亚历山大没有留下一般意义上的遗言。
以前,他曾多次因感冒、在战场上负伤而卧床,每次都能恢复并回到工作中。这次他大概也认为自己过一段时间便会痊愈,虽然病情好好坏坏,但他距33岁差一个月,仍很年轻。
但是,与士兵的最后告别结束后,他不但起不了床,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将领们聚集在国王房间里,问躺在床上的亚历山大:
“这个帝国,您打算交给谁?”
根据古代史学家们的记载,亚历山大痛苦地喘着气,回答道:
“交给更优秀的人。”
这不是遗言,因为没有明确指定将王位传给谁。现代的研究者有不少人认为,在濒死的状态下,剩下的体力已经不足以让他明确说出传给谁了。
可是在我看来,主要原因是亚历山大自己已经无法判断谁才是“更优秀的人”了。
请求亚历山大回答的将领们,都是从他继承马其顿王位开始13年如一日一直紧跟这位年轻国王的人。
除了色雷斯出身的攸美尼斯和克里特岛出身的涅阿尔霍斯以外,其他5个人被研究者们称为“离家出走的伙伴”或“学友伙伴”。每当亚历山大同父王争执被父王骂“滚出去”的时候,他们都会跟着亚历山大一道出走,列奥尼达的“斯巴达式教育”和亚里士多德的课业,他们也都跟亚历山大一起学过来。
他们全都出生于马其顿贵族人家,都是30来岁,属于亚历山大的同代人。
这5个人是马其顿人,加上同为希腊民族但出身色雷斯和克里特的两个人,这7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亚历山大属下的“将领”。这7个人都是跟亚历山大一起在历时10年的东征中打拼过来的战友伙伴。
因为能得心应手地使用这7个人,亚历山大才取得了成功。亚历山大既然能用好他们,肯定从性格到能力能准确地把握他们。
只要分析一下亚历山大什么时候交给他们每个人什么任务,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格和能力。
他们7个人全都拥有作为武将的卓越能力,拥有统率一支军队的统率力和责任心,能够完成交给他们的任务。他们在忠于国王方面也完全没有问题。
与其说他们组成了国王的宫廷和军队的总参谋部,不如说是大学的探险俱乐部更为合适。在国王面前,他们毫无顾忌地争论,就连性格沉稳的赫菲斯提安与攸美尼斯关系不好,也会受到亚历山大斥责,让他适可而止。
亚历山大的“学友伙伴”就是如此开放并拥有卓越才华的集体,但他们与年轻的国王相比,缺少某种决定性的东西。
“某种决定性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洞察力。词典对洞察力这个词的解释是能够看透事物的能力。在意大利,缺乏这种能力的人往往被说成只能看到自己鼻尖的人。所以,具有洞察力的人就是有能力看得更远的人。
不过,如果没有能力自己动脑筋思考,所谓洞察力便不是货真价实的。
我觉得,亚历山大没有给属下将领思考的时间。
亚历山大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追求速度,思考应该也很神速。
属下将领们受命完成任务时已经精疲力竭,死一般地睡了一觉起来,亚历山大已经在思考新的事情,并向他们做出具体而明确的解释。当他们做完了这些回来以后,又在思考下面事情的亚历山大又会给他们别的指示。
东征10年,难道不是一直在这样重复吗?
