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第一大河波河发源于阿尔卑斯山法国一侧,经过都灵自西向东流淌,横穿意大利北部。好几条河流在克雷莫纳附近合流,水量大增,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河。波河横穿曼托瓦南部,流经费拉拉北部,在威尼斯南部很远处的地方流入亚得里亚海。16世纪的时候,从米兰东南的克雷莫纳往下游可以乘船走水路。波河是德意志军队从阿尔卑斯出发南下的第一道障碍。
弗伦茨贝格指挥的1.2万名雇佣军选择了翻越布伦纳山口,经过加尔达湖东岸前往维罗纳的路线。这是一条从德意志到意大利的传统路线。翻过布伦纳山口,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和美丽的树木,使人感觉到了南方的气息。一路南下来到维罗纳,南风吹拂着人们的每一根头发,让人觉得德意志那厚重的铅灰色天空太过沉重。德意志雇佣军远远地绕过维罗纳,那里是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土,他们也知道这个意大利第一强国的威名。他们途经曼托瓦附近,不断靠近波河。
这时,在此西方100公里处的同盟军大本营里,大家辩论正酣,唾沫星四溅。
“黑条”乔凡尼主张即刻出战。他的根据是,冬天的曼托瓦周边一片泥泞,南下之敌很难维持队形,正是击破他们的最佳时机。圭恰迪尼也赞成出击。眼下敌人有两股力量,正在南下的德意志雇佣军与固守米兰的西班牙军队,他们之间隔着200公里的距离。在这两股敌军会师之前,正在他们中间的同盟军应首先打击其中一股。在人数上,同盟军远占上风,正可以用两倍以上的兵力袭击正在南下的德意志雇佣军。这就是圭恰迪尼赞成的理由。
然而,一直态度暧昧的乌尔比诺公爵这时却说什么都反对出战。公爵以前的磨蹭更多的是因为个人对美第奇家族的恶感,此次他却有了雇主之命这个名分。
威尼斯共和国已经对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一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甚至对同盟军的军事效力产生了怀疑。现在大群饿狼又自阿尔卑斯方向大军压境。在威尼斯共和国政府内部,主张威尼斯人花钱雇用的军队应该用于守卫威尼斯共和国边境的呼声越来越高,导致了反对出战的结果。
有不少研究者认为,圭恰迪尼在同盟军机构中地位最高,他应该有方法。即便排除乌尔比诺公爵率领的1万人威尼斯军队,圭恰迪尼手下仍有2.5万多人的兵力,他完全可以下决心把这些兵力交给“黑条”乔凡尼投入战斗。乔凡尼的战术是向东出击,打击正在南下的德意志兵,再杀一个回马枪,袭击固守米兰的西班牙军队。
然而没有上司的批准,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走不出放弃1万人威尼斯军队这一步。而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当时已经与蒙卡达签订了媾和协议,根本没有勇气命令圭恰迪尼采取与之相违背的行动。
要袭击正在曼托瓦附近南下的德意志兵,就必须北渡波河。教皇已经承诺让军队后退至波河以南并已付诸实施。克莱门特七世就像看到了藏在蒙卡达身后的卡洛斯,惊恐莫名。
“黑条”乔凡尼忍无可忍,28岁的他只带着跟随自己的兵力杀入了正在南下的德意志军中。虽然取得了相当的战果,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乔凡尼的腿部负伤,被抬进了曼托瓦。医生诊断说若不截肢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他接受了手术,手术时一直是自己举着烛台。但这位豪迈的武将并没有战胜死亡。
11月25日,“黑条”乔凡尼负伤。
11月28日,德意志军队渡过波河。
11月30日,乔凡尼死亡。
