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8年6月19日,佛罗伦萨共和国在市政厅韦奇奥宫召开会议,这场会议也可称作“共和国的议会会议”。市政厅有一个大厅,叫“五百人会场”,意思是可以容纳500人。这个会场1495年刚刚扩建,目的是为容纳因萨伏那罗拉的国政改革而数量急剧膨胀的议会议员,内部装修尚未完全到位。这一天要在这里讨论决定的事项中,有一项是选出共和国第二秘书厅的秘书长。
5月28日,政府提出候选人名单,6月15日,可谓是共和国元老院的“八十人委员会”批准了这份名单,19日议会全体议员投票决定人选。候选人有4人:
辩论术教授 弗朗切斯科·加迪
律师 弗朗切斯科·迪·巴罗耐
公证人 安德烈亚·迪·罗莫洛
律师 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无业者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虽然没有记录留存下来,但出席会议的议会议员通常有五六百人,他们会在听取每位推荐人的演讲后投票。做法是赞成者把白色扁豆、不赞成者把黑色扁豆投入事先准备好的箱子里。那天投票,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当选,他获得的白色扁豆数量多于其他三人。
人们一定会觉得录用区区一介事务官员却要议会投票决定,未免小题大做。然而,这个事务官很难用“区区一介”来形容。我想,这个误解源于我们把马基雅维利将要赴任的任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Cancelleria”翻译成了“秘书厅”。
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司法,只要不涉政治犯,由距韦奇奥宫一两分钟路程的警察厅司掌。这里现在已经成为国立美术馆了。立法由韦奇奥宫的“八十人委员会”和议会负责,行政由以正义旗手为首的“执政团”(signoria,相当于内阁)承担。马基雅维利就职的秘书厅是内阁下属机构,处理各种事务,英语是“chancellery”。我甚至认为,如果选择用贴近当时佛罗伦萨实情的译文,翻译成“内阁官房”较为贴切。这样一来,刚当选的马基雅维利的官职就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内阁官房次官助理。
大家都知道,让马基雅维利留名青史的,不是他在佛罗伦萨的官职,而是《君主论》等一系列著作造就的政治思想家之名。他自己也喜欢在其著作中署上“佛罗伦萨国务秘书”(Segretario Fiorentino),后世也接受了这个头衔。如果采用这个头衔,他的官衔就只能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秘书厅(chancellery)秘书(chancellor)。因此,我们只能请诸位下面再看到“秘书”这个词时,一定要把它想象成完全不同于我们所认知的职位。
当时的佛罗伦萨人认为,这个岗位上的人能够最先收到最新情报,接触到国家所面临的现实,应该由议会决定人选。
这个职位官阶不高,实际工作却十分重要。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三个“大学毕业生”拒之门外而选择4位候选人中最年轻的“非大学毕业生”呢?这在马基雅维利的研究者中也一直是一个谜。
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担任公职的人必须属于某个行会,这是义务。其他3位候选人分别属于社会上最有权威的律师、公证人和审判官行会,而马基雅维利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属于葡萄酒酿造业者及酒馆客栈经营者行会。为此,称呼其他3人时要加上“先生”(Messer或Ser)的敬称,而马基雅维利的正式称呼只能是“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先生之子尼可罗”。达·芬奇也不是大学毕业,父亲也是公证人,与马基雅维利一样,他50岁时已名扬海外,但在公文上照例也只能称为“皮耶罗·达·芬奇之子莱昂纳多”。
当时29岁的马基雅维利不仅无业,也没有什么著作,并不是在论坛上高谈阔论地讨论国际关系,从而在人们的关注中得到提拔的新星。谁都会想,究竟为什么要选择马基雅维利呢?