结果,他们只有时间思考眼前的事情,洞察事物的能力退化了。头脑和肌肉一样,一直不用便会劣化。
当他们听亚历山大说“交给更优秀的人”时肯定感到困惑。开始时大家可能还在想“交给谁”,到了后来便开始想“也许是我吧”。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训斥他们,让他们适可而止了。
就这样,继业者之间开始了相互讨伐。
从亚历山大死后不久到公元前270年,他们相互讨伐了半个世纪之久。
他们已经用事实证明,继业者中没有一个人具有“某种决定性的东西”。
详细叙述持续了如此长时间的继业者战争,不仅会让我和读者心情沮丧,还有脱离历史本质之虞。
希腊化世界是亚历山大真正意义上的遗产。所谓的历史本质在于这个遗产在继业者战争期间及其后能一直存续下去。
为此,我把这半个世纪的历史总结成下表,请读者边看表边展开自己的想象。
继业者战争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亚历山大家族里没有合适的接班人。
异母兄长精神失常。亚历山大的直系儿子出生在他死后,他的母亲在马其顿人看来是中亚蛮族,不少马其顿士兵对母亲为蛮族的国王感到抵触。
因而,继业者战争实际上是让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做名义上的国王,背后由谁操纵的摄政者之争。
腓力一辈中的两个年长者也参加进来,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不久,窗户纸被捅破,当事人全都走到了台前。于是,王位被称为“追随者”(Epigonen)的年轻一代继承。这是继业者战争持续半个世纪之久的第一个重要原因。
第二个重要原因是亚历山大手下的7位将军旗鼓相当、半斤八两。
争执到最后,当初的7个人减少到2个人。继业者们一个很早便死于战斗,一个因部下背叛被杀,第三个由于战败死于狱中,第四个也死于战斗。涅阿尔霍斯好像要为故去的国王殉葬一般,早早退出继业者的争斗隐退了。
剩下的是塞琉古和托勒密两人,这两人胜出并非因为他们是“更优秀的人”。
与其他5个竞争者相比,他们同样在内讧中耗费了能量,只是他们两人无谓耗费的比例小一点而已。
这导致了叙利亚塞琉古王国的建立和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建立。
塞琉古是很优秀的武将,为亚历山大所重用。而托勒密只是一个平庸的武将,几乎没有可称为军功的业绩。
亚历山大去世的时候,后者正在埃及总督的任上。还好,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认为能够把埃及变成自己的领地足矣。
他还有一种政治上的狡猾,利用竞争对手漠不关心的态度,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运到埃及下葬。这为他赢得了正统性,表明他是已故的国王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人。
托勒密不愧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很早就着手掌握自己的王国——埃及。他让儿子登基当上第二代国王,自己退下来编写并留下了亚历山大言行录之类的书。不过,这本书把实际上没有受到重用的托勒密写得十分受重用,阅读时很打折扣。亚历山大的学友伙伴中,只有他撰写并留下了这样的东西。
被塞琉古王国的叙利亚和托勒密王朝的埃及一分为二的亚历山大帝国
亚历山大的葬礼在巴比伦隆重举行,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把他葬在巴比伦。这里可是国王生前设计的自己帝国的首都啊。
正因如此,才没有任何人反对托勒密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运去埃及。这件事情说明,亚历山大刚死,争夺继承权的武将们就从脑子里抹去了亚洲。所以,他们大帝的陵墓放在巴比伦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国王的陵墓将给予内讧获胜者地位正统性。
实际上,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内讧中,底格里斯河以东地区已经开始一点点地叛离马其顿。
首先,今巴基斯坦地区脱离了马其顿。接着,今阿富汗及其北方的各部族也叛离了。
它们并不是先叛乱再与前来镇压的亚历山大旧部作战获胜而独立的。它们是趁亚历山大旧部在西方内讧之机,逐步脱离控制的。
塞琉古很担心这种叛离倾向,但他一个人无能为力。他自己也是继业者战争的参与者之一,他在地中海附近的安提俄克建都,欧洲才是他关心的地方。
继业者战争开始于亚历山大去世后,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结果使亚历山大征服的地区被一分为四。