刚刚到达大本营的马基雅维利得知此事,在给佛罗伦萨的报告中写道:“乔凡尼·德·美第奇之死,是所有人的不幸,是极其悲哀的一大痛事。意大利毫无意义地失去了唯一一位有价值的武将。”
尽管如此,命运并没有彻底放弃意大利,德意志雇佣军虽然渡过了波河,但卡洛斯的军队仍旧分为两股。
波旁征服了米兰,但他和他手下的西班牙军队仍然无法冲出米兰,与友军会师。西班牙军队也是一群佣兵,若不付佣兵费,纵然是大将的命令也不会服从。士兵们身在米兰,薪水常常被拖欠,他们已经拒绝出战了。
在这种僵持的局面下,1526年的12月和1527年的1月过去了。同盟军在这期间什么事也没有做成,但至少保住了士兵的性命。积极行动打破这种僵局的不是教皇,也不是圭恰迪尼,而是查理三世·德·波旁。
作为军人,波旁知道这种不战不和的状态拖得越久,对他这支乌合之众的军队就越不利。他召集米兰有权势的人提议说,如果给他3万达克特,他立刻撤出米兰。谁都不愿意征服者的军队住在身边。米兰市民不想继续忍受种种暴行,同意支付3万达克特。这样一来,波旁就能给士兵们付薪水了。2月初,西班牙军队离开米兰,去与渡过波河正在休整的德意志军队会师。
他们的目的是去会师,完全没有理会帕尔马附近的同盟军大本营,只是在50公里远的地方擦肩而过。同盟军失去了“黑条”乔凡尼,屏住呼吸躲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敌军会师了。
在这期间,圭恰迪尼只做了一件事,即与从佛罗伦萨返回大本营的马基雅维利一同前往乌尔比诺公爵的军中,说服他开始军事行动。乌尔比诺公爵提出了条件,要求归还利奥十世时代被佛罗伦萨抢去的两个地方。圭恰迪尼接受了这个条件。他并未请示教皇,而是先斩后奏,事后才请教皇批准。这件事说明,作为教皇代理人而统率同盟军的圭恰迪尼是有权力的,只要想做是可以做成的。
但这时已太迟。乌尔比诺公爵虽然承诺开始军事行动,却说要等西班牙德意志联军南下到博洛尼亚、完全不用担心威尼斯国境安全时才能行动。圭恰迪尼甚至被这位看上去并不贤明的乌尔比诺公爵耍了一把。
坏消息仍未就此结束。费拉拉公爵的态度一直暧昧,他既未收到同盟军的加盟邀请,也没有追随卡洛斯。可这会儿他突然表明了态度,他决定不向波旁派出援军,而向他提供大炮和粮食。这让波旁感到高兴,哪一样都胜过给他5000名士兵。冬季,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抢粮。在大炮方面,西班牙和德意志都属落后国家。听到这个消息,教皇慌了手脚,通过圭恰迪尼去说服费拉拉公爵,说立即向费拉拉归还摩德纳和雷焦,请他站在同盟军一边,但此时为时已晚。费拉拉公爵回答说,他们在马德里签了协定,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卡洛斯的军队兵合一处,人数达到3万,又拖着大炮继续南下。2月的意大利中部平原仍然覆盖着积雪。大部队行军七天就需要一个让士兵歇息的大城镇。总司令波旁和德意志军的指挥官弗伦茨贝格决定首先去博洛尼亚。
同盟军现在被一切两段。圭恰迪尼一边连续几天给乌尔比诺公爵写信求他南下,一边率领手头仅剩的教皇和佛罗伦萨军队提前一步进入了博洛尼亚。然后差人早早关上博洛尼亚的所有城门,向要求开城的波旁表明了寸步不让的态度。
在这期间,马基雅维利已经跟随圭恰迪尼共同行动了两个月。他为朋友充满勇气、不辞辛劳、不惧大炮的态度而激动不已。而在这个时期,现实主义者的圭恰迪尼和他曾经嘲笑的理想主义者马基雅维利同样满怀着炽热的忧国之情。尽管上司靠不住,圭恰迪尼还是投入了全力。一年多来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状态的同盟军至少没有散伙,这还得归功于圭恰迪尼。马基雅维利在给身在佛罗伦萨的好友韦托里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爱圭恰迪尼殿下,我爱我的祖国甚于爱我的灵魂。
我可以根据60年的人生经验断言,现在是最为艰难的时期。我们需要和平,我们又不能避免战争。选择和平还是战争都已成为决定我们命运的君主(克莱门特七世)的重负。
