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一部开头写过,如果勉强以现代日本为例,可以认为在那个时代,马基雅维利的地位相当于内阁官房的事务官员。我当然知道,16世纪初,佛罗伦萨这个城邦加上周围的农耕地区,人口数不过50万。与人口超过1亿的现代日本相比,它的内阁官房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说“勉强为例”。
我们勉强做个比较。从1498年到1506年底,马基雅维利坐上第二秘书厅的头把交椅,可以说是内阁官房的一员。他还兼任负责军事防卫的“十人委员会”的秘书,可以认为是借调到防卫部任职。此外,他还是共和国正义旗手的秘书,等于他还兼任着首相秘书。
这种情况在官僚组织完备的现代先进国家不可能存在。况且,马基雅维利是属于没有晋升资格的官员,这样的任职在现代日本就愈加不可能了。
然而,自1507年初到1512年9月差不多6年的时间里,马基雅维利除了上述职务外,实质上还成了正义旗手的副官。如果这样,现代日本很多没有晋升机会却喜欢工作的人,都恨不能生在16世纪初的佛罗伦萨了。人嘛,没有什么比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能力更幸福的事了。
从37岁到43岁这段时光,马基雅维利享受着这种幸福。他提议并成功实现了组建国民军,法案通过后也没有放手,还在负责指挥国民军的“九人委员会”中担任秘书,活跃在第一线。可以说,在当时佛罗伦萨政府中,马基雅维利事实上的位置一定比直接从驻西班牙大使起步的精英官僚圭恰迪尼重要得多,工作也很有干头。
然而,马基雅维利享受到的幸福归根结底是事实上的东西,他的正式地位从29岁担任公职时起就从来没有变过。
他的头衔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第二秘书厅秘书长,尽管到处兼任秘书,薪水并无增加。虽说那个时代几乎没有通货膨胀,但14年间看不到他有一次加薪的情况。皮耶罗·索德里尼当上终身正义旗手后在市政厅韦奇奥宫里得到了办公室和一处居所,并住了进去。但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作为他的“副官”甚至“心腹亲信”,马基雅维利在这附近拿到过斗室一间。没有任何人想到或提议把他从第二秘书厅秘书长提拔到第一秘书厅秘书长。
马基雅维利薪水没涨、地位没升,不光徒增了工作,他还干得专心致志。马基雅维利在收入有保证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用好这些钱,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都没有留出富余,做到有备无患。6年的“副官”生涯就在他兴冲冲的工作中逝去了。
这样说是有证据的。马基雅维利成为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心腹以后,他去外国出差的规格没有提高,依旧是政府不想明确表态的时候派他去。他曾被派去见德意志皇帝、法国国王、罗马教皇等。他不是出身名门,利用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专门为了争取时间和收集情报。这同过去8年没什么两样。
另外,只要需要,他一样会被随意差遣。他曾被派去与区区佣兵队长谈判,他也经常去见小国君主。总之,借用马基雅维利自己的话说,是被“呼来唤去,席不暇暖”。可是,尽管他诉过经费不足之苦,却没有抱怨过差事辛苦。他大概对秘书长这个头衔很满足。
当然,马基雅维利还是当过一回“大使”的。那是1511年5月的事情,他被派往摩纳哥,去和领主卢西亚诺·格里马尔迪谈判。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以“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Ambasciatore communitatis florencie)的头衔被外派。
当时的摩纳哥是热那亚西边一个小不点儿大的小国,还不是现在的大公国,没有赌场,也没有游艇码头。热那亚人格里马尔迪把这里当作根据地,一半从事海运,一半做海盗。顺便一说,曾经的好莱坞影星格蕾丝·凯莉就嫁到了摩纳哥。她的丈夫兰尼埃大公就姓格里马尔迪,是马基雅维利大使谈判对手格里马尔迪的后代子孙。
就这样,只要需要,马基雅维利就会被派到任何地方去见任何人。于是,只要是重要的国家,他便会自然想到把自己在出差过程中观察、分析、思索、综合的东西记录下来。要不然就是他第一次出差的记录得到了好评,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虽没有留下《摩纳哥事务概览》,但留下了《法兰西事务概览》和《德意志事务概览》。这些报告在观察、分析和综合等各个方面,堪与当时威尼斯共和国大使卸任后根据义务在元老院做的述职报告相媲美,堪称双璧。但从叙述能力上看,威尼斯人的记述准确但乏味,而马基雅维利写的文章则文采飞扬。《法兰西事务概览》一开头是这样写的:
今天,统治法兰西的王朝和国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气势,更加富有,更加强大,其原因如下……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初刚开始当作家时编辑对我说的话。他说:“开头三行抓不住读者的心,就算不上专业作家。”
我想介绍一下同时代威尼斯共和国大使述职报告的开头部分,给大家做个参考。我省略了报告开篇那些“先生们,女士们”式的冗长称呼。
巴黎位于法兰西,是一个富裕的、商业活跃的城市。它人口众多,土地辽阔。法兰西虽然富庶,但还远不及威尼斯。即使这样,就我所见,人们已满足于此。
马基雅维利认为,无论政体如何,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思想和实力就生存不下去。在他看来,当时拥有思想和实力的,正是这些论述乏味的威尼斯人。相反,没有思想和实力的恰恰是现实的佛罗伦萨。不管马基雅维利写的文章多么文采飞扬,他“辅佐”的还是这个佛罗伦萨共和国。
处在这种现状之下,佛罗伦萨甚至连国家政体的变化都未必起因于国内情况。事实上,马基雅维利所辅佐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以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为中心,而左右共和国民主政体命运的却不是国内的反索德里尼分子,而是国外的、佛罗伦萨周边的国际形势。
1508年,马基雅维利成为索德里尼事实上的副官以后不久,威尼斯共和国这个不但具有力量而且还应该有思想的国家,犯下了在它近千年的历史中几乎唯一的一次外交错误,愚蠢地把对意大利半岛抱有领土野心的所有列强同时树为敌人。
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一心想使罗马教会强大起来,因而对意大利第一强国威尼斯不怀好意。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里安一世在做着美梦,暗中幻想着要戴上教皇的皇冠,从而成为欧洲权势最大的人。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仗着自己以前在意大利半岛的业绩,处处与马克西米里安一世作对。
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二世在以赞助哥伦布航海探险而闻名的伊莎贝拉女王去世后,事实上已控制了伊比利亚半岛,正立足那不勒斯,觊觎意大利。
威尼斯共和国在东方和意大利北部拥有广阔领土,经济实力欧洲第一,但它毕竟是一个城邦。当时的威尼斯可以漂亮地对付上述任何一个国家,但同时与所有这些国家为敌,就只能是愚蠢行为。
我忘记了是马基雅维利还是圭恰迪尼,对这时的威尼斯外交失算的原因做了如下分析:
现实主义者犯错误都是在认为对手也和自己一样不会做蠢事的时候。
威尼斯认为,自己的作用对西欧各国来说是不可替代的。现状是,正因为威尼斯拥有海军力量,在东方各地有健全的基地,土耳其的攻势才未能达及西欧。而且,威尼斯的业绩使得威尼斯繁荣的贸易成了西欧经济活力的源头。最后,威尼斯在意大利北部的领地也不是靠领土野心而获得,获得领地的目的是确保通商道路畅通,而其属民也沐浴着威尼斯善政的恩惠,这个事实已持续存在了一个多世纪。
威尼斯共和国政府据此判断,削弱威尼斯的行动不会给教皇或其他任何人带来任何利益,所以削弱威尼斯的愚蠢之举即便有人口头上叫叫,也不会付诸行动。然而,所有这些国家都加入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倡导的反威尼斯同盟。
这就是著名的“康布雷同盟”。同盟的全体成员为了各自的目的,事先确定了瓜分的对象。
教皇——位于罗马涅地区的威尼斯领土。
皇帝——帕多瓦、维琴察、维罗纳以及位于威尼斯以北弗留利地区濒临亚得里亚海的伊斯特里亚半岛。
法国国王——贝加莫、布雷西亚、克雷莫纳等意大利西北地区除米兰以外的所有威尼斯领土。
西班牙国王——亚得里亚海沿岸南部包括奥特朗托在内的所有威尼斯领土。
匈牙利国王虽然没有实际参战,但也在同盟中挂了名。同盟的所有各方都参与了对威尼斯领土的瓜分。如果瓜分成功,留给威尼斯的只有浮在浅滩上的首府和克里特岛,因为同样在同盟里挂名的萨伏依公爵已经要求塞浦路斯岛归自己。
那么,佛罗伦萨共和国又是如何应对这个抗击威尼斯的全欧洲联盟呢?