——塞琉古建起的王国包括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波斯在内的从地中海到中亚的广袤地域。
——当上埃及主人的托勒密建立的托勒密王国。
——安提戈纳斯的子孙们统治的马其顿王国,这个王国将马其顿和希腊其他地域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
——以帕加马为首的几个小亚细亚小王国。
亚历山大的帝国被大致分成了四大块。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是“分割”而非“解体”。
分割不过是分成几块而已。
而解体是一个组织的各部分相互分离,四分五裂。
亚历山大的帝国虽然被分割,但没有四分五裂。
这就是“希腊化世界”,在罗马正式走上历史舞台以前的200年间地中海东半部都属于“希腊化世界”。
半个世纪的继业者战争没有成为形成这个世界的障碍。
因为“继业者”或“追随者”的战斗只限于当事人之间,并未发展成整个地中海地区的战争。
在此期间,没有发生过亚历山大生前那样的大规模战役,不断变换敌我的战斗只是小打小闹的规模。
这对一般人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因此,所谓希腊化时代,从整体上看是亚历山大生前就已经开始,在他死后并未中断发展的和平时代。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一个必须列举的原因是亚历山大登上历史舞台所带来的政治稳定。
希腊人围绕民主政体、寡头政体的政治抗争销声匿迹了,只要没有严重的恶政,人们也可以接受王权政治了,政治气氛逐渐稳定下来。
第二,亚历山大打破了以前的国家与民族的藩篱。
世界变大了。原本就富有进取精神的希腊人一下子迈向了广阔的世界。
亚历山大在东征途中建设了许多名为“××地区的亚历山大”的城市。据研究者说,这种城市的数量多达25个或70个。
25个是像埃及的亚历山大那样在一无所有的土地上新建的城市的数目。
70个则是包括今阿富汗坎大哈那样在已有村庄的基础上扩建的城市的数目。
这些城市并不是亚历山大想用自己的名字冠名便建设起来的,是因为新征服的地方需要有基地提供保障。
这些城市也有可能用于其他目的。
军事基地后来成了经济基地。我想亚历山大也考虑到了这种应用效果,所以在各地建设起多达70座的“××地区的亚历山大”。
在敷设连接这些城市的大道之前,他死去了。
如果知道只消一两天行程就能到达另外的城市,人们来往于此地的行为便会活跃起来。而且各地的亚历山大城都有亚历山大留置的士兵常驻,治安也很安全。
日益活跃的人员和物资交流必然导致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和想法的交流。
“希腊化世界”虽被分割却未解体,希腊语成为地中海世界通用语也是一大原因。
在此之前,希腊有阿提卡方言、马其顿方言,但没有一种堪称标准语的希腊语。由于雅典在文明文化方面的实力,阿提卡方言被当作标准语使用。亚历山大虽然也能操一口完美的阿提卡方言,但与众多农民出身的士兵讲话时,他还是使用马其顿方言。
这种希腊语被亚历山大标准化。随着亚历山大的征战,被称为“Koine”的这种希腊语成为“希腊化世界”的标准语。
这种希腊语又传播到地中海的西部,成为古代社会的通用语。希腊的贸易商不论走到哪里,不管对方是波斯人,是迦太基人,还是罗马人,语言都能相通。
亚历山大在生前还统一了各国的货币换算值。
不过这种统一并未形成固定值。波斯与希腊的货币换算值被确定在一个宽松的范围内,也许这是一种设定了上限和下限的区间变动制度。
所有这一切必定有助于建立一个大经济圈,并使其持续发挥作用。
这个大经济圈的两大基地,一个是面朝地中海的埃及的亚历山大,另一个是亚历山大设想中可以使人轻松出入波斯湾的巴比伦。
在他病倒前不久,他还在思考开辟从波斯湾绕道阿拉伯半岛北上红海,进而抵达埃及的航线。
由于继业者并无兴趣,巴比伦与希腊渐行渐远。埃及的亚历山大则发展成地中海最大的经济城市,取代了以前与爱琴海第一大海港城市比雷埃夫斯一体化的雅典。
人们自由往来,各地物产广泛流通,语言统一,而且没有大规模战争,社会安泰。如此环境下,学问和艺术之花盛开理所当然。
首先是亚历山大的“Mouseion”(图书馆),使学者们把埃及的亚历山大当作研究活动的一大据点。
“Mouseion”这个词语是“museum”(博物馆)的词源,意译为图书馆。东自美索不达米亚,西至西西里的叙拉古,研究者们为了阅读收藏在这里的万卷图书云集亚历山大。
从波斯天文学家到欧几里得等来自希腊的数学家,就连出生于地中海西部叙拉古的阿基米德都成了亚历山大“图书馆”中的研究者。
读书,思考。思考后与同好交流。交流后写成论文发表。
一般认为古代科学的鼎盛时期是公元前3世纪开始的那100年,这段时间与希腊化时代完全重合。解剖学也诞生于这个时代。以脉搏了解病情也在这个时代成为一般常识。
