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样,厅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本朝并无严苛男女大防,故而少年少女们都围坐在几条大宴桌前,长辈们则分坐主位两侧。
女皇未露面也就罢了,皇夫谢珺、太仆萧祁还有前宰相程循也都不在,饶是阿霁使出了浑身解数,可还是无法打消宾客们的疑虑。
“阿霁,陛下平日最疼你了,还是劳烦你去千秋楼请一遭吧!表叔如今致仕在家,平日有的是时间,陛下就算棋瘾大发,也不一定非得这会儿吧?”说话的是阿霁的堂舅卢粲。
阿霁心里有点发虚,忙打起精神应付,“姑母再疼我,那也是皇帝啊,君臣有别,我可不敢造次。”
“阿霁,你就别谦虚了。”卢粲邻座那个锦袍玉冠满面春风的年轻男子笑道:“你在姑母和姑丈心目中的位置,我们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快去吧,大伙儿都等着姑母宣布开席呢!”
李匡翼这一发话,很多人也都跟着起哄,阿霁便有些左右支绌。
事关重大,她没敢向任何人透露,以至于到了这个关口,竟无人能替她解围,要是程小舅舅在就好了,这个书呆子,大年初一非得留守兰台。
正当她难以招架之时,门外传来说笑声,“观棋不语真君子,你看看就是不听,非得在陛下耳边叨叨,被她给撵出来了……哎呀,幸好过来的及时,快看,有人欺负你闺女!”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两名衣冠济楚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并肩走了进来。
阿霁满面激动,提起裙角小跑着迎了过去,兴奋道:“姑丈,萧伯伯,你们可算来了。”
“正赶上给你撑腰。”谢珺含笑挽住她道。
阿霁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瞟了眼李匡翼,噘着嘴巴气哼哼道:“阿兄非要起哄,让我去请姑母,这种时候,我哪敢打扰?”
不等谢珺开口,边上萧祁忍不住笑道:“幸好你没去,不然你姑丈还得落个教女无方的罪名。”
晚辈们早起身迎了过来,李匡翼连声解释那都是误会。
千秋楼那边的情况不得而知,阿霁偷眼打量,见谢珺和萧祁把酒言欢神色如常,想必姑母应无大碍,她高悬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半。
谢珺虽无子嗣,但厅中却数姓谢的最多。
他有七个侄子侄女,如今皆已成婚,个个携家带口,满满坐了两大桌。
他一过来,孩子们便跟前跟后要讨压岁钱。
女皇不在,所以压岁钱由皇夫代发,都是金灿灿的凤始通宝,每年皆有一枚。除此之外,还有各色小礼物。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弦,轻歌曼舞,直闹到天黑透才结束。
散去之前,大家吵着要拜别女皇。
二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缺席岁朝家宴。即便明着不说,可心里必定都在犯嘀咕。
阿霁转头想谢珺商量对策,可他竟没了踪影,她急得差点哭出来。
关键时刻,女尚书姮娘过来穿口谕:“陛下和程相公仍未分胜负,你们若是想谢恩,便去千秋楼下拜一拜,记得别出声,否则若是扰了她的思绪,她定会生气的。”
千秋楼上华灯四起,彩络纷飞。
众人行至曲廊下,仰头看到顶楼窗纸上映着两个对弈的人影,看身形装束正是女皇和前宰相程循。
众人不敢吱声,依次拜别后,由内侍领着回去了。
等到宾客散尽,阿霁才拔腿往楼上跑去。
檐下侍立的皆是女皇心腹,见她过来并未阻止,只沉默行礼。
她一口气跑上了顶楼,看到萧祁负手站在门口,面上是少有的凝重。
宫女打起帘子,阿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
棋榻前跽着个儒雅老者,青袍方巾,美髯如画,神态蔼然,与他对弈的并非女皇,而是一个形态略为相像的女官。
“姑母呢?”她颤声问。
女官朝里间望了眼,轻声道:“陛下还未醒。”
程循则盯着身畔铜炉,温声道:“陛下只是突发心疾,并无大碍,公主不要担心。”
怎能不担心?她腿脚发软,茫然四顾,“怎么不见御医?”
程循面色古怪,诧异道:“公主这是糊涂了?”