3个月前,马基雅维利应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贝基的要求,给大使寄去了一封信,分析了萨伏那罗拉的布道内容以及佛罗伦萨市民的反应。驻罗马大使担负着与教廷交涉的重任,通常都会派重磅人物担任。可以认为这位重磅人物请29岁的无业人员来做这样的事情,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了马基雅维利的理性和判断力已在相当程度上得到了认可。这就是说,在当选为秘书之前,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年轻马基雅维利的才华。
马基雅维利是在萨伏那罗拉被处死5天后成为4位候选人之一,30天之后被议会决定录用的。此前,佛罗伦萨人在“豪华者”洛伦佐死后失去了好领袖,他们外遭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军队的祸乱,内受萨伏那罗拉荣耀与毁灭的折腾,经过了6年的混沌迷茫,共和国的上层也同样如此。有一位同时代人写道:
“要把希望寄托在有才华的年轻人身上。”
也许,这一行文字所体现的气氛和挤满“五百人会场”的那些人所表现出的气氛都是一样的,而且这是在主张政教合一的萨伏那罗拉刚刚倒台之后。在马基雅维利给大使的信中可以看出,他把自己与萨伏那罗拉划清了界限。可以认为,他比其他3人获得更多白色扁豆的气氛已充分形成。虽然他在这4人中最年少,但29岁的年龄对担任公职来说已经不算太年轻。当时无论在佛罗伦萨还是在威尼斯,年龄不到30岁便不能担任公职。
家和工作场所离得近,这种环境对谁都方便。马基雅维利的家在圭恰迪尼大街上。从那里到他工作的韦奇奥宫,就算过亚诺河上的韦奇奥桥也只有四五分钟的距离。在年轻男子脚下也许3分钟就足够了。每天都要上下班,马基雅维利很可能会挑近路走。看他的性格,我们想象不出他会提前到达,整理办公桌等着上班。当时,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政府每天开始工作的时间也相当早。他可能每天早晨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糊弄一下早饭便奔出门去上班。他年轻清瘦,跑步不算苦事,但每次迟到都会被记录在案,次数一多,便会被扣工资来缴罚款。
如前所述,当时韦奇奥桥上有一大排肉铺。在南欧,做生鲜食品生意的很多人都是下午休息,所以早上会早早开门营业。马基雅维利尽管初涉官场,是位新人,但从进出市政厅的第一天起,他就得穿官服上班。穿着红黑相间、罩住脚踝的宽大官服,在满载肉块穿梭交错的手推车的缝隙之间穿行,而且还得跑步,又不能弄脏衣服,这不但需要很高的技巧,而且很累人。
韦奇奥宫
韦奇奥宫照片:松藤庄平
过了韦奇奥桥,马基雅维利恐怕不会每天都走银行和大商店林立的圣玛利亚大街或是走沿亚诺河的大街去上班,那样去市政厅等于绕了远路。他一定会走捷径,过了桥沿小路跑到市政厅。这条路虽然弯弯曲曲,却是一条近了很多的近道。从这么近的距离和并不好的家境来看,他不会骑马上班。骑马上班的人,可以在市政厅前下马,把马拴在离墙有适当距离、排成一列的铁环上。不只是韦奇奥宫,很多其他的建筑物边上今天也还能看到这种铁环的残迹。这些排列着铁环的地方就是当时的停车场。
现在,乌菲兹美术馆的建筑占据了市政厅南面一大片地方,当时并没有这些建筑。马基雅维利自然也没有见到过矗立在美术馆回廊里的那些佛罗伦萨杰出人物的石雕像。多年以后,马基雅维利的石像也与达·芬奇和但丁的石像并列矗立在了回廊里。如果他生前看到表情严峻的自己的石像,又会做何感想呢?也许他会说:“我的表情可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啊。”
说起韦奇奥宫,同韦奇奥桥一样,现在已经成为专有名词。市政厅建于14世纪,从面对广场的正面看去,从建成当初历经马基雅维利时代直到现代,看不出它有什么大变化。当初建造时依照城堡建筑的基本法则,一层很高而窗户很小,最高处排列着锯齿形的垛楼。700多年过去了,这些都未曾变化。镶嵌在高塔外墙上的巨大时钟,700年间也未曾停摆。在马基雅维利那个时代,没有人有手表,每到上班、午休、下午上班和下班的时刻,塔上的大钟就会按时鸣响。