在哲学方面,去雅典的留学生依然很多。柏拉图创设的“学院”、亚里士多德办的“吕克昂学园”那时依然存在。哲学也与雅典到希腊化世界的时代发展不无关系。
伊壁鸠鲁是萨摩斯岛出身的希腊人,与他一起代表希腊化时代哲学最高成就的芝诺,是塞浦路斯岛出身的腓尼基人。
我再把话题转向艺术。仅聚焦于造型艺术,希腊化时代作品群的完成度堪称无可挑剔。1500年后的米开朗基罗感叹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对此,我们只能说,我们懂,我们也有同感。
希腊美术经历了古代、古典时代和希腊化时代。这些时代的作品至今仍是各国美术馆的至宝。
希腊化世界的统治者仍旧是希腊人。分割出去的各王国的国王都是希腊裔。
但他们没有排斥希腊人以外的民族。他们虽然没有像亚历山大希望的那样完全同化和融合被称为亚细亚人的东方人,但他们成功做到了保持社会稳定,与东方人共存。
生活在希腊化时代的人们也许已经像斯多葛学派鼻祖芝诺所说的那样,“从比身高还高的欲望中解放出来,拥有面对现实生活下去的勇气”。
在这位哲学家的晚年,亚历山大继业者们的战争终结了。
“亚历山大症候群”在经历半个世纪的内讧之后终于消解。
虽然未再出现多么有能力的国王,但希腊化时代仍旧延续下去。这里有两个明确的原因。
第一是地中海西部的各个强国根本无暇向东方伸手。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内讧时代,西方的迦太基一直在与叙拉古争斗。
东方的内讧结束于公元前270年前后。这时,迦太基的强国地位没有动摇,但罗马却刚刚辛苦地完成了对意大利半岛的征服。
短短6年之后,罗马与迦太基之间就爆发了第一次布匿战争。
罗马赢得这一战争23年以后,迦太基名将汉尼拔越过阿尔卑斯山,挑起第二次布匿战争。
罗马又打赢了第二次布匿战争,成为地中海西部的霸主。在此之前,罗马完全无力将手伸向东部。
4年以后,罗马开始进入东方。首先爆发了与马其顿的战争,因为第二次布匿战争中马其顿王国站在了汉尼拔一边。此后,罗马挺进地中海东部,但那在历史上已属于“罗马史”的范畴了。
“希腊化世界”并没有因为罗马人的入侵而衰落。
罗马人尊重希腊人所成就的各方面的业绩。
“学院”“吕克昂学园”“图书馆”,“希腊化世界”的新统治者罗马人没有把它们迁移到自己的首都罗马去,而是让自己的子弟去留学。
罗马人也没有因为“Koine”是战败者的语言就强行推行自己的拉丁语。罗马的精英们学习希腊语,他们选择使用双语。在地中海世界东部,就连皇帝的告示也是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并行发布的。凯撒与克娄帕特拉的枕边情话也有很大可能性用的是希腊语。
当然,希腊人创作的艺术品得以全部保留下来。
希腊经过亚历山大时代后被罗马继承了下来。
我认为在文化与文明的传承方面,这是一个历史上罕有的幸福案例。
我有一份罗马时代绘制的被称为“Tabula Peutingeriana”的旅行地图的中世纪摹本的复制品。它全长近7米,便携用的,两头连着画轴,可以卷着看。
地图右端即东方,是印度河。因为这是罗马时代绘制的地图,所以用拉丁语写着:“HIC ALEXANDER RESPONSUM ACCEPIT”。
直译为“亚历山大在此接受神谕”。
其实,真相是由于士兵拒绝前行,亚历山大已经到了这里却要返回。考虑到如实记录可能会有损亚历山大威严,所以才这样写的吧。
而罗马史学家记载的神谕是:“亚历山大,以后你仍要东去吗?”诸神都与士兵同感,想到这里我忍俊不禁,对罗马时代的人只有这样说才让人信服。
地图的左端即西边,画着古代称为布里塔尼亚的英吉利。
大概没有必要专门向罗马时代的人解释了,因为最早让他们知道布里塔尼亚的人是率领罗马军团渡过多佛海峡的尤利乌斯·凯撒。
这份地图是给旅行者用的,已经普及到一般百姓。
从亚历山大抵达的印度河,到凯撒踏上的布里塔尼亚,这就是古代欧洲人了解的世界。
这种情况直到古代结束进入中世纪都没有改变。
直到文艺复兴时代以后,情况才发生了变化。威尼斯出生的马可·波罗向东沿陆路走到了中国,热那亚出生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向西由海路到达了新大陆。世界由于这两个意大利人而变得更为辽阔了。
他们两人之后,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不断前往未知之地探险。在历史上,这个时代被称为大航海时代。
此前1500多年的岁月里,欧洲人一直认为东起亚历山大所到之处,西至凯撒所踏之地,中间的地方就是整个世界。
普鲁塔克的著作《希腊罗马名人传》(Le Vite Parallels)是一部用一位希腊人物对比一位罗马人物的方法撰写的评传集。
书中把亚历山大与凯撒列为一对撰写。
我不禁想象,难道古代人普鲁塔克也拿着为旅行者绘制的这份地图旅行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