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普拉托离佛罗伦萨只有18公里。从佛罗伦萨上高速公路去比萨,第一个出口就是到普拉托的。亚平宁山脉横亘在博洛尼亚与佛罗伦萨之间,从山脉的尽头沿着亚诺河向前便是一马平川。普拉托、皮斯托亚、卢卡、比萨、里窝那这些城镇挨个儿向西排列,直到第勒尼安海。普拉托是平原上的一个城市,如果没有城墙就无法防御。这里还是从博洛尼亚越过亚平宁山脉南下大道的出口。
这里不单是佛罗伦萨的卫星城市,在14世纪中叶成为佛罗伦萨领土之前,这里就是纺织工业的兴旺之地。特别是毛纺工业,佛罗伦萨刚开始衰退之时,便被普拉托逐渐取代。这一传统近年来越发强化。普拉托很久以来一直被称为托斯卡纳的曼彻斯特。在现代,佛罗伦萨举办的纺织品展览会广受喜爱,人流汇聚,但会上展示的纺织品全是普拉托的产品。
史上著名的“普拉托之乱”发生在16世纪。当时,普拉托虽不比现代富裕,但也绝不是一个简朴的乡村市镇,光是城里的常住人口就达到6000人。现在,有5000多名西班牙士兵在一步步逼近这座城市。拉文那会战已经过去4个月,这些大兵是西班牙军队的残部,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
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在此期间并非无所作为,空耗时间。从拉文那会战前一年开始,佛罗伦萨就已经预见到法国国王与教皇、威尼斯、西班牙联军之间难免一仗,开始着手建设城堡以巩固边防,并加强了国民军的力量。这两件事都由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军事防卫“副官”马基雅维利负责。
在建设城堡方面,马基雅维利与擅长筑城技术的建筑师朱利亚诺·桑加罗同行,挨个儿巡视城堡的整备情况,并发出指示。在加强国民军方面,他开始在传统步兵军团的基础上组织骑兵队和炮兵队。马基雅维利还是采用他的一贯手段,当骑兵达到百骑时,就在领主广场举行阅兵式,唤起舆论,以便进一步增补加强。
在外交方面,佛罗伦萨虽然偏向法国,却表明了中立的立场。准备已经就绪。
此外,起初的形势发展完全如马基雅维利所料。拉文那会战证实了法国的军事力量绝对胜过教皇、威尼斯和西班牙的联军。然而,会战之后的形势发展超出了马基雅维利的预料。法国国王把军队撤往米兰,使拉文那会战的胜利成果付之东流,于是再没有人能够控制住在意大利中部流窜的西班牙军队残部。
西班牙士兵以前一直由西班牙领地那不勒斯的总督、联军总指挥卡尔多纳指挥。但是打了败仗以后,士兵由7000人减员到5000人,谁都指挥不动这些残兵。卡尔多纳本人也不知道该把这些士兵带往何方,军费也已告罄。美第奇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美第奇家族已经被佛罗伦萨驱逐了18年,在此期间,因为行动草率而把整个家族逼上流亡之路的皮耶罗已经去世。这位掌门人死后,美第奇家族便由他的弟弟乔凡尼枢机主教统领。1492年以前佛罗伦萨共和国事实上的君主“豪华者”洛伦佐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疯子,一个贤良,一个老好人。”
对1512年的美第奇家族来说,幸运的是疯子已经死去,而接班的正是被评价为贤良的老二乔凡尼。
1512年8月,西班牙军队逼近普拉托,他们对佛罗伦萨政府提出了下述要求:
支付军队的维持费用10万达克特;废黜索德里尼政权,正义旗手换人;撤销对美第奇家族的驱逐令,允许美第奇家族以私人身份返回佛罗伦萨。如果不同意上述各条,就攻打普拉托。
正义旗手索德里尼对此回答如下:
没有理由支付10万达克特,予以拒绝;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政权系由市民选出、共和国议会所决定的,变革的决定权在市民和议会,外国人不得置喙。
这完全是正义之论。对重法之人索德里尼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反驳了。他不愧是一个坚持法律的人,把决定权交给了议会,议会决议支持索德里尼。
索德里尼的正义之论不单单是一种逻辑,他之所以敢于这样说,背后有着对佛罗伦萨自卫能力的自信。到1512年的夏天,马基雅维利策划建立国民军的法案获得通过已有5年半的时间,国民军的力量得到了加强,已经拥有步兵9000人、炮兵300人,甚至还有骑兵数百人。此外,普拉托还驻屯了400名兵士,他们判断,佛罗伦萨能够抵抗5000多名西班牙士兵。
