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蝉鸣声声。
凉风吹过莲花池,带来淡淡的莲花清香。
顾婵漪定了定神,回身对着顾玉娇,笑脸盈盈。
“二姐姐既然在这里,想来二婶也来了,莫不是过来接我回府的?”
顾玉娇瞪眼,将顾婵漪从头打量到脚,目露鄙夷,甚至还有不屑遮掩的怒气。
“接你回府?!你在想什么呢,祖母让你在这寺中祈福,若无祖母发话,我与我娘怎可能接你回去。”
顾婵漪眨眨眼,装似天真无辜,眼底尽是懵懂。
“可是,当初上山时,明明是二婶让我来的,还说过些时日便接我回去,让我安心祈福便好,谁知我到了山上,二婶却一直未来。”
顾玉娇瞥了眼顾婵漪身边的曹婉,轻呵一声,站起身来,双手掸了掸干净的裙摆,似乎要掸掉粘在身上的尘埃。
“你且去和我娘说,我不与你争辩。”
顾玉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转身便走,脚步稳健,丝毫看不出扭伤了脚踝。
曹婉看着顾玉娇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竟是装的!真不应该过来,徒惹一身骚!”
顾婵漪莞尔,回头点了点她的脸颊,“此话可莫要让你娘听见,否则少不了一顿念叨。”
曹婉点点头,二人沿着长廊,径直走向客堂。
穿过长廊,绕过小院,抵达客堂。
客堂外站着不少奴仆女婢,却不闻丝毫嬉笑打闹的声音,整间客堂里里外外甚是安静。
顾婵漪与曹婉对视一眼,沿着长廊,小心翼翼地靠近客堂,离得近了,才听到慈空主持讲解经文的声音。
以及,一道陌生的女声,似是哪家夫人,声音慈和婉转,轻柔和蔼。
曹婉一瞧这阵仗,便知与慈空主持说话的夫人,应当是京中世家的当家主母,尊贵无比。
曹婉扯扯顾婵漪的衣袖,朝着院门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偷偷溜出去,稍后再回来。
顾婵漪却轻轻摇了摇头,虽然隔着窗牖,听不真切,但仅有的几个字音,她已然听出里面的人是谁了。
既然礼亲王府的老王妃在里面,院中的奴仆女婢皆看见了她们,若不进去请安问好,便太失礼了。
顾婵漪靠近曹婉,贴着耳朵悄声道:“似是礼亲王府的老王妃。”
曹婉错愕,却反应极快,反问道:“你怎的知道?”
顾婵漪顿了顿,含糊不清,“机缘巧合,曾听过老王妃的声音。”
曹婉不疑有他,不再追问,“既然是老王妃,我们若避而不见,日后传进老王妃耳中,那就糟了。”
顾婵漪点头赞同,曹婉想了想,只好拉着顾婵漪的手臂绕到客堂门前。
门边的女婢见她们走过来,屈膝行礼后,转身撩开门帘,进去通报了。
隔着门帘,带笑的声音传来出来,“快让两个丫头进来。”
不多时,女婢抬起门帘,曹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手牵一个,带着两个姑娘走了进去。
客厅上首,坐着位身穿鸦青绣秋海棠褙子的中年妇人,头上仅簪着一支翡翠荷叶簪,腰间挂着一块海棠佩。
眼中含笑,虽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仿若寺中供奉的菩萨。
顾婵漪与曹婉纷纷蹲身行礼,齐声道:“老王妃安好。”
老王妃连声道好,对着两个小姑娘招了招手,“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
二人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乖巧地立在老王妃身前。
老王妃看了看曹婉,对着曹夫人道:“上次见婉丫头,还是年前宫宴,仅半年未见,竟长得这般高了,人也出落得越发好了。”
老王妃感慨,“果然女大十八变。”
曹婉闻言,抿唇偷笑,曹夫人没想到老王妃竟还记得自己的女儿,诚惶诚恐,眼底竟闪过一丝慌乱。
夸完曹婉,老王妃的视线落在顾婵漪的身上,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顾婵漪的鬓角。
“你是郑国公的亲妹妹?”