阿霁恍然大悟,庆阳虎视眈眈,扬州摇摆不定,储君之位虚悬,姑母在这个时候倒下,若是惊动了御医,怕是会朝野动荡。
“有老夫在,足矣。”程循捻须道。
他致仕后迷上了岐黄之术,遂一头扎进了药草医理中,几年来颇有成效,阿霁竟忘了这一茬。
她拭去眼角泪花,小声道:“我去看看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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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箔银屏,绣幄低垂。
锦榻在两座重台莲花铜枝灯间,昏迷的女皇仿佛置身于烛海中。
云鬓高耸,轻袍缓带,交领下露着半截雪色修颈,神态安详,眉目宁和。她如今四十有六,但素来精神饱满热情高涨,外人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
在人们的想象中,掌权者应是庄严肃穆、沉稳持重的。
可女皇少时朝气蓬勃活泼热烈,有着莹润的面庞和明媚的五官。
人到中年后,颧骨和下颚渐显,刚毅和果敢随之浮现,终于有了几分大众期许的君王气象。
此刻她静静躺在那里,谢珺跪侍在侧,正俯身拆她发髻上的珠钿花钗,一颗颗一支支,全都细心地收拢在帕子里。
阿霁站在熏笼旁望着他,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
谢珺将除下的饰品包好,轻轻塞到了枕畔,呢喃道:“明儿若什么找不到就问我。”
阿霁鼻头一酸,顷刻间湿了眼眶。
姑母生性疏狂,从不在乎身外之物,可姑丈却总爱收拾她掉落的罗帕香囊钗环佩玉等。
有时候她醉了,也是他亲自为她更衣卸妆,从不假手别人。哪怕是阿霁,也只能从旁帮衬。
她唤了声姑丈,谢珺置若罔闻,只失神地盯着榻上之人。
阿霁满心恐慌,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想要去探姑母的鼻息。
“你做什么?”他面色铁青五官狰狞,眼底泛着可怖的猩红,声音粗哑得吓人。
阿霁慌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跪了下来。
“她只是睡着了,”他缓了缓声气,揽住阿霁安慰,“她睡着了,你别碰她。”
所有人都讳莫如深,阿霁只得往最坏的方面猜。
在她设想的人生里,无论何时都有姑母庇佑,有姑丈爱护,还有无数亲朋手足扶持……
“姑母醒醒,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她捧着女皇的手瑟瑟发抖,如凄惶无依的幼兽,哀恳地呼唤着。
谢珺见此情状,心下大恸。
待回过神来又悉心劝慰,可劝着劝着,自己竟也忍不住哽咽。
外间程循听到响动,心急火燎地奔进来,见父女俩正抱头痛哭,气得跌足长叹,“怎么回事?还没到生离死别的地步呢!”
便在这时,女皇悠悠转醒。
程循立刻笑逐颜开,将谢珺往旁边挤了挤,跪在脚踏上专心请脉。
“他俩哭什么?”女皇缓过来后清了清嗓子,茫然道。
程循双眸微合,嘱咐道:“静下心,别说话。”
女皇转动眸子,瞟了眼可怜兮兮的俩人,半开玩笑道:“想吃我的席,没那么容易。”
她向来不忌谈生死,阿霁早习惯了,不禁破涕为笑,拽出帕子抹泪花。
谢珺则满心后怕,苍白着脸哼了一声,转身去外间盛参汤。
待他进来时,程循已扶着女皇坐起,他以为对方会识相地让开,想不到人家却施施然伸手,接过白瓷盅包揽了他的活计。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程循无视谢珺满眼的冰刀霜剑,面向女皇心有余悸道:“差点以为陛下不要老臣了。”
谢珺的脸皱成了一团,拽过阿霁,鄙夷道:“你是读书人,多少注意点措辞,没看她丈夫和女儿都在跟前吗?”
阿霁咬着下唇,死命憋笑。
程循不理会,只一味面向女皇嘘寒问暖,末了,阴阳怪气道:“看吧,三十多年前老臣就说过,陛下当配风雅之士,而非莽撞武夫,辩不过人时,便只想动粗。”
“你……”谢珺将拳头握得咯嘣响,生怕落人口实,只得压抑住火气道:“你是有家室的人,有点分寸感行不行?”
“我没有家室,”萧祁掀帘而入,含笑走进来道:“我不用注意什么。”
谢珺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吐了口浊气,无奈道:“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萧祁越过他,走到榻前跪下,礼毕,戏谑道:“陛下就是太纵着他了,您瞧瞧,他如今活脱脱一个妒夫!开国皇后都没他嚣张。”
“你——”谢珺咬牙切齿道:“你出去。”
阿霁忍俊不禁,这种场合她早见怪不怪了。
前大将军陆琨在世时,程循还未卸职,每回只是旁观他们三个掐来斗去。
后来陆琨逝世,程循竟也加入战团,且脸皮比谁都厚,看得阿霁都汗颜。
这种时刻女皇向来作壁上观,就着程循的手饮完一盅参汤后,气色逐渐好了许多,见谢珺被呛得毫无招架之力,这才伸了个懒腰下逐客令,“时辰不早了,你们还赖着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