此外,已经表态支持索德里尼的佛罗伦萨共和国议会还批准了索德里尼支出紧急军费5万达克特的申请。他们认为,就算普拉托失守,只要城墙坚固,拥有7万人口的佛罗伦萨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固守城池,就能赶走那些残兵败将。
雷蒙·德·卡尔多纳得知佛罗伦萨政府的答复之后并没有立即开战,而是再次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和同样的威胁。这并不是因为这位西班牙武将情义特别深厚,说不定他对率领残兵败将打仗也没有信心。佛罗伦萨没有改变答复。于是,进攻开始。
历史证明,西班牙人的性格是善恶两极分化的,在他们那里没有“中庸”一词。在以西班牙人为主力开拓的新大陆殖民地,直到今天仍在为政局不稳所困扰。看看这些,我们都能想象得出他们的性格。何况1512年8月攻打普拉托的是一群吃了败仗的残兵败将,可以想象他们会穷凶极恶,不比寻常。
8月29日,普拉托失守。双方隔着城墙战斗,防守方激烈抵抗。但是一旦城墙被撕开,西班牙士兵便蜂拥而入,战况便毫无疑问地向着有利于西班牙的方向发展。面对攻进来的敌兵,马基雅维利创立的国民军乱了阵脚,全面崩溃。他们虽然凑足了人数,但还没有变成军队。剩下的就只有杀戮一件事了。虽然普拉托的居民也遭到杀戮、凌辱和伤害,但光武装士兵就有4000人被杀,他们大部分是佛罗伦萨国民军的农民兵。
发生在20公里外的普拉托的惨剧震惊了整个佛罗伦萨。不过,人们还不至于害怕到马上开门迎敌的地步。尽管如此,背水一战的准备进行得并不顺利,人心还是动摇了。这一点被乔凡尼枢机主教抓住了。
在开始攻打普拉托以前,美第奇家族这位37岁的枢机主教就已经开始与佛罗伦萨市内的美第奇派取得了联系。成功打下普拉托后,他也没有给敌人喘息之机。8月31日,普拉托陷落仅2天之后,有5位市民来到市政厅,要求见正义旗手索德里尼。他们过去一直都是美第奇公开的同情者。
与其说是见面,不如说是突然袭击。这5人都在二三十岁,分别姓阿尔比奇、韦托里、卡波尼、鲁切拉和瓦洛里,显示出他们都属于佛罗伦萨上层阶级。这个阶层把提拔马基雅维利这样的中产阶级,把决定权交给议会这样的政权叫作平民政权,对自己被排除在政权之外感到不满。索德里尼认为只要把话说明白他们会理解的,便出面会见了这5个人。不料这5个人却对他说道:“我们要杀了你。不过,如果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可以饶你一命。”
不论索德里尼如何说这事需要议会讨论,他们就是不理睬。这5个人拿着武器,守住四周,行动神速,整个事件神不知鬼不觉,在市政厅所有人都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索德里尼叫来马基雅维利,然后对进到房间里的马基雅维利说:“你马上去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家,问问他愿不愿意担负起保卫正义旗手人身安全的责任。”弗朗切斯科·韦托里曾经与马基雅维利一起作为使节出使过法国,与索德里尼走得很近,不过他也是5人当中保罗·韦托里的哥哥。
马基雅维利去了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家,很快与他一起回到市政厅。索德里尼向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做了交代,在那5个人同意后,走出了市政厅。当夜,索德里尼从佛罗伦萨南面的城门出城,先朝锡耶纳去,然后很快转向,朝意大利南部的洛雷托而去。可能考虑到那里也不安全,他乘船横渡亚得里亚海,去了拉古萨。
市井小民卢卡·兰杜奇在日记里这样记录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1512年8月31日。终身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和5个使节和平地达成协议。索德里尼说:“不要骚扰佛罗伦萨市民,作为我个人,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乐于遵从。”
就这样,佛罗伦萨没有了正义旗手,前正义旗手与上帝一道出了城。有几位市民跟他一起离开了佛罗伦萨,一部分去了锡耶纳,另一部分去了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9月1日。今天,美第奇家的老三朱利亚诺进了佛罗伦萨城。在没有正义旗手的情况下,新政府在市政厅韦奇奥宫成立。