市政厅前的领主广场,面积与现代当无太大变化。只是那个时代,地上铺的不是石头而是红砖。在市政厅正面左侧,矗立着一座青铜骑马雕像。那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崩溃后托斯卡纳大公国第一代大公科西莫·德·美第奇的雕像,佛罗伦萨共和国时代并没有这座雕像。在靠近市政厅的地方,现在有一座海神喷泉群像,这在马基雅维利时代也是没有的。市政厅正门入口处,装饰着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巨大的大卫像。雕像完成于1504年,马基雅维利第一次到市政厅上班时还不见影,后来却要天天照面。
马基雅维利时代已有凉廊,凉廊是带有屋顶的集会场所,建屋顶是为了不让下雨妨碍市民集会。现在,廊道里摆放着许多雕像,但在马基雅维利时代,除了多纳泰罗创作的友第德与何乐弗尼像外,这里还没有其他雕像。到16世纪中叶,佛罗伦萨作为城邦中心的时代已经过去,成了君主国家托斯卡纳大公国的首都。从那以后,不论是广场还是凉廊,都成为显示君主权威的展示场。
不过,在马基雅维利时代,市政厅的主人还是共和国的正义旗手。在市政厅正门边上立着石狮子,前脚举着绘有红菖蒲的盾牌,守卫着市政厅。野生的红菖蒲是城邦佛罗伦萨的徽章。这座石狮子现在还立在市政厅前,只不过稍稍挪了挪位置。
如果不从正面而从侧面看韦奇奥宫,人们会发现这个宫殿后来扩建出来的部分与原先的建筑并不协调。扩建出来的部分大小接近原先建筑的一半,是大公国诞生以后的产物。韦奇奥宫现在仍然是佛罗伦萨市的市政厅,造访的人不只是游客。由于户籍科在那里,现在的佛罗伦萨市民每每需要证明书什么的,还是要来这里办理。除了市长办公室和接待室以外,大公国时代扩建的部分用于市政厅办公,共和国时代的建筑则向游人开放。两个时代只隔了半个世纪,人们却看到了在美的创造力方面的差距。当然,现在的户籍科在大公国时代的建筑物内。
这位无学历官僚第一次到市政厅上班没走正门。正门只在外宾来访举行正式仪式或是有学历官员第一次上班时才会打开。正义旗手就任时自不待言,马基雅维利的上司、第一秘书厅秘书长以及精英官僚圭恰迪尼第一次来市政厅上班时走的肯定是正门。圭恰迪尼曾经在佛罗伦萨、费拉拉及帕多瓦的多所大学学过法律,然后成为官僚。他的官僚生涯始于担任驻西班牙大使。他第一次到市政厅上班时才28岁,比马基雅维利任官时还小一岁。多年以后,他成了历史学家,也成了马基雅维利的朋友。
韦奇奥宫正门朝西,宫殿两侧,南北各开一个侧门。没有上过大学的马基雅维利上岗的第一天走的应该是侧门。朝南的侧门现在正对着乌菲兹美术馆,从马基雅维利家的方位看,他每天早晨上班走的一定是这个门。市政厅的北面现在有两个门,靠近正面的门于1380年粉刷后封死,1910年才重新打开,因而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这个门并未使用。靠东边的门是当时宫殿除正门外唯一通向广场的门。马基雅维利不是工作一完马上回家的人,傍晚下班后多半会跟同事三五成群,从回家相反方向的宫门出去,直奔小酒馆。
正门经常不开。进到里面不几步就是一条回廊,环绕着一个小中庭。中庭中央现在有一个喷泉,上面安放着一座韦罗基奥亲手创作的小天使像,怀抱海豚,煞是可爱。这也是16世纪中叶科西莫大公让人从位于卡雷吉的美第奇别墅中移来的。在马基雅维利的时代,这里安放的是多纳泰罗创作的大卫青铜像。而这座大卫像也曾被放在佛罗伦萨市内美第奇宫的中庭作为装饰。1494年美第奇家族倒台,大卫像也被没收,放到了市政厅。现在,这尊雕像放在了国立美术馆。顺便一提,到处造喷泉的喜好是16世纪巴洛克的风尚之一。
韦奇奥宫那么高,包括二楼夹层在内却只有4层。每层的高度很高,现代建筑已经用不到那样的高度。在意大利,一进门的大厅层叫作地面层(piano terreno),而不是叫作一层。韦奇奥宫的这一层有一个带有中庭的回廊,还有一个拴马匹、放武器的泥地大堂。一层的一部分由税务和其他一般事务部门使用,二楼以上才有房间。那是韦奇奥宫的“一楼”,有用于召开共和国议会的“五百人会场”和“八十人委员会”开会的“二百人会场”,其他房间是正义旗手的私人用房。正义旗手在任期内必须住在市政厅内,这是义务。一楼与其上的二楼相连,中间有夹层。夹层的高度和大小完全可以住人。一楼“五百人会场”所占空间的上方不是二楼。因为“五百人会场”的天井很高,它高过夹层直达二楼。所以,在二楼可以远远地俯瞰“五百人会场”。