克莱门特七世一直希望和平。可是,每当他想为和平做点什么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将事态推向战争。他在1527年3月底的所作所为,只是为此情况徒增一例而已。
3月7日,波旁率领德法联军抵达博洛尼亚城下。如前所述,圭恰迪尼拒绝他们入城。这意味着他们要在一片雪原上露营。费拉拉公爵送来的粮食必须让3万人吃上饭。他们想抢,冬天里猎物也很有限。粮食已经告罄,还要被迫在冬季野营,士兵们的不满终于爆发。
暴动爆发于抵达博洛尼亚城下第6天的3月13日,规模和声势都很大。弗伦茨贝格身受重伤,当即就被送回故国德意志,不久便一命呜呼。波旁早早逃离,捡回了一条命。这个事件对波旁是危机,对克莱门特却是大好时机。然而,把波旁从这个事件中解救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本人。
尽管从圭恰迪尼那里获得了准确的情报,教皇克莱门特七世还是在这时开始了媾和谈判,提出媾和的不是教皇,而是卡洛斯皇帝。卡洛斯向教皇提出了苛刻的要求:
一、向德意志雇佣军支付20万达克特赔款。
二、割让奥斯提亚、比萨、里窝那、奇维塔韦基亚诸港。
三、将帕尔马、皮亚琴察两座城市割让给卡洛斯,将摩德纳和雷焦归还给费拉拉公爵。
四、在卡洛斯的同意之下让斯福尔扎家族回归米兰公国。
五、停战8个月进行媾和谈判。在此期间,波旁指挥的军队退至开战以前的地区。
六、谈判期间,扣押斯特罗齐和萨尔维亚蒂枢机主教作为人质。
七、签署媾和协议后,教皇和皇帝将共同努力建立抗击土耳其的十字军。
纵使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想极力避开战争,也不知他的哪根神经搭错了,接受了这些条件。这次媾和是单独媾和,只是在教皇与卡洛斯之间达成的协议,事先连一个字都没有与干邑同盟的其他加盟国法国、英国和威尼斯商量过。因此,3月26日,在得知媾和协议正式签订之后,这三个国家都通过驻罗马大使提出了严正抗议。
盯死教皇的威尼斯共和国向乌尔比诺公爵发出密令,指示他尽量避开战端。此外,法国也完全没有心情再去考虑派遣劳特累克指挥的军队。弗朗索瓦一世为不再派军找了一个台阶,给同盟军拨去8万达克特的资金。然而,教皇却把其中的6万达克特用于赎回两个人质。
对教皇的态度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这些大国的君主,不如说是身在前线执行教皇意图的圭恰迪尼。不过,因此得以停战,他也可以喘上口气了。然而,有消息传来说,实际调遣卡洛斯军队的波旁不满这样的赎人条件。不知怎么计算的,波旁认为减去赎回人质所需的金额,余额应为15万达克特。他对此金额十分不满,说非得给他24万达克特。他与带着8万达克特的佛罗伦萨使节走岔,便产生了误解,扬言只有进军罗马一条路,并付诸实施。德意志雇佣军本来就憎恨教皇,现在波旁号召打到罗马去,大家便想象着罗马的财富,听从队长的命令,一呼百应。
从博洛尼亚翻过亚平宁山脉,马上就到托斯卡纳。佛罗伦萨是托斯卡纳地区的要地。波旁没有走覆盖着残雪、行走艰难的翻山之路,而是选择了距离虽远但平坦的古代罗马大道。他沿着艾米利亚大道走到里米尼,再从那里沿弗拉米尼亚大道直抵罗马。当时行军更多的是边走边抢,走居民多的平原也更为方便。
克莱门特七世重视媾和,只发来了避免冲突的指示。圭恰迪尼什么也做不了,带着教皇和佛罗伦萨雇用的军队追赶走在前面的波旁。因为害怕大炮,两军之间的距离长达40公里。在他们的后面,隔着10多公里不即不离地跟着乌尔比诺公爵率领的威尼斯军队。圭恰迪尼被迫进行着屈辱的行军,马基雅维利与他同行。他们俩在一起,已经显得很自然了。几天后,从罗马传来了不仅令他们二人而且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消息。
克莱门特七世得到波旁再度南下的报告后大惊失色,竟然采纳了那不勒斯总督蒙卡达的建议,解雇了守卫罗马的4000名士兵,只剩几百名瑞士兵保卫教廷宫殿。