政变成功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索德里尼政权不是因为失去了国民的支持而崩溃,而是因为政变而倒台。
对于这次政变,事先是有应对预案的。随着西班牙军队逼近普拉托,佛罗伦萨美第奇派市民的言行已经肆无忌惮。但是“法律人”索德里尼不同意没有证据抓人,这使只是少数派的美第奇同情者得以自由行动。索德里尼未能得到压倒性多数的支持,但在大多数的市民心里,对他的不满同接受美第奇家族并不能等量齐观。
同时代人的菲利波·德·内利这样写道:
索德里尼没能成为一个坏领袖,但也没能成为一个好领袖。他太相信忍耐,太相信时间了,总认为时间能解决一切困难。
马基雅维利在第二年开始撰写的《论李维》中也有类似的论述:
他相信只要用忍耐和善意去面对就能克服困难。这样会给敌人提供良机,他却绝对不会使用武力来消灭敌人。
我认为,有时也得做些违反法律的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不知道索德里尼离开佛罗伦萨时马基雅维利送了他多远。40名骑兵护送索德里尼到了锡耶纳,马基雅维利也许把这位曾经的上司送到了罗马门。但是,我们可以确定,马基雅维利并不在兰杜奇所写的追随索德里尼的“几个市民”之列。
马基雅维利的工作堆积如山,这也是事实。正因为马基雅维利是索德里尼的心腹,索德里尼被如此轻易地打倒后,工作交接才离不开他。他是索德里尼心腹中的心腹,通晓所有工作的细节。根本不想为索德里尼殉葬的马基雅维利忠实地履行了他的职责,也许他在盘算如何通过忠于职守取悦于新政权。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公务员,再优秀也不过是一介小官僚。
美第奇家族的人在被驱逐18年后回到了佛罗伦萨,但他们没有像凯旋将军那样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华彩入城。他们非常清楚他们的成功回归是怎么一回事。
9月1日,索德里尼政权垮台后的第二天,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一个人来到佛罗伦萨。有市民高喊代表美第奇家族的“Palle!Palle!”(球!球!)表示欢迎,朱利亚诺向他们回了礼。他没有去美第奇宫,而是绕道阿尔比奇家后去了市政厅。他按照佛罗伦萨男人的习惯,把一直蓄着的美髯剃了个溜光。可见美第奇家的人在极力回避刺激佛罗伦萨市民的任何事情。当然,他们没有带来西班牙的一兵一卒。佛罗伦萨市民对美第奇放下了心。
1512年,美第奇家族的主要成员有4人:
次子乔凡尼枢机主教,37岁。6个月后,他被选为教皇,称“利奥十世”。他是美第奇家族事实上的掌门人。
美第奇家族的族徽
普拉托利诺别墅(普拉托利诺/ 意大利)©Massimo Listri/Corbis/PPS
三子朱利亚诺,33岁。曾被父亲“豪华者”洛伦佐评价为“老好人”。他很快便成了达·芬奇的赞助人。但他的健康堪忧。
主教朱利奥,34岁。他是在“帕齐阴谋”中遇刺的洛伦佐的弟弟朱利亚诺的遗腹子。堂兄乔凡尼被选为教皇后,他被授予枢机主教的红衣,11年后的1523年,被选为教皇,称“克莱门特七世”。在回归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中,他是掌门人乔凡尼的右臂。
洛伦佐,20岁。他是死去的长子皮耶罗的儿子,是美第奇家的直系,但他也不是一个钢铁般健康的主儿。
这样的结构很自然,朱利亚诺抛头露面,乔凡尼和朱利奥两位高级神职人员在背后支撑,而这一切都是出于让洛伦佐继承的考虑。
美第奇家族的智囊乔凡尼枢机主教想把佛罗伦萨与美第奇家族之间的关系恢复到父亲“豪华者”洛伦佐1492年去世前的那种关系,让佛罗伦萨维持共和政体,实际上施行僭主政治,由美第奇家族来统治。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才避免高调回归。他想让外界感觉到,美第奇家族的变革只是驱逐了索德里尼而已。
然而,美第奇家族仍然让西班牙军队驻留在20公里外的普拉托。美第奇以这个无声的压力为背景,开始了表面温和的变革,议会还没有正式决定,他们就让佛罗伦萨新政府背上了向西班牙军队支付12万达克特军费的义务。