从结果上看,佛罗伦萨保持了中立。不过,那是因为各国都没有理睬它,因而它没有收到强烈邀请。就连比佛罗伦萨小的小国曼托瓦侯国、费拉拉公国等,也都参加了同盟,分得了一杯羹。不论是曼托瓦还是费拉拉,它们的领主拥有自己统率的军队。
不过,佛罗伦萨的中立并不严格,似乎偏向于同盟一边。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所作所为都像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保护人,佛罗伦萨没有军事力量,不能逆着他的意志采取行动。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无须立字据。当然,瓜分没有佛罗伦萨的份儿。
“康布雷同盟之战”因此与佛罗伦萨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当时的佛罗伦萨彻底失去了国际关系的主导权,却又不得不受制于国际关系的变化。这里不去详述这场战争,但写一下简单经过还是有必要的。欲知详情的读者,请阅读我描写尤利乌斯二世政治的《神的代理人》第三部“刀剑与十字架”。
威尼斯共和国事前工作失败,便勇敢面对全欧洲的对手。但勇敢只是表象,知道威尼斯行事方式的人都会说这是接受现实的权宜之计。威尼斯相信自己的军事力量,打算一面奋起迎战,一面看情况再打外交战。
虽说是权且一战,结果却很惨。同盟军中,法国军事行动准备得最好。威尼斯军队在阿尼亚德洛一役中,惨败给了法军。原因是两位总指挥意见不合,未能采取统一行动。结果,总指挥中甚至有一人被俘,其状甚惨。
因为这次胜利,法国国王在其他同盟国尚未正式参战的情况下,就一举成功地获得了当初分给他的所有地方。当时,马基雅维利正在附近出差,他向国内报告说:
威尼斯丧失了800年来所取得的全部成果。
这应该是那个阶段大部分人的意见。所有人都认为,意大利的头号强国威尼斯怕是要完蛋了。然而,法军的绝对胜利却成了威尼斯的幸运。威尼斯找到了重开外交战的线索。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不乏大无畏精神,但缺少深谋远虑。凭着一腔怒火成功地打垮了威尼斯,但打垮威尼斯的不是教廷军队,而是法国国王的军队。这使他很不爽。不仅不爽,他对法兰西势力在意大利过于强大而感到不安。威尼斯外交从这里打进了一支楔子。威尼斯向教皇三拜九叩,起誓恭顺,请求停止南来的进攻。同时,又向德意志皇帝三拜九叩,献上领土,努力掉转北来的矛头。这是威尼斯离间同盟国的策略。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这样写道:
威尼斯的大使们跪地匍匐,行状凄惨。了解他们尊大傲气的人看到这番光景,无不感叹今非昔比。
威尼斯没有只依靠外交战,在帕多瓦保卫战中,它打败了皇帝亲率的军队,这使得教皇更加不安。在以威尼斯为对手的战斗中,法国国王打赢了,德意志皇帝却打败了。皇帝御驾亲征却未取胜,他对法国国王感觉不会好。威尼斯的外交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成功。
1510年,准确地说是“康布雷同盟”结盟后仅仅一年,争斗的对象就起了变化,变成了教皇和威尼斯联手与法军对决。一直态度暧昧的皇帝权且站在了教皇一边,没有实际参加战斗。这下法国国王成了孤家寡人。
这样一来,一贯采取亲法主义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陷入了困境。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对法战争的旗号是:“野蛮人滚出去!”翻译成“野蛮人”一词的原文是“barbari”,这在古希腊、古罗马都是外国人的意思。16世纪初所说的“野蛮人”,就是指意大利人以外的人。这样的旗号打出来,佛罗伦萨人作为意大利人就不能站在野蛮人一边。尤其是说这话的人物又是教廷的主人,作为基督教徒也很难反对。
话虽如此,从以往与“保护人”法国国王的关系上看,佛罗伦萨共和国又不能轻易地明说站在教皇一边。阿尼亚德洛一战已经证明,军事上还是法国最强。佛罗伦萨归根结底不能以这个法国为敌。
佛罗伦萨政府无计可施,只好采用惯用伎俩,而且派出去的人也是老人。为了拖延时间,1510年7月,马基雅维利出发前往法国国王身边,逗留了三个月。从目的上看,这又是一次漫长的出差。
这次赴法出差的任务可不单是拖延时间。意大利半岛上空笼罩着黑色战云,没有任何很快散去的样子,但还不至于有大规模战役。马基雅维利去法国,意在避免大规模战争。可是佛罗伦萨已经不掌握国际关系的主导权了。这样的国家,即使根据准确的预见做出正确的判断,也可能因为偶然事件而产生相反的结果。这时的佛罗伦萨正是一个好例子。