除了被“五百人会场”占去的空间以外,二楼集中了正义旗手的办公室、接待室和各委员会的房间及秘书厅。如果说一楼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脸面,那么二楼就是它的大脑和心脏。这一层北面有一个大开间,叫作“百合厅”,墙上是漂亮的蓝底金色的百合花。大厅用雕塑和壁画装点得非常精美。在马基雅维利时代,这个开间也如今天所见的这般漂亮美观。这个大厅隔壁的朝北房间就是秘书厅的办公室。虽说这个房间朝北,但面对着领主广场开了三扇大窗户,面积比留到今天的还要宽敞,在里面办公感觉应该不差。从窗户往外看,不仅能看到广场上来往的行人,还能远远地正面望见布鲁内莱斯基造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和那坐落在红底上的白色棱线,美不胜收。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的办公室。现在的导游图上,这个房间标着“Antica Cancelleria”(秘书厅旧址),房间灯光下有马基雅维利的一幅画像和一尊木制胸像。画像上马基雅维利的表情有些腼腆,而胸像则像护照照片似的表情呆板。辉煌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时代的象征——正义旗手办公室没有被保留下来,而一位普通官员的办公室却成了史迹,这是因为马基雅维利的文名隆盛,尽管500年来围绕他的著作争议不绝。
我住在离他家不远的区域,可以说是邻居,到这里来也就是四五分钟的时间。我经常会来这里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每当我看着马基雅维利的画像和木雕像总会忍俊不禁,好不尴尬。我每次发笑的时候,总觉得眼前的马基雅维利也会笑起来。马基雅维利有点不配受到如此祭奠,他自己比谁都更能感受到这一点。大体上说,他不是终日坐在办公桌前埋头于事务的人,他那份工作的性质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29岁的马基雅维利供职的佛罗伦萨共和国秘书厅组织机构如下:
第一秘书厅
秘书长 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
秘书长助理 比亚焦·博纳科尔西
秘书 安东尼奥·德拉·瓦勒、卢卡·费奇诺、奥塔维亚诺·达·里帕
第二秘书厅
秘书长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秘书长第一助理 安德烈亚·迪·罗莫洛(与马基雅维利竞争国务秘书职位的三人中的一位)
秘书长第二助理 朱利亚诺·德拉·瓦勒
秘书 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巴托洛梅奥·鲁菲尼、尼可罗·瓦洛里
秘书厅还配有递送命令和情报的通信官员,相当于传令官和信使。
秘书厅分为第一秘书厅和第二秘书厅,但在马基雅维利刚任职的时候,这只是形式上的,实质上理解为合署办公更接近实际情况。尽管如此,当初划分时是这样确定的:第一秘书厅负责外交,第二秘书厅负责内政和军事。然而,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什么地方都一样,政府部门之间的工作分工总是划分不清的。后来设立了一个名称冗长的委员会——“和平与自由十人委员会”(后简称“十人委员会”)负责军事。这样一来,似乎第二秘书厅就只负责内政事务了,然而实际上并未如此,合署办公的情况一直没有改变。
尽管如此,政府在形式上仍然维持着第一秘书厅和第二秘书厅并立的状态。我们只能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对外策略而已。原因是向外国派遣使节时,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头衔要比秘书长助理好听一些。实际上,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因这类任务的出差次数要远远多于第一秘书厅秘书长。由于这个实际情况,两个秘书厅虽处并列状态,但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职位和待遇都在第一秘书厅秘书长之下。
第一秘书厅的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也可视为秘书总长。他虽然只比马基雅维利年长5岁,但已是法律学和伦理学教授。他当然是大学毕业,还是“豪华者”洛伦佐发现的大文学家波利齐亚诺的大弟子,被认为是佛罗伦萨知识分子阶层屈指可数的人物。他比马基雅维利早半年担任这个职位。他一边担任公职一边在大学执教,他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以即兴演说技巧高超著称,有诸多拉丁文著作,是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传统知识分子。