罗马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正式说来,当时的罗马只是教皇国的首都。但是,这里有天主教会的大本营梵蒂冈,罗马不单单是一座城市。这对欧洲人是如此,对意大利人更是如此。让这样的罗马不设防,就像是让整个意大利不设防。佛罗伦萨与罗马是命运共同体,很多佛罗伦萨人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前兆。
波旁率领的“皇帝军”实际上由德意志佣兵、西班牙佣兵以及意大利佣兵组成,其比例是德意志占二分之一,西班牙和意大利各占四分之一。这支混成军的指挥官是法国人波旁,完全掌控德意志佣兵的弗伦茨贝格死后无人接任。这样一支军队扬言要进军罗马,沿途城镇的居民又会有谁放得下心呢?从博洛尼亚到罗马,沿途的大城市只有佛罗伦萨,不定什么时候波旁的军队就会锋芒西向,袭击佛罗伦萨。佛罗伦萨人心惶惶。
在这种情况下,近郊农村将最先遭到血洗。马基雅维利一家住在离佛罗伦萨10公里远的山庄,他们也决定到有城墙环绕的佛罗伦萨城里避难。4月17日,马基雅维利的三儿子圭多给跟随圭恰迪尼一直没有回来的父亲写了一封孩子气十足的信:
敬爱的父亲大人:
4月2日的来信收到。我们终于得知父亲大人安康。愿上帝保佑您。(这个孩子不久便入了教籍)……
我们不再害怕德意志雇佣军了。因为您承诺过,一有风吹草动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来。母亲玛丽埃塔也说不担心了。
一旦敌军朝佛罗伦萨开来,请立即通知我们。山庄里还放着很多东西,酒和油什么的,我们已经让人搬了20或23桶到城里的家中,铺盖也搬了过来。剩下的东西运到圣卡西亚诺村,也需要两三天。
家里人全都安康,我尤其好,妹妹已经痊愈。我们打算在复活节一起唱歌和演奏乐器。我正在学习语法的分词,拉丁文已经开始阅读奥维德的作品了。父亲大人回来后,我会把脑子里的都告诉您。
母亲向您问好,她说要给您寄去两件衬衣、两块毛巾、两顶帽子、三双鞋和四块手绢。
请您尽快回来,大家都等着您呢。愿上帝保佑您!
您的圭多·马基雅维利
于佛罗伦萨
马基雅维利不是给家里写信很勤的那类人,但还是留下了几封写给儿子的信。其中有一封给三儿子的信,信中写道:“学习吧,只要学习,就能像父亲这样与伟人们交朋友。”
这让人忍俊不禁。父亲马基雅维利难道不是平凡得出奇吗?身处乱世之中,应该像圭恰迪尼那样教育孩子向上帝祈祷,无论如何要站在胜者一方。这种教育会有用得多。
马基雅维利的4个儿子中有点儿学问的也就是三儿子圭多一人。也许长子、次子亲眼看到了父亲虽然勤于学问,但父亲的交友只能产生如此的结果,因而他们不愿意学习。他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好运总是站在胜者一边。
三儿子圭多写了这封信后不久,马基雅维利短暂地回了一趟佛罗伦萨。这大概并不是因为他向家里的承诺,而是因为圭恰迪尼再也无法预料波旁军队的去向,认为起码要防卫佛罗伦萨,便率军挥师佛罗伦萨。实际上,就在马基雅维利回来的第二天,圭恰迪尼就进驻了佛罗伦萨。
5月2日,圭恰迪尼离开佛罗伦萨,他不能对正向罗马进军的波旁军队放任不管。尽管是友军,驻扎众多的士兵也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反美第奇派已经开始在佛罗伦萨市民中间抬头,这样会更增加风险。圭恰迪尼与共和国正义旗手的哥哥路易吉协商,结果认为引兵撤走方为良策。波旁的军队也已经远去,从距离上看不会轻易掉头袭击佛罗伦萨。
尽管统率着军队,但没有教皇的指示,圭恰迪尼什么也做不成,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追在波旁的后面。这种时候,马基雅维利的身影也和平时一样,跟随在圭恰迪尼的身旁。威尼斯的军队又隔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们的身后行军。春日阑珊,时间已经到了更加适合悠闲散步而不是行军的季节。