我想在此稍稍脱离叙述主线,介绍一下著名事实以外的非著名事实。这话有些猥琐,但马基雅维利原本就是一个品行不那么端正的人。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或因为这是个非著名事实的原因,日本的马基雅维利研究家都忽视了这个插曲。所以,这个插曲在这里是第一次被翻译成日文。
这封信写于1509年12月。佛罗伦萨没有从“康布雷同盟”中分得好处,但要为德意志皇帝筹集战争费用。马基雅维利受命给皇帝送去40万达克特战争费用中的第二批钱款。故事便发生在这一时期。这封信发自维罗纳,因为当时皇帝正驻跸于此。同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代表性城邦威尼斯在5个月前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了德意志皇帝的军队,而佛罗伦萨却拒绝不了德意志皇帝的筹款要求。他们所能够采取的唯一对抗策略就是请求分批支付这么一点。
教皇与法国国王的对抗尚未表面化。马基雅维利写这封信的8个月之后,事态表面化,佛罗伦萨政府陷入困境,再次派马基雅维利去了法国。
这封信是马基雅维利公务出差期间所写的私人信件,收信人是路易吉·圭恰迪尼。他是日后成为马基雅维利亲密朋友的历史学家圭恰迪尼的哥哥。路易吉是名门子弟,当时31岁。写信人马基雅维利40岁。这封信的言辞猥琐龌龊,正经词典里都不见收录。尽管如此,这样的文章只要才气横溢,在意大利照样会被评价为“色彩丰润的文章”。
这事太难堪了,路易吉。在同样的情况下,命运这东西会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结果。
就说睡女人吧,你能得到你的所想,而我就不同啦。
我到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那种饥渴已给理性蒙上了一层雾。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一个能帮我洗衣服的老太婆。她在自己的家里洗衣服。那房子是一个半地下室,光线只能从门洞照进来。
那天,我经过那个房子,老太婆认出了我,殷勤地和我说话,请我到她家去一下,说是给我看几件漂亮的衬衫,兴许我看中会买下呢。
我这个憨蛋就相信了老太婆的话,去了她家。
在那房子的角落里,好像有个女人。在昏暗的光线中,那女人的头和脸隐藏在放干衣服的台子后面,身子害臊地蜷缩着。那老太婆抓紧我的手,把我拉到那女人跟前说:“这就是我要卖给你的衬衫,你先试试,可以完事后付钱。”
你知道我是胆小鬼,完全给吓傻了。老太婆说完后走了出去,关上了门,黑暗中只剩下了我和那女人两人。
结果,我一口气把她干了。我觉得那女人大腿松松垮垮,阴部湿漉漉的,呼出的气息也很臭。就是这样,受到令人绝望的欲望的驱使,我一下子就射了。
完事以后,我才想起要看看这件商品。我从壁炉中取出一块燃烧着的木块,去点一盏放在壁炉上的马灯。刚要点着时,马灯还差点从手里掉下来。
啊,咋回事啊!那女人太丑了!我差点没倒在地上死过去。
原以为颜色朦胧的头发已经全白,头顶已经秃掉。我看到有几只虱子正在这秃顶上散步。这样稀疏的几绺头发还垂到了眉梢。她脑门窄小,满是皱纹,中间有个疤痕,就像是节日市场上被打上烙印、拴在木桩上的动物。她的眉毛垂向眼睛,每根眉毛的末梢都粘着虱卵。
那女人一只眼睛往上吊,另一只眼睛又朝下塌,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掉光睫毛的眼皮边上沾满眼屎。鼻子紧挨着满是褶皱的额下,鼻涕堵着一个鼻孔。那嘴唇就和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嘴唇一个德行。
马基雅维利的这封信我读了好几遍,每读到此都不免喷饭。
被尊称为“豪华者”的洛伦佐·德·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灵魂(spirito),是佛罗伦萨成为文艺复兴灵魂时代的佛罗伦萨的灵魂”。这个人物已死了17年。尽管洛伦佐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但在17年之后,说到嘴唇与他很像,别人听得懂,可见所谓同乡人真的可怕。不错,洛伦佐是长了一张蛤蟆嘴一样的嘴巴。我相信,路易吉·圭恰迪尼看到这封信后也会忍不住喷饭的。
说了那女人的嘴唇跟洛伦佐一模一样之后,马基雅维利继续描写下去。这个“商品”好像还长着胡须。这女人太丑了,令人晕倒,而马基雅维利的描写细致入微,就像在看一幅精密的自然主义画派的画作。他继续写道:
我看着这个魔怪不知所措。是不是我搞错了,那女人开了口。“先生,怎么啦?”那人是个结巴,嘴巴蠕动着在说着什么,我无法听清她说的话,只能猜测是这个意思。她嘴里的臭气吹了过来,那恶臭厉害得连虫子都要躲开,我的眼睛和鼻子顶不住了,我的胃也受不了这样的凌辱了,呕吐起来。就这样,我支付了与这商品匹配的代价后才逃了出来。
哎呀呀,只要受过这么一回苦,也一定会保证我死后能去天堂了。但可能这样还嫌不够。一到伦巴第,那令人绝望的欲望就又回来了。
你应该感谢上帝,上帝还会让你有更多的愉快。我也要感谢上帝,只是我所要感谢的是,上帝让我做了想做却不能做的过分之事。
我想,这次出差会剩下一点钱,我想在回到佛罗伦萨后,用这些钱去做点事情。我在想是不是把养鸡场搞起来。不过,我不能直接来做这事,必须找一个人来帮忙,也许皮耶罗·迪·马尔蒂诺合适,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他不愿意,我还要另外找人。
这封信是寄到曼托瓦的,路易吉·圭恰迪尼当时也因公出差到曼托瓦。两个人都在出公差,还要写这种信。
真想不到马基雅维利是个让人两倍三倍地吃惊的人。经费不足时,他是那样急切地报告,一旦有了些钱,马上就会公款私用。就在写这封信的几个月前,马基雅维利辛苦建立的佛罗伦萨正规军,钻了大国竞争的空子,成功地夺回了比萨,了却了佛罗伦萨人的一个心愿。
趁话题回到夺回比萨的机会,我想把话题从非著名事实拉回到著名事实。
我在13年前写的《神的代理人》中,专门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写了一章,标题是“刀剑与十字架”。那一章的时代背景与我现在所写内容的时代背景完全一样,但那一章几乎没有涉及佛罗伦萨共和国。那是因为当时写的主角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那些当时以教皇为中心活动的主角——法国国王、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威尼斯共和国等相比,当时的佛罗伦萨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比起佛罗伦萨,我腾出了更多的笔墨写了小国费拉拉公国的动向,因为费拉拉大公阿方索一世·德斯特是当时唯一一个关注并利用大炮威力的君主。
1508年是威尼斯与教皇、法国国王、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在对决,到了1511年变成了教皇、威尼斯、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与法国国王的对决。这种国际形势变化的危害直接体现在佛罗伦萨共和国身上。用马基雅维利的话说,这就是一个国家既无“远虑”又无“力量”的下场。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和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昨天还是朋友,今天成了敌人,但最为难的是佛罗伦萨。
教皇打出了“野蛮人滚出去”的旗号,只要是意大利人就很难反对。教皇要求佛罗伦萨也加入反法同盟。而法国国王仗着多年充当佛罗伦萨“保护者”的“业绩”,指定在佛罗伦萨刚夺回的城市比萨召开旨在排除尤利乌斯二世的大公会议。
佛罗伦萨如果轻易接受,必定招致教皇的暴怒。教皇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军事力量,但在他的背后现在站着威尼斯和西班牙。
但佛罗伦萨又不能轻易拒绝,因为法国国王的军队在意大利半岛的力量最强。
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在马基雅维利的辅佐下,成功地规避了这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重大危机。
佛罗伦萨不能完全拒绝在比萨召开大公会议,便开始逐个游说正在前往比萨途中前来参加会议的枢机主教们。枢机主教们刚刚进入佛罗伦萨共和国,马基雅维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说服他们道:“不去比萨对双方都是上策。”忤逆教皇意图去参加大公会议的枢机主教并不多,马基雅维利一人便足以应付。尽管如此,教皇还是因佛罗伦萨共和国没有正式拒绝在比萨召开大公会议,也没有拒绝向枢机主教们发放国内通行证而震怒,并以此为由对佛罗伦萨处以“禁止教务”的处分。但是,因为不是开除教籍,佛罗伦萨避开了最坏的结果。