从15世纪初期的科卢乔·萨卢塔蒂开始,到莱昂纳多·阿雷蒂诺、巴托洛梅奥·斯卡拉,佛罗伦萨共和国秘书厅的最高负责人都是由佛罗伦萨顶尖知识分子出任的,这已成为惯例。选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出任这一职务,也是忠实地沿袭了传统做法。当时的佛罗伦萨人认为,共和国市政厅事务厅局级别的长官虽不是正义旗手,但从另外的意义上讲,那可是共和国的“脸面”。而且,1502年以前正义旗手的任期都只有一年,辅佐正义旗手的大臣任期仅为两个月。所以,一旦当选为秘书厅的秘书长,通常都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死,他有充分的理由一直保持这个“脸面”。萨卢塔蒂在这个职位上干了30年,维尔吉里奥的前任巴托洛梅奥·斯卡拉干了32年。不消说,秘书厅的全体人员都是学士。
第一秘书厅的秘书长维尔吉里奥是马基雅维利的上司,他不仅在思想上忠于秘书长的传统,在身体上也充分具备“脸面”的资格。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行为举止充满威严,相貌英俊,声音洪亮,穿透力强,是主持正式仪式的不二人选。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坦率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感受,总是去做解释,这样做早晚会被那些重视自己亲眼所见、注重自我思考的人甩在一边。这是他的风险。但是,人类世界多数人遇事都是喜欢听貌似明快的解释,因而维尔吉里奥地位稳固。
马基雅维利作为维尔吉里奥的第一部下,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在身体方面都与这位上司正好相反。马基雅维利中等身材,身体瘦弱,头颅偏小,相貌寒酸。他头发乌黑,油性很大,总是贴在头皮上。他双眸黢黑,炯炯有神,但举止慌忙,让人不敢恭维他威严庄重。他在座谈时常有明星范儿,但拙于在大庭广众之上演讲。他的嘴唇很薄,嘴角上翘,那曲线给人的感觉既似嘲讽又像愉悦。他体毛很重,只是在官服的掩盖之下不为人知。
在处理工作的方法上,第一秘书厅秘书长和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对比鲜明。维尔吉里奥偏于知识分子和大学教授的做法,作为秘书长并不积极主动地揽工作。但他并非不重视自己的分内工作,他充分履行了自己作为官府“脸面”的职责。
马基雅维利则完全相反,分工不明确对他正好,他会比人们所期待的更出色地完成交给他的工作,还会自己揽活儿做。15年以后,美第奇家族卷土重来,马基雅维利被解职,而官居其上的维尔吉里奥却被继续留用,这也是一个原因。
实际上,生龙活虎的马基雅维利很快就成了秘书厅的核心,秘书总长反而成了摆设。这也正是秘书长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僚得以继续做官的原因。我在撰写马基雅维利此后长达15年的为官生涯时很震惊,维尔吉里奥是马基雅维利的顶头上司,但我很少有机会写到他。尽管除了这位上司外,马基雅维利到处都有上司。
读着维尔吉里奥留下的字面漂亮的书信,我总感到这位知识分子精英官僚没能理解他的部下马基雅维利。这不是他脑子不够用,而是他对马基雅维利一生魂牵梦萦的事情关心不够。但这位上司一次也没有妨碍过这位与己不同的部下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看,马基雅维利有着一位理想的上司。
至于秘书厅的其他官员,不管是第二秘书厅秘书长马基雅维利也好,助理也好,普通官员也好,大家都是名副其实的职场伙伴,不存在职位高低的差别。
对被派遣到外国去的人来说,这些伙伴是让他嗅到祖国气息的信息源。到了外国的人也不会忘记给秘书厅的人,哪怕是某一个人写信,聊一聊正式报告里不能写的俗话俚语。马基雅维利从出差地寄回来的信,大家一起看,总是很佩服。他们总是给马基雅维利写回信,告诉他他的信把大家逗笑了。读着回信,马基雅维利不由得露出微笑。秘书厅的工作到了下班时间也干不完,于是大家就把工作带到一个伙伴的家里一起干。已经结婚、生活有着落的博纳科尔西家就是大家经常的去处。这就是秘书厅除了“脸面”维尔吉里奥以外所有成员周遭的气氛。