从此以后,马基雅维利再无文字留存下来。他说不定写过一封信什么的,但没有流传下来。他生前写下并流传下来的最后文字,是1527年4月18日写给韦托里的信。我们无从了解从这一天起到同年6月22日他去世为止这两个月间他的内心世界。
从对历史的关注来看,不能不说这实在是件憾事。这两个月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终结,马基雅维利亲身见证了这个终结。
他还不仅仅是单纯的现场证人。要了解15世纪末到16世纪这段时期的历史,最可靠的史料是威尼斯共和国外交人员写回的报告、威尼斯市民马里诺·萨努托多达58卷的《日记》,以及马基雅维利包括秘书任内的报告在内的全部著作。这是因为威尼斯的外交官们客观地记述了那个时代,萨努托事无巨细地记录了那个时代,而马基雅维利则用他无与伦比的敏锐深刻的洞察力把握了那个时代。假如马基雅维利为我们写下点儿什么,那么,我们会以近乎完美的形式把握文艺复兴的终结。可是,偏偏马基雅维利没有写。
不过我想,如果关注马基雅维利其人,这段时间他没有写下任何东西未必是令人绝望之事。我们大概已经不能依据史料探知这个时期马基雅维利的内心世界。但是通过想象去感觉的话,就要凭各位读者的心情了。
这样一来,我所起的作用似乎就像16世纪时的编年史家,或现代的记者,一一列出那两个月的形势变化和马基雅维利的行踪。也就是说,由我提供史实,帮助各位读者发挥想象,这也是尊重人性的一种体现。这个念头时时向我袭来。
在列举史实之前,有一件事请诸位放在心上。
马基雅维利最早是在1503年提出建议,认为有必要建立自己的军队。他在给终身正义旗手索德里尼的答辩书中断言,要保卫国家,“力量”和“远虑”这两件东西都不可或缺,没有自卫力量的国家终将难逃遭受破坏和沦为奴隶的宿命。这是24年以前的事情。
马基雅维利在1513年撰写了《君主论》,他告诉人们,时代发生变化,统治方式也需要改变,以适应时代的变化。这是14年以前的事情。
马基雅维利在1517年完稿的《论李维》中告诫人们,要想维持共和政体,有时要有勇气敢于做违反共和政治精神的事情,否则共和政体本身就会垮台。这是10年以前的事情。
马基雅维利在1521年刊行的《战争的艺术》中深入论述过国民兵役制度的必要性。这是6年以前的事情。
以当时的“常识”,人们一直断定这位马基雅维利是非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主张是冒进主义和纸上谈兵。可是,二十来年,这些非现实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1527年的春天,58岁的马基雅维利一直在跋涉行军,伴随他的是他的任何一个想法都未被接受的“事实”。他写给韦托里的最后一封信是这样结束的:
如果认为像这些佣兵一样通过战争获利的人会希望和平,那才是疯了。我觉得命运会让他们进行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惨烈的战争。
5月2日,波旁率领的德意志、西班牙联军到达离罗马不足100公里的维泰尔博。圭恰迪尼率领的教皇军跟在后面,相隔8天的距离,后面又跟着威尼斯的军队,相隔2天的距离。佛罗伦萨军队预定4天后出发。从维泰尔博到罗马只有卡西亚大道一条路。
5月3日,教皇命令关闭罗马的所有城门,紧急任命了5位枢机主教,从他们每个人身上征用4万达克特,用这20万达克特十万火急地征召了4000名佣兵,建立了一支防卫军,甚至征召了大学生。由有勇无谋的佣兵队长伦佐·达·切里担任指挥官。
卡洛斯军队包围克莱门特七世藏身的圣安吉洛堡
16世纪版画 个人收藏© 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5月4日,波旁来到罗马城下,要求开城。城内没有任何应答。
5月5日,由3万人兵力组成的卡洛斯军队在罗马西北梵蒂冈背后的城墙下布阵,这里的城墙最矮,住家较少,不需要考虑居民的抵抗。
5月6日黎明,以炮响为号,攻城开始。守卫方激烈抵抗,隔墙展开了激战。查理三世·德·波旁中弹阵亡,副官奥朗日公爵立即接过指挥权。