顾婵漪心中发紧,不知老王妃有没有认出她来,只点点头。
老王妃伸手向前,笑脸盈盈,眼角甚至有细微的皱纹。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到我身边来,让我仔细瞧瞧。”
顾婵漪微低着头,闻言深吸口气,缓步走到老王妃近前。
老王妃直接握住顾婵漪的手,仔细瞧了瞧顾婵漪的容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瓜子脸杏仁眼,身形略显消瘦,肌肤比京中贵女皆白皙几分,想来是长久在室内,晒不到阳光的缘故。
离得近了,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是常年伴在佛前染上的。
言行举止皆端庄有礼,老王妃颔首,那日破晓,在西院外见到的比丘尼,果然是面前这位小姑娘。
握得太久,且是盛夏时节,顾婵漪的手心微微冒汗。
老王妃心思灵敏,很快便察觉到顾婵漪的紧张,她轻轻拍了拍顾婵漪的手背,和声细语。
“郑国公守卫边疆,你在寺中为边疆战士祈福,你们两个都是个好孩子。”
老王妃说着,便将腕间的翡翠镯子褪了下来,套在了顾婵漪的手腕上。
顾婵漪错愕,若她没有看错,这只镯子与老王妃发间簪子乃是一套,且翡翠名贵,她如何受得。
顾婵漪下意识地抽回手,却被老王妃攥紧了,老王妃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
“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你且戴着。日后寻到好的,再给你。
况且,长者赐不敢辞。”
言已至此,顾婵漪若再推脱便显得不知好歹了,她蹲身行礼,恭恭敬敬道:“多谢老王妃。”
老王妃“嗯”了一声,笑着松开了顾婵漪的手,让她回到曹夫人身边,挨着曹婉坐下。
老王妃垂眸,眼下人多,不宜太过张扬,引得旁人瞩目。
她初次见顾婵漪,便送了小姑娘一只翡翠镯子,便极其打眼了,但还能借着她身上没有旁的物件可送来遮掩。
若是她有个姑娘,或者她家小子年岁小些,旁人还不会多想。
奈何她生的偏偏是个小子,还是一个刚刚及冠,正值谈婚论嫁的臭小子。
她若是多夸两句,旁人便要多想了,岂不有损小姑娘的闺誉?
老王妃在心中长叹一声,况且,她家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出门在外,听闻是礼亲王府的车架,谁家不是退避三舍,避如蛇蝎。
刚刚她只是多夸了曹家姑娘两句,曹夫人就变了脸色,深怕她看上她家闺女,聘曹家姑娘为礼亲王妃。
如此看来,顾家三姑娘倒是极好的。
虽瞧着有些怕她,但听到她的夸赞时并不惶恐,收下礼物后也并无惧意,坦然自若,落落大方。
老王妃越想,心中对顾婵漪的喜欢便越多,只是碍于人前,不宜表露出来。
还好她这些年来,早早学会如何应付这些世家夫人,只端着一张笑脸,将心底所想尽数掩藏。
顾婵漪走到曹夫人身后,挨着曹婉坐下,不自觉地看向左手腕上的镯子。
尽管她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看过的好东西皆不多,但还是能感觉到这只镯子的成色极好。
细腻通透,翠绿欲滴,初初戴上时透着一丝凉意,却很快与她的体温相合,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翡翠镯子旁边,还跟着一条略显陈旧的长命缕。
顾婵漪揉捏着手腕上的长命缕,不自觉地咬了下下唇。
前世她在北疆见到沈嵘时,老王妃便已经仙去了。
而她前世是在十七岁的深秋寒夜被二房害死,她死去前,并未听闻京中有皇亲国戚故去。
她在北疆见到沈嵘是当年的寒冬,是以,她死去没多久,老王妃便也去了。
然而,她今日与老王妃近身相处,老王妃说话中气十足,拉她手腕的力道也很足,面色更是红润康健,完全看不出患有隐疾的模样。
顾婵漪默然,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难道,前世老王妃之死另有隐情。
顾婵漪心下一紧,需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提醒沈嵘才是。
老王妃待她不薄,且老王妃去后,沈嵘在北疆的模样,她至今仍能回想起来。
阿兄原本对皇子皇孙颇有成见,听闻有个亲王要来监军,脸板得宛如北疆山上的大石头,生怕这些龙子龙孙不知兵法,在战场上“指点江山”。
然而,阿兄初次见到沈嵘时,便大吃一惊。
无他,只因面前之人完全不像在京中金尊玉贵的礼亲王。
明明是天潢贵胄,却像在北疆街头流离失所的流民,失魂落魄。
虽然身穿绫罗绸缎,炊金馔玉地养着,但整个人偏是肉眼可见地瘦了,毫无精气神。
过了大半月,阿兄才意外得知礼亲王府的老王妃仙去了。
刚刚过了七七,礼亲王便被一张圣旨打发到了北疆。
阿兄十岁,她两岁时,他们的娘亲走了,但彼时爹爹尚在。
后来爹爹也走了,尽管顾家二房不是人,但他们还有舅舅和姨母。
然而,沈嵘虽贵为亲王,却孑然一身。
自那日起,阿兄便时常叫沈嵘出来,或练武对战,或喝酒吃肉,或巡视军营,或探讨兵法。
当沈嵘变得忙碌后,便无暇沉浸于无边无际的哀伤中。
沈嵘并非不知好歹,交心相伴后,二人便称兄道弟起来。
便是那时,阿兄告诉沈嵘,他在京中还有一个妹妹,问沈嵘在平邺时,是否见过她。
沈嵘本是外男,轻易见不到内宅未出阁的姑娘,更遑论,彼时的顾婵漪被困在崇莲寺中,他如何见得。
阿兄见沈嵘摇头,只抿唇不语,闷闷地喝酒。
顾婵漪化为灵体,站在阿兄的身后,看着阿兄这般模样,心中悲痛不已,却无法直言道出。
后来顾婵漪目睹阿兄重伤而亡,感受到至亲之人故去的锥心之痛,瞬间便明白了沈嵘当初的失魂落魄。
她在这茫茫天地间,真的只剩她自己一人了。
如今重活一世,她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
老王妃眼下身强体健,俨然无伤无痛,无病无灾。
距离明年深秋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顾婵漪垂首低眉,在心中默默打算,全然没有意识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曹婉坐在她的身边,各家夫人看过来时,皆会瞥她一眼,她实在有些受不住这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便借着娘亲的背影,在桌椅下戳了戳顾婵漪的腿。
顾婵漪身子微颤,回过神来,面露疑惑地看向曹婉。
曹婉悄声问她,“崇莲寺中,一般何时用午膳?”