我写出了博纳科尔西等所有马基雅维利同事的名字。他们仅仅因为是马基雅维利的职场伙伴而留名青史。当然,也只有他们才是马基雅维利的第一读者。作家没有读者便不能成长。
借用京极纯一先生的话说,日本的官僚们就像贪心老太婆,什么都想揽,工作越搞越多,弄得手忙脚乱,顾不过来。这位29岁的“佛罗伦萨秘书长”不也有点像吗?尽管他不至于搞得手忙脚乱,顾不过来,但在像贪心老太婆一样什么都想揽,工作越搞越多这一点上还是相当像的。
7月14日,马基雅维利当选第二秘书厅秘书长不满一个月,就又被任命为“十人委员会”的秘书。几乎就在同时,他还被任命为正义旗手两位秘书中的一位。这后两项秘书职务由正义旗手任命,不需经过议会投票。“十人委员会”秘书的任期为一年,可以连任。结果,在15年的官场生涯中,马基雅维利一直干着这个秘书。他担任正义旗手秘书4年后,正义旗手改为终身制,只要正义旗手索德里尼不说要换秘书,他的这个秘书职务也就会任期无限。而索德里尼从来没有说过要换秘书。
这意味着马基雅维利这位官场的新人进入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中枢。也许人们会说这并非他个人所愿。不错,“工作”是上面派下来的。但派给职位比他略低的同事博纳科尔西的工作也一样。博纳科尔西也是“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也曾短期做过正义旗手秘书。尽管如此,他们两人的工作量随着年头拉开了差距。这是马基雅维利工作得到认可的结果。拼命工作得到认可,得到认可更加拼命,这样,派给他的工作量越来越多也就理所当然了。
对工作充满热情当然是好事,但马基雅维利拼命工作能拿到多少薪水呢?
1498年,马基雅维利担任公职的同一年,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工作人员的薪酬体系做了修改。根据这个体系,我们所知道的人员收入情况如下:
第一秘书厅秘书长 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 年薪330弗罗林
第二秘书厅秘书长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年薪192弗罗林
第一秘书厅秘书长助理 比亚焦·博纳科尔西 年薪72弗罗林
第一秘书厅秘书 安东尼奥·德拉·瓦勒 年薪80弗罗林
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助理 安德烈亚·迪·罗莫洛 年薪60弗罗林
第二秘书厅科秘书 阿戈斯蒂诺·韦斯普奇 年薪96弗罗林
上面的数字是通常称为“密封弗罗林”的小弗罗林,如果换算成用于外汇市场的大弗罗林,马基雅维利的年薪是128大弗罗林,这样的年薪不高也不低,但比他不太有名的律师父亲要高些。年薪额因人而异,不一定与职位高低成比例,个中缘由实难理解。话虽如此,第一秘书厅秘书长是共和国事务机关的“脸面”,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却不是,二者的地位差距也反映在了薪酬差距上。
可是,根据1498年修改后的薪酬体系,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年薪是200弗罗林(指小弗罗林,下同),正义旗手秘书的年薪才192弗罗林。马基雅维利身兼这两个职务,却拿不到合计的392弗罗林,只能拿较少的那份年薪,即192弗罗林。看来在500年前的佛罗伦萨也一样,就算“工作”量增加了,工资也不会加倍。尽管如此,为什么马基雅维利拿不到200弗罗林,而只能领取较少的192弗罗林那份薪水呢?这同稿酬一样,一经确定就很难再涨。所以我真想给他一个忠告,上任时应该好好谈妥。不过,也许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能够做上自己期盼已久的工作已经很好了,薪水多少随他去吧。于是这个年薪额15年间从未动过,尽管那个时代没有通货膨胀……
从上面的介绍,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官员的薪水情况。既然谈到金钱问题,我顺带对艺术家究竟能赚多少钱也产生了兴趣。顺便说一下,威尼斯共和国官员的薪水大体也在这个水平。与支付给艺术家的金额做比较,我们不能只看私人委托的情况,要与佛罗伦萨共和国公家委托的情况做比较。