9月8日,终身正义旗手制被废除,恢复了1502年时的制度,正义旗手任期一年。当天就选出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担任正义旗手。这是一位有着很高声望的人物,在索德里尼政权中也做过事,对美第奇家族既不反也不亲近。选出这样一位人物是美第奇家族巧妙策略的结果。里多尔菲属于上层阶级,但他很欣赏马基雅维利的才华。
与此同时,“八十人委员会”增加了人数。这个委员会的重要性在于,任何事只有这个委员会同意才能提交到共和国议会上讨论。增加委员的人数当然是为了掺进美第奇派的人。另外,在市政厅工作的公务员们也加了薪。
9月1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正式进入市政厅。他是辅佐一年任期正义旗手的八人之一。
9月18日,“佛罗伦萨国民军”解散。兰杜奇日记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想必马基雅维利的劳力之作国民军是被悄悄解散的,甚至没有民众谈论这个话题。
我们无法探知这一天马基雅维利的心境。不过,他是那样地坚信国民军,为了国民军的创建和生存呕心沥血,不可能对国民军没有感情。作为“九人委员会”的秘书,他是承担所有事务工作的人。解散时,一切工作都会归到他这里。也许,正是这些忙碌救了他。
同一天,西班牙军队总指挥卡尔多纳造访佛罗伦萨,一直驻扎在普拉托的西班牙军队终于决定要撤走了。12万达克特已于4天前支付到位。
第二天,即9月19日,西班牙军向罗马开拔了。
10月5日,以佛罗伦萨政府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归还1494年美第奇家族被驱逐时从美第奇宫和别墅抄走的所有物品,违令者斩。许多物品又回到了美第奇家族的手中。
10月13日,政府正式宣布解除前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的职务,并决定将其驱逐5年,将其弟弟们驱逐3年。在这期间,举行了新任正义旗手里多尔菲的就任仪式。
11月7日,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第二秘书厅秘书长的职务被免去,负责军事防卫的“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一职也被免除。至此,马基雅维利的所有公职均被罢免。同一天,协助马基雅维利工作的好友比亚焦·博纳科尔西也被解职。
马基雅维利不但被罢免了职务,还被逐出佛罗伦萨城一年,一年内不得进入市政厅,并不得离开共和国领土。他还背上了缴纳1000达克特金币的义务,并说这是保证做到这些的保证金,但做到了也不会退还,所以应该叫作罚款。对马基雅维利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钱,几乎相当于他10年的薪水。听说是他的三位朋友为他垫付的,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马基雅维利总算免去了牢狱之灾。美第奇派的米凯洛齐当选,成为他的后任。
不过实际上,马基雅维利在这一时期仍然留在佛罗伦萨市内,几乎每天都去市政厅。
这是因为,如果马基雅维利不好好交接工作,新政府连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不知道。马基雅维利作为索德里尼的心腹年头已久,嘴上不积德的人叫他是“索德里尼的走狗”。如果让人们不去考虑其在市政厅里的地位,说出谁最了解共和国军事和外交工作的细节,大概第一个说出来的就是马基雅维利。他还是负责国民军的“九人委员会”的秘书。单说资金方面,能够实际调动资金的人也就是他。所以,马基雅维利被解职后依然要去以前的地方上班。
马基雅维利料到自己会被解职了吗?他有一封信被留存下来,可以确定是在他被决定解职以前写的,收信人似乎是美第奇家族的一个女人。但我们不清楚这封信是否真的寄了出去,抑或只是写写自己的心情而已。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出,他多少还是有所预料的。也许他知道,既然索德里尼被驱逐了,他的心腹马基雅维利也不会平安无事。
但是,马基雅维利是否百分之百地预料到了呢?我想也不是。如果他意识到索德里尼的垮台就等于自己的垮台,那他肯定会早早就跟索德里尼一起行动了。只有逃出去,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这是政变者给索德里尼的条件。而马基雅维利却留在了佛罗伦萨。
马基雅维利是否以为自己会被留任呢?他是不是认为虽然有些不安,但留任的可能性更大呢?