因此,到预定开会的9月1日为止,只有4位枢机主教来到比萨。这也是教皇为抵制大公会议,宣布将在罗马的拉特兰圣乔凡尼大教堂召开大公会议的缘故。4个人开不成大公会议,因而会期延期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时间,对佛罗伦萨政府而言也可用来想办法。于是,索德里尼的“心腹”马基雅维利又一次被派到法国国王那里。任务已经无须多说,就是向国王说明佛罗伦萨的困难处境,让国王息怒,努力说服国王和教皇尽可能避免决战,亦即战争。不过,不管是教皇还是国王,即使按佛罗伦萨的要求照办,当时的佛罗伦萨也拿不出任何东西给他们了。纵令马基雅维利的外交能力再优秀,没有舍,也就没有得了。
马基雅维利回国了,等待他的是法国国王赌上自己的权威,哪怕只有4个人也要召开的比萨大公会议。大公会议是顾及到法国国王才召开的,而马基雅维利的新任务就是尽早把开会地点挪往别处。比萨市民并不欢迎在自己的城市召开这个问题多多的大公会议。马基雅维利瞅准了这一点。如果拿没有信心维持好治安作为理由,参会的枢机主教们也不会漠不关心。马基雅维利最初的意图是让会议地点移到法国或德意志,但这样移动太惹眼,最后达成妥协,将地点移至法国国王领下的米兰。法国国王退的这一步让教皇很高兴,他取消了对佛罗伦萨的“禁止教务”处分。12月,大公会议的地点移至米兰,很快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后来便不了了之,结果并没有成功。
然而,对争强好胜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把胜利控制在适可而止的程度更难的事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既然喊出了“野蛮人滚出去”的口号,不达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决战逐渐明确,这并不以佛罗伦萨一介小官的意志为转移。1511年底,以反法为目的的“神圣同盟”成立,最终酿成拉文那会战。这次,军力虚弱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又只能在一边旁观。
拉文那会战被称为是中世纪规模最大也是最后一场战役,据传是16世纪上半叶最为惨烈的战斗。参战双方都是从头到脚用钢铁铠甲武装起来的重装骑兵。这场战役的详情我在《神的代理人》中有详细叙述,并配有两军的战斗配置图,这里不再重复。两军在拉文那平原布阵,总兵力达到4万人。联军总指挥是西班牙人雷蒙·德·卡尔多纳,法军则由年方23岁的加斯东·德·富瓦统率。
1511年4月11日上午8时双方展开激战,一直打到下午4时。结果法军获胜,因为下令撤出战斗的是卡尔多纳。两军共战死1.4万余人,损失巨大。但法军因总指挥富瓦战死,远无胜利的喜悦。
马基雅维利事先的解读是正确的。他的判断是,断然切断与法国国王的关系对佛罗伦萨共和国不利。在佛罗伦萨没有军事力量的情况下,这是正确的判断。拉文那会战的结果是,在阿尼亚德洛战役之后再次证明了法国军事力量的优势。
不过,马基雅维利误判了一点,这一点在拉文那战役之后表现了出来。请允许我从《神的代理人》一书中引用一下相关情况。
夜幕降临,拉文那尸横遍野。夜色在尸体上投下光影,把它们一点点掩藏。获胜的法国军队的队长们忘记了处理死者,也忘记了集结残兵。他们站在尸体横陈的加斯东·德·富瓦身旁,没人说话,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第二天,惶恐的拉文那市民代表前来请求开城。当天夜里,法军开进拉文那城。胜利者加斯东·德·富瓦被抬进城里,遗体上覆盖着被撕裂的血迹斑斑的联军军旗。将士们头颅低垂,空气凝重,与其说是凯旋入城,不如说是葬礼。4天后,躲在要塞里负隅抵抗的马尔坎托尼奥·科隆纳投降。接着,里米尼、弗利、切塞纳、伊莫拉、法恩扎等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法军献出了城池。几天之内,罗马涅全境便落入法国之手。
罗马跌入了恐怖的深渊。人人处在痛苦之中,就像亲眼看到法国士兵的身影就要出现在弗拉米尼亚大道上一样。罗马全城马上就要遭到掠夺,教皇和神职人员将被关在教廷的宫殿里被放火烧死。谣言不胫而走,越发使人恐惧起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恐惧也同别人毫无二致。他从心理上不相信自己已经战败,而且还是完败。他还不知道富瓦已死。联军的残兵败将混乱不堪,连同总司令一起逃到切塞纳,却被当地居民赶了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逃到马尔凯。他们只顾拼命逃跑,怠惰了给罗马报告详情。威尼斯通常总有准确的情报,但那里来的消息也在拉文那一线被阻断,送不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焦躁不安,出现幻觉,总觉得法军马上就会乘势向罗马压来,烦恼而痛苦。