与波旁相比,奥朗日公爵的指挥能力非常差。不过对势头正盛的士兵来说,指挥官的能力大小已经不是问题。据说战斗持续了6到8个小时。伦佐醒悟到自己处于劣势而弃战,中午时分大势已定。
雪崩一样冲进来的德意志和西班牙士兵立即控制了以教皇宫殿为中心的梵蒂冈一带。教皇和枢机主教们全都逃进了圣安吉洛堡,还没到晚上,台伯河对岸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宅邸林立的鲜花广场和纳沃那广场就陷入了敌手。
这就是历时6个月的历史上所称的“罗马浩劫”(Sacco di Roma,这是意大利文的写法,英文、法文的写法也与意大利文相同)进攻一方的西班牙国王的家臣加蒂纳拉给卡洛斯发去了这样的报告:
整个罗马都被破坏了。圣彼得大教堂、教皇宫殿如今都已变为马厩。我们的队长奥朗日公爵努力让士兵们保持秩序,但大兵们已经成为一群强盗,无法指挥。德意志雇佣军更是行径野蛮暴虐。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人们,那是一帮对罗马教会毫无敬意的路德派教徒。所有的贵重物品和艺术品不是遭到破坏,就是被盗抢一空。
今日的罗马给人的印象是巴洛克之都,这是因为在这次浩劫中,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八成都被烧毁或破坏。如此彻底的破坏,据说上次是在5世纪西罗马帝国崩溃之时。出得起赎金的居民被抓了起来,出不起或稍有抵抗的人统统被杀死。到了夏天,又有鼠疫袭来。
在这6个月中,罗马的人口从9万人减至3万人,其中2万人被杀,2万人逃亡,2万人死于鼠疫。就连战胜者德意志雇佣军,人数也从1.2万人减少到了7000人。
马基雅维利一直与教皇军同行,5月10日得知罗马陷落,这时距罗马陷落已有4天时间。考虑到距离与事件的重大程度,4天后报告才到,实属迟缓,但教皇被围在圣安吉洛堡,大概无法派出信使。
罗马如此轻易地就陷落了,想必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也都无语。
罗马城周围的城墙长达21公里,号称有9万名居民,防御兵力达到1万人。这样的罗马仅仅一天就陷落了,一定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
74年前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陷落时,城市周围的城墙全长21公里,居民3.5万人,防御兵力不足7000人,在遭到土耳其军队猛烈炮击的情况下城市还坚持了50多天。即使那里地形优越,可谓是天然要塞,又有三层城墙,但打过来的土耳其军队有着16万多人的兵力优势。
此外,在仅仅5年前的罗得岛攻防战中,以全长5公里的城墙为后盾,守卫方靠不足2000人的兵力,与10万人的土耳其敌军打了6个月。这两场攻防战都以进攻方胜利而告终,但防御一方都是因为援军不到才失守的。
1527年“罗马浩劫”的情况是,友军只有两天时间便可赶到。但守军只有一天就轻易败阵,因为他们缺少像前两个战例中所见到的那种最高负责人的坚定意志和居民的合作。
不过我想,不管是最高负责人教皇,还是罗马市民,当他们亲眼看到后面的惨剧以后,一定会后悔当初不坚持和不合作的态度。他们天真地认为虽是敌人,但他们同样也是基督教徒。
圭恰迪尼于4天后的5月14日得知罗马陷落的消息,他指挥大军前进了30公里,到达蒙特菲阿斯科尼。他叫来了威尼斯军队的指挥官乌尔比诺公爵,决定今后的方针。
首脑会议上争论得相当激烈。乌尔比诺公爵主张继续进军罗马是愚蠢的策略,他寸步不让。圭恰迪尼有权决定教皇和佛罗伦萨两军的进退,但他也对只率领手下士兵进军罗马犹豫不决。按他的考虑,先决问题归根结底是救出形同人质的教皇克莱门特七世,理由是如果教皇成为人质,就不得不在不利的条件下媾和。
圭恰迪尼认为,要实现这个目标,不能没有教廷海军司令安德烈亚·多利亚的合作。他派马基雅维利去了多利亚所在的奇维塔韦基亚港,但好像没有获得多利亚的合作,结果教皇由海上逃亡的方案胎死腹中。
5月31日,教皇的兵力和威尼斯、佛罗伦萨的兵力组成的同盟军已经来到了离罗马两天路程的地方,却决定要挥师北返,这是事实上的解散。