当时有很多材料可以支撑他的这个想法。
首先,选出的新正义旗手里多尔菲与他也很亲近。里多尔菲既不是反美第奇派,也不是美第奇派。
其次,马基雅维利的顶头上司、第一秘书厅秘书长马尔切洛·维尔吉里奥已经留任。马基雅维利被解职时,除了他和博纳科尔西以外,秘书厅无人被免职。
再次,事实上,在索德里尼政权担任要职的人没有一个被免职。政变时索德里尼把事情交代给了弗朗切斯科·韦托里,证明他深得索德里尼的信任,而他很快就接到任命当上了驻罗马大使。
怎么只有自己会被免职呢?马基雅维利无法相信这个罢免处分。
然而,这就是枢机主教乔凡尼·德·美第奇的深谋远虑。
只把正义旗手的任期改为一年,其他基本不变。这种状态起到了缓和佛罗伦萨市民对美第奇家族的不信任感和对渐变成僭主政体的恐惧感的作用。让里多尔菲担任新的正义旗手很好地隐藏了美第奇的野心。事务级官僚的“脸面”、第一秘书厅秘书长维尔吉里奥也留任了。他也是既不反美第奇也不亲美第奇,对美第奇家族并无不便之处。人人都知道弗朗切斯科·韦托里与索德里尼走得很近,但他是佛罗伦萨名门出身。他还是政变时为美第奇效劳的保罗·韦托里的哥哥。
马基雅维利既没有名气,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亲戚。他因自己实力得到认可而获得的地位,又因自己实力得到认可而失去。他的失势和副部长留任而罢免了实力处长的做法如出一辙。
马基雅维利不懂,他不懂美第奇家族的智囊乔凡尼枢机主教的内心。
不到4个月,乔凡尼枢机主教就当选了教皇。刚刚即位,他就给年轻的侄子洛伦佐写了一封信,教他统治佛罗伦萨的手段。信中有这样一段:
不要忘记在佛罗伦萨官僚机构的主要岗位上安插自己的人。这样做首先是为了获取情报。尼可罗·米凯洛齐可能是我们在这方面最好的工具。
尼可罗·米凯洛齐就是马基雅维利的后任,是美第奇家族在马基雅维利占据了15年的这一岗位上安插的一个间谍。马基雅维利被免职事出有因。
那么,马基雅维利在这时还不知晓这一切,他的心境又怎样呢?
对一位43岁的男人来说,被剥夺了所有的工作意味着什么呢?而且,他的工作不是被一点点地剥夺的,感觉就像一朝醒来已经赤身裸体,一切归零。
我们应该想到,马基雅维利无论在此以前所写的论文中,还是在以后的著作中,都没有表现出他是一位追求理想政体型的政治哲学家。
他一次也没有主张过应该选择某种政体。对他而言,王政也好,贵族政体也好,民主政体也好,都无所谓,因为他相信,每个民族都应该选择适合自己的政体。他孜孜以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思考、如何行动才能使政体有效地发挥功能。
就算马基雅维利伺候的上司从他并不太尊敬的皮耶罗·索德里尼换成了美第奇,对他又会有什么不便呢?15年来,他一直是作为管理专家型官员过来的。即使执政党下野,昨天的在野党掌握了政权,会有部门主管辞职吗?特别是那些认为自己把一切能力都豁出去工作的人,既然新政权也需要自己的能力,那么,就算主人换了,自己继续伺候下去也是当然的。马基雅维利被解职后仍得去市政厅上班一个多月,这就证明政府需要他的能力。
可是他不知道,美第奇认为他的岗位适合于安插间谍。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才会在被免职以后一直没有放弃回归职场的希望。