尽管曹婉压低了声音,奈何曹夫人就坐在她们身前,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未等顾婵漪回话,曹夫人已然回过头来,怒目瞪向曹婉,低声斥道:“尚未到午时,你便饿了?!在车上时不是用过了点心!老王妃还未发话,你且老老实实地坐着,哪儿也不许去!”
曹婉吐了吐舌尖,只好乖乖坐直了,耐着性子听慈空主持讲解经文。
明明一个是训斥女儿、佯装生气的娘亲,一个是佯装乖巧、故作鬼脸的挨训女儿,顾婵漪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情。
她很是羡慕曹婉。
曹婉有个心疼她,包容她,关心她以及担忧她的母亲。
而她的娘亲早早故去,她自小由父亲和阿兄以及盛嬷嬷抚养教导。
若不是顾家二房,若不是王蕴阴险毒辣,使出阴损毒计害她娘亲,现在她便是与娘亲一道坐在这里,而不是看着旁人母女说话交谈,羡慕不已。
顾婵漪摸了摸腕间长命缕,却摸到了温润的翡翠玉镯。
顾婵漪眼底的阴郁渐渐散去,神智慢慢回归,她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几遍心经,让自己冷静下来。
寺中响起钟声,午时已至,素斋已经备好。
老王妃在周嬷嬷的搀扶下,率先起身,其余各家夫人纷纷站起,随着老王妃一道走出客堂。
待老王妃与各家夫人走远,曹婉才长舒一口气。
“我在女学读书时,尚且还能读半个时辰,休息一刻钟。今日听经,我却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顾婵漪莞尔,“你性子急躁,闲暇时多听听经书却是极好的,能磨磨你的性子。”
曹婉撇撇嘴,面露苦色,“还是饶了我吧。”
崇莲寺虽是平邺城外的大寺,奈何佛欢喜日来寺中礼佛的人不少,原本供香客居士用素斋的斋堂已然不够用。
是以监院特特将斋堂后面,平日寺中比丘尼用膳的小斋堂也收拾了出来。
陪女眷上山礼佛的男客在大斋堂用膳,而女客则在后面的小斋堂用膳。
如此既不拥挤吵闹,又能避免男客无意冲撞女眷,最是便宜。
顾婵漪与曹婉踏进小斋堂,一眼便瞧见老王妃身边站着位极面熟的妇人。
吊梢眉三角眼,身穿竹青绣白莲纹样的褙子,头戴红宝石金簪,手腕上还戴着金手钏,瞧着甚是富贵。
曹婉捂唇轻笑,手臂推了推顾婵漪,“我每次见到你家二婶,便想问问她,身上戴着这么多金子,不嫌累吗。”
顾婵漪却眯了眯眼,死死地盯着王蕴。
老王妃朝身边的嬷嬷低声说了几句,周嬷嬷便朝着顾婵漪的方向走来。
周嬷嬷微微躬身行礼,嘴角带笑,“顾三姑娘,老王妃请三姑娘过去。”
顾婵漪愣了一瞬,跟着周嬷嬷到了老王妃身边。
王蕴抬眼瞧见面前的顾婵漪,整个人顿时僵住,满脸的脂粉都掩盖不了发白的面色。
老王妃握住顾婵漪的手,宛若并未察觉王蕴的异样,声音轻柔却并不低。
“顾家有个好姑娘,在寺中祈福多年,我瞧着心疼,且如今北疆捷报频传,今日便让这丫头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