6月5日,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以近乎无条件投降的形式向卡洛斯屈服。
但马基雅维利在奇维塔韦基亚得到了一个重大消息,佛罗伦萨共和国驱逐了美第奇家族,恢复了共和政体。
马基雅维利已经回不到朋友的身边了,他只是给圭恰迪尼寄了份报告,便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急奔佛罗伦萨而去。我们可以认为,5月底他确实已回到了佛罗伦萨。他一定是先过比萨,在那里选择了逆亚诺河而上的路线。内陆地区有一仗未打就成为败兵的同盟军残兵出没,相当危险。
马基雅维利抱着一颗激动的心回到了祖国。他确信,在没有美第奇的佛罗伦萨共和政体里一定会有自己的位置。有消息说,曾经的奥里切拉里花园年轻弟子扎诺比·布昂德尔蒙蒂和路易吉·阿拉曼尼也回国了。
6月初,马基雅维利竞选因美第奇家族被驱逐而空缺的第二秘书厅秘书一职。经“十人委员会”筛选,送共和国议会参加选举。
6月10日,议会在市政厅内“五百人会议厅”开会,选举第二秘书厅秘书。出席议员567人,缺席议员34人。议长由刚当选共和国正义旗手的卡波尼担任。
投票结果:投意味着赞成的白豆者12人,投意味着反对的黑豆者555人。
马基雅维利落选的主要原因似乎是他为美第奇干活,要了他的钱。听说一个投了反对票的人说,他们所需要的不是有智慧的人,而是忠诚的人。布昂德尔蒙蒂和阿拉曼尼的拉票演说似乎没有收到效果。
单凭当选共和国正义旗手的卡波尼的姓氏,人们便可预料,1527年时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与其说接近于马基雅维利活跃其中的皮耶罗·索德里尼时代的共和国,不如说更加接近于从前狂热信奉宗教的萨伏那罗拉时代的共和政体。既在索德里尼政府里工作过又在美第奇僭主政体下做过事的圭恰迪尼和韦托里,都曾为高官,他们对卡波尼共和政体不再抱有幻想。圭恰迪尼早早地归隐郊外山庄,韦托里也逃出了佛罗伦萨。
马基雅维利想再次为国效力的愿望被祖国拒绝了,而原因不是58岁的年龄。当选的托辛吉与马基雅维利同龄,他并没有为打倒美第奇出过力,只是在美第奇家族复辟期间没有做过一件引人瞩目的事情而已。
落选的消息立刻从市政厅传给了等在家中的马基雅维利,他家离市政厅只有5分钟的距离。我们不知道马基雅维利是如何在这个家里度过此后10天时间的。在第10天的6月20日,他病倒了。根据同时代史家瓦尔奇的说法,落选是他生病的原因。
在佛罗伦萨的朋友们都赶到了他的床前。菲利波·斯特罗齐、路易吉·阿拉曼尼、扎诺比·布昂德尔蒙蒂、雅各布·纳尔迪,可以说是他最年轻的弟子、24岁的巴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也赶来了。
两天以后马基雅维利去世了,享年58岁零1个月。他的四子、13岁的皮耶罗·马基雅维利给一位亲属寄去了这样的一封信:
我不能不含泪通知您,我们的父亲尼可罗于本月22日去世了。20日服用药丸引起的腹痛应该是他去世的原因。他向最后陪伴着他的马泰奥修士做了最后的忏悔后安详辞世。
如您所知,我们的父亲在身后留下了一个极度贫困的家。
暂告如上,等您来佛罗伦萨时,我再一一详告。
马基雅维利的遗体葬在圣十字教堂。此后不过几十年,马基雅维利家族绝嗣,墓地无人维护,也没有人再来凭吊。
将马基雅维利葬于圣十字教堂并无更多的目的。圣十字教堂在现代被称为佛罗伦萨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里有但丁以及很多佛罗伦萨出生的伟人的墓。与但丁一样,马基雅维利去世时根本不是祖国的骄子。
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圣十字教堂里壮观的马基雅维利墓,是18世纪一位爱好马基雅维利作品的英国人所建,这座墓的下面并没有马基雅维利的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