我们后世知道了美第奇的这封信,才觉得马基雅维利是个见识肤浅的傻瓜。我们知道了这些,才了解了博纳科尔西被罢免的原因。他不过是一介官僚马基雅维利的助手而已,却和马基雅维利一起遭到罢免。马基雅维利至少还是索德里尼心腹中的心腹,有前科,不是无缘无故被罢免的。可是,受到免职处分对可怜的博纳科尔西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因为有博纳科尔西当助手,新任秘书长就当不了间谍。
马基雅维利被免职后仍然每天去办公室,每天都要和除博纳科尔西以外的老同事碰面。大家都知道,后任的能力明显不如马基雅维利,这是事实,但马基雅维利要向他交接工作。马基雅维利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他一贯笔头不懒,但在这一时期没有写过信,却有一封奇妙的私信留存下来。这封信形式上是给流放到拉古萨的索德里尼写的回信,但据说实际上并未寄出。首先,这封信一改他一贯的愉快风格,读来令人吃惊:
送到我手中的您的信件是别人的代笔,签名也是别人的。但读过十个字,我便知道这是您的信。……我反复读了您的短信,所以我的话会很长。
我必须向您表示感谢。您经常为我的所为而踌躇,您很了解我,有些事如果是您,您是不会做的,而您给了我做的机会。其实我很惊讶,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太复杂了……
凡是人,谁都是按照自己的幻想行动的。……不要给别人忠告。除了一般事情,也不要接受别人的忠告。每个人都只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和意志活着的。
即使撇开对军队统率能力不谈,汉尼拔和西庇阿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前者在转战意大利时,以冷酷、虚伪和无信仰的方式统率自己的军队,从而赢得了民众的爱戴。爱戴他的民众为追随他,甚至背叛了罗马人。而后者在西班牙打仗时,以慈爱、信仰和诚实的方式统率士兵,也受到了民众的热爱。他们两人同样都取得了许多辉煌的胜利。
我们不去谈罗马人。洛伦佐·德·美第奇(“豪华者”)不让佛罗伦萨市民武装起来而成功地统治了佛罗伦萨。相反,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靠把市民武装起来而成功地统治了博洛尼亚。……
命运女神是年轻人的朋友,要试运气,就要接受运气随着女神的心情而变化。……当好运离你而去时,毁灭就会开始。家庭、城市和个人都一样,一旦好运离去,你就必须用自己还拥有的手段再把它找回来。……
方法完全一样,有时可得到好的结果,有时却会带来坏的结果。……
时代变化了,周围环境也在令人目眩地变化着。如果人们不去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即使有的时候会碰到好运,有的时候他也会因厄运而悲泣。但是,如果有大智慧者在,早早察觉时代的变化,预见到世间诸事如何变化,让自己能够应对,那么他就一定会得到好运的垂青。……然而,这种大智慧者并不存在,人们照旧短视,结果不得不为命运所左右。……如果西庇阿把他的方法用在意大利,而汉尼拔把他的方法用在西班牙,恐怕他们俩谁都取得不了如此大的成果。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这封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日期,但无须解释,这就是一个真真切切一朝失去了一切的43岁男人所写的文字。
42岁是男人的灾年。这仅仅意味着肉体上的灾难吗?或者还意味着精神上的灾难呢?这个灾年能有一年的伸缩期吗?