在马基雅维利的任期中,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曾经向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定制过艺术作品。向达·芬奇定制的是在“五百人会场”的一面墙上描绘安吉亚里战役的一幅画作,在对面墙上描绘战斗场面的画作则委托给了米开朗基罗。我们本想以同样的壁画创作来做比较,但搞不清支付给米开朗基罗的金额是多少,只好拿他第二年创作的巨型大理石雕塑《大卫》来做比较。比较均以弗罗林小金币计。
达·芬奇
在壁画制作期间,政府每月支付月薪22.5弗罗林。完成时的支付金额不详。创作画稿用的纸张和创作工作室等的经费由政府承担。
米开朗基罗
在合同规定的期限内,政府每月支付月薪9弗罗林。完成时政府支付400弗罗林。
马基雅维利
政府每月支付月薪16弗罗林,出差的各项费用由政府支付。
达·芬奇因最终没有完成画作而未能拿到完成时应得的报酬。米开朗基罗花了两年半完成雕塑制作,按此计算,折算成月薪为22弗罗林。这位29岁的艺术新星风头正健,比新晋官僚挣得多。
有言在先,这种薪水比较是一种“游戏”。既然可供比较的史料不存在,严肃比较也就只能停留在游戏层面。而且,艺术家的工作是不能用时间衡量的。艺术家或许比官员赚钱多,但上面的金额也只是像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这样名噪一时、无可比肩的艺术家才能赚到。二三流的艺术家只能拿到说得过去的报酬。毕竟,靠文化生财一般是做不到的。而靠实业生财的美第奇家族,举办一次长枪比武大会甚至花费了1万弗罗林。
马基雅维利仅仅拿了中等水平的薪水,况且不论如何被认可,也绝无可能晋升到更高职位,他为什么还会对工作抱有那么大的热情呢?
我想这是因为他就像一个贪心老太婆,什么都想揽在怀里,一旦揽进来又不肯撒手。秘书厅、正义旗手秘书、“十人委员会”的工作应该是无法分清楚的。做正义旗手秘书可以了解在秘书厅所不了解的最高机密。有些情报眼下虽然还不是最高机密,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最高机密。在负责国防的“十人委员会”,每天都能接触到这类情报。
马基雅维利并非只接触重要事项。作为“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他要以委员会的名义起草给大使的训令;作为正义旗手的秘书,他还得用同一支笔给尚未完成壁画创作便去了米兰的达·芬奇写这样不解人情的信件,请他回国完成画作,否则就要求他返还政府已支付的月薪。作为秘书长,马基雅维利还必须说走就走,踏踏实实地去出差,进行那些尚不至于派遣大使但很重要的交涉。
说起来,举凡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事都要马基雅维利过目经手,他所没有的只是足以代表国家的职位和决定政策的权力。从做大使起步的圭恰迪尼从驻在国西班牙写信回来,叹息情报太少。从这点看,不具晋升资格的秘书长马基雅维利条件要好得多。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终其一生所关心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国政的技术”(arte dello Stato)。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比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秘书厅秘书长更有意思的职位了,因为没有什么事比接触最新情报更能刺激他的好奇心了。就算当不上大使,当个大使副官,他也有很多机会见到各国领袖直接交谈;就算没有政策决定权,制定政策时,他也可以根据自己接受、分析、综合的情报阐述意见。当然,建议是否被采纳则另当别论。何况,秘书厅的同僚对他的想法会给予积极活泼的回应,那是一伙让人愉快的家伙。29岁的马基雅维利欣喜而振奋地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口中不时冒出“Ecco mil”的口头语。
我着实犯迷糊了,怎么翻译“Ecco mil”这句意大利语才算恰当呢?根据他的性格和当时的状态,用他一贯的谐谑语气来表达的话,这句话应该翻译成:“马基雅维利,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