4月15日,朱利奥·德·美第奇抵达罗马。他也参加了联军,但成功逃脱。第二天他被允许与被俘的堂兄弟乔凡尼枢机主教见了面。枢机主教要他向教皇秘密转告:法军总司令加斯东·德·富瓦已经战死,法军群龙无首;虽然由拉·帕里接任,但还不能统一军队;队长们对今后如何行动意见分歧;桑塞韦里诺枢机主教主张立即进军罗马,拉·帕里却主张请示国王再决定,一步不让;其他队长们支持和反对的各占一半,阿方索一世·德斯特对这样的情况大失所望,带着大炮回费拉拉去了……
但是,这还不足以打消尤利乌斯二世的担心。虽然总司令已死,军队的指挥系统混乱,但毕竟2.3万人的大军尚存四分之三。而且,伦巴第、罗马涅和意大利北部已落入法国手中,补充军队易如反掌。反观自己一方,以西班牙和威尼斯为主体的联军已然形同解体。尤利乌斯二世在近乎恐惧的不安之中度过了数日。
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十天过去了还是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人们甚至觉得,拉文那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利乌斯二世这次又被自己的敌人救了一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越来越明朗,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错过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机,他使拉文那的胜利果实付诸东流。……他居然把法军召回了米兰。虽说损失了富瓦这位优秀的统帅,拉文那战役后路易十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他对政治缺乏一贯性。路易十二总是嘴上说要坚持到底,最终却总是坚持不到底。这是他缺乏决断力的证据。这样做使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相反,尤利乌斯二世则是个只有决断力和勇气的人。
首先付出“代价”的是佛罗伦萨。马基雅维利误判了,他没能判断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竟会这样错失大好时机。马基雅维利已经有三次出使法国的经验,他了解路易十二的性格。然而,他根本没有想象到路易十二病得如此之重。
如此还能称为误判吗?或者应该说这是极尽人类智慧也无法准确判断的不幸?路易十二的优柔寡断和因此而得救的教皇的决断,要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命。
就在法国国王在将军队召回米兰的时候,联军的散兵游勇也开始一点点集聚起来。威尼斯趁法军尚未重整旗鼓,钻了空子,开始收复1509年在阿尼亚德洛之战中丧失的那些城镇。他们不是靠派军队去武力收复。这些城镇的居民本来就不愿意法兰西或德意志来统治他们,而希望威尼斯共和国来统治他们,于是趁着法国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军队不在身边的机会,再次回归威尼斯。如此而已。“康布雷同盟”结盟时马基雅维利曾经说过,一次战役就让威尼斯丧失了800年来积累的一切。仅仅4年之后,威尼斯就成功地夺回了他们彼时丧失的一切。然而,佛罗伦萨却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
在拉文那会战中吃了败仗的联军中,威尼斯军队有着这样得以重整旗鼓的目标,西班牙军队却没有这样的目标。没有什么比处置一支漫无目标的乌合之众更难的事了。佛罗伦萨正挡在总指挥官卡尔多纳率领的西班牙军队的行军路上,一定有不祥的预感。而且,被佛罗伦萨驱逐长达18年之久的美第奇家族就有人在这股西班牙军中。
美第奇家族不仅参加了这支西班牙军队,还出了行军费用。美第奇家族不会白白出钱。美第奇家族重返佛罗伦萨的意图,还得到了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支持。这位教皇曾以佛罗伦萨奉行亲法政策多年,允许在比萨召开大公会议为由,决定制裁佛罗伦萨共和国。
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与西班牙军队一路同行,一步步地逼近离佛罗伦萨只有20公里的城镇普拉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