对马基雅维利来说,43岁这一年劫难连连,不说这一年是他的灾年都没有人信。他失业了,还付出了相当于10年薪水的巨额罚款,可是事情并未结束。转年到了1513年,这年2月,一起事件又把他交给了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
索德里尼已经被流放。一天,在他的亲戚伦齐的家,一个名叫科齐奥的锡耶纳人偶然遇到一个叫保罗·博斯科利的年轻人,碰巧捡到一张从这个年轻人口袋里掉出来的字条。博斯科利不喜欢美第奇家族是出了名的,科齐奥没有把那张字条还给他,因为那张字条上列着一些人的名字。科齐奥认为这肯定是一张反美第奇阴谋者的名单,并立刻报了警。这张字条上列了近20个人的名字,马基雅维利的名字也在其中。
佛罗伦萨的警察局被称为“八人委员会”,美第奇非常在意对政府的渗透,东山再起之后很快也在这个司法机关里安插了自己人。警察接到列有名单的字条后立即对博斯科利发出了逮捕令,他的密友阿戈斯蒂诺·卡波尼也同时被捕。警察开始对这两个人进行拷问。
两人很快交代了,他们坦白说:反美第奇阴谋是事实,目的是要杀死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等美第奇家族的人,把佛罗伦萨从暴政下解救出来。这两人刚过30岁,一直希望回到萨伏那罗拉时代,因此已经上了黑名单。
这两个人坦白了阴谋事实。他们还交代说,那张纸片上所列的人并不是阴谋的参与者,不过是他们认为可以成为参与者的人而已。但“八人委员会”不相信他们的话,就在2月28日逮捕这两人的当天夜里,对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发出了逮捕令。
马基雅维利似乎没有立即被捕。因为政府于2月19日发出了一份布告,内容如下:
凡知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罗下落者须于一小时之内报案。有违反者处以没收财产的刑罚。
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是一开始就想逃跑,还是偶然下落不明,最后是他自己投案而被捕的。他被押进了当时的佛罗伦萨警察局巴杰罗宫。
马基雅维利免不了像其他被捕的人一样遭到拷问。他被用绳子吊起来拷问,还算不得那么残酷,但他似乎被吊起来审问了6次。可是,不管怎么审问,他也没有什么可招供的,真的很无奈。那些年轻人自以为是布鲁图斯,行动草率。但是,已经步入壮年的马基雅维利并没有参加他们的活动。一般认为,这是基本上可以确定的事实。但怀疑不能被排除,他无法免去牢狱之灾。
朱利亚诺·德·美第奇曾经给他的枢机主教哥哥的秘书写过一封信,写信日期是2月19日,也就是马基雅维利被捕的当天。这封信被保留下来。信中罗列了12个没有确切证据但有嫌疑的人,马基雅维利的名字也在其中。范围从20人缩小到了12人后依然有他。
3天以后,主犯博斯科利和卡波尼二人被处斩首,另外一人尼可罗·瓦洛里被投入沃尔泰拉城的地牢服刑两年,其他人被投入了警察局的监狱。
现今,巴杰罗宫已经变成国立美术馆,只要买门票谁都可以进去。这座美术馆是文艺复兴时期雕塑的宝库,藏有多纳泰罗等艺术家的作品。当时的装饰品展示也很好。建筑物内部保存得相当完善,让人感叹文艺复兴时期连警察局都有如此精美的装潢,真是要对那个时代的人具有这样的审美意识刮目相看了。我想,这里莫非就是历史上最美的警察局了?
不过,关马基雅维利的监房当然没有这么舒适。那是在地牢,现在用于存放杂物。没有光线、潮气逼人的狭小监房一间挨一间地建在最美警局的地下。马基雅维利被关在其中的一间里。
监房的情形究竟如何,马基雅维利本人用诗的形式写了下来。
根据诗中所写,牢房里恶臭熏天,墙上爬满了虱子,虱子又大又圆,简直就像蝴蝶。传到耳朵里的只有锁链的声音、打开锁链的声音和钥匙碰撞的声音,再就是“吊得太高了!”的惨叫声,那是在拷问……
16世纪的监狱到处都是一个样。地位很高的人会提供舒适一点的监房,对这些人进行惩罚不是目的。佛罗伦萨的世道也变了,被怀疑有参与反美第奇阴谋的嫌疑之人,单凭被怀疑有嫌疑这一点,就要受到惩罚。
就在马基雅维利受拷问期间,或拷问结束开始与一群群圆鼓鼓的肥虱子一起生活的时候,1513年2月20日,热衷于战争胜于祈祷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在罗马去世。选举教皇的枢机主教秘密会议(conclave)于3月6日召开了第一次会议。
乔凡尼·德·美第奇一开始就进行了有利的争夺。他的才干早已众所周知,不利之点是他才37岁,年龄偏轻。
教皇实际上是由枢机主教每人一票投票决定的。但话要说成是圣灵降临,指引投票,圣灵决定的人选靠人的意志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教皇一经选出,地位至死不变。在这种制度之下,如果选出的是年轻人,他会在位数十年,这样一来枢机主教们就不好办了,因为枢机主教个个都是下届教皇的候选人。
