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墓园位于郁致城北,山环水绕藏风聚气。
出殡那日,哀声动地。
阿霁跟在王妃身边,冷眼瞧着崔迟装孝子,和贞吉一起扶灵出府。
宗亲们披麻戴孝,尾随在棺椁后。
送葬队伍极其庞大,除崔氏亲族外,还有门客属官、僧侣道士、看热闹的百姓等,一眼望不到边。
趁着人多眼杂,阿霁隔着纷飞的纸