乔凡尼·德·美第奇没有忘记采取策略弥补自身的不利。恰在这时,他老毛病恶化,便故意在会议期间做了手术。所谓的老毛病就是痔疮。但这样做有让枢机主教们觉得他这样的身体再年轻也活不久的效果。不过,教皇选举私密会议的结果取决于是否能成功获得才能优异、自成一派的索德里尼枢机主教所掌握的一票,他的交换条件是解除把前正义旗手皮耶罗·索德里尼及其家族全体成员逐出佛罗伦萨的驱逐令。
3月11日,圣灵做出了决定,选乔凡尼·德·美第奇枢机主教为新教皇。“豪华者”洛伦佐的次子即位新教皇,称为利奥十世。
消息传来,佛罗伦萨全城一片欢腾,不分美第奇派和反美第奇派。自己家乡出身的人当上了教皇,这还是佛罗伦萨人的头一次。全城满是喜气洋洋的人群。美第奇家传出话来,要拿出10万达克特举行新教皇的庆祝盛典。这让已经厌烦索德里尼政权紧缩财政政策的佛罗伦萨人喜上加喜。
本乡人当选教皇,也给巴杰罗宫的地牢带来了光明,宣布大赦,马基雅维利也沐浴到了恩泽。我们不知道他确切的出狱时间,但教皇是3月11日当选,马基雅维利通知出狱的信写于3月13日,所以我想,大赦是教皇当选后立即宣布的,马基雅维利是第二天12日或13日出狱的。从去年8月31日索德里尼政权倒台开始,马基雅维利从11月被罢免,到2月被捕,6个多月他一直对世间保持着沉默。3月13日,他才给现已担任驻罗马大使的朋友弗朗切斯科·韦托里写了第一封信:
想必您已从保罗·韦托里那里得知,我在全城欢腾共庆之际出狱了。我的出狱靠了保罗和您的尽力帮助,我非常感谢。
这里我就不写我所经历的漫长灾难了,我只想告诉您,命运做尽了一切来加害于我。托上帝的恩惠,这一切都过去了。我祈祷不会再次遭遇这种事情了,因为我会更加谨慎,时代也会变得更加自由宽松,不再如此多疑。
我想您知道我的弟弟托托在神职界的情况,我把他的今后拜托给您和保罗。托托和我都希望自己能在教皇身边尽点力。
请记住托托的事。另外,如果有可能,请在新教皇耳边吹个风,我也还想重新工作,在教皇的身边,或他手下人的身边开始做些什么。我恢复工作会给让我工作的人带来好处,也于己有益。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
1513年3月13日于佛罗伦萨
可怜的马基雅维利!是笃信只要有才定会为人所用呢,还是愈来愈苦的家计不能再容他这样无业下去?
他已43岁,必须养家糊口。家里有妻子,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第二年的9月还会再添一个孩子,这是将有7口人的家庭。他被解职了,薪水是零,还必须支付那笔相当于他10年薪水、如同罚款一般的钱款。三位朋友只是帮他垫着这笔钱。马基雅维利不是那种平时储蓄以备不测、拼命干副业的人,他的财产只有佛罗伦萨城里的房子和圣安德里亚的山庄。
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失业后求职并不容易。他不是大学毕业生,在大学教书自不必说,就连律师、公证人也都做不了。就算他愿意谋求较低职业将就,恐怕也会因为曾经受到过嫌疑而变得困难。
我们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举家迁到圣安德里亚山庄的。这山庄过去他只是在葡萄和橄榄的收获季节才会去一下。从他在这段时期写给韦托里的信的内容来看,他们大约是在出狱后一个月迁居的。利奥十世的登基大赦不仅使马基雅维利得以出狱,还赦免了他一年之内不得回佛罗伦萨的流放刑,因而如果愿意,他是可以留在城里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迁居到了山庄,主动接受了流放。
在我看来,他这样做多半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山庄位于佛罗伦萨郊区,周边当然拥有田地,虽然土地不适于种植小麦,但其他东西基本可以自给自足。衣服不能自给,但他们有不愁销路的特产橄榄油和葡萄酒。只要一家七口人不追求奢侈,是不至于忍饥挨饿的。
不过,他根本就是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刚才还处在国家的政治中心。对他而言,山庄寂静的生活意味着与世隔绝,让他难以忍受。这不能不让马上就要44岁的马基雅维利痛苦不堪。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不是那种甘于平静隐居的人,也不是那种可以悠然面对第二人生的人,他是满腔愤懑而“隐居”的。《君主论》就是这种愤懑的产物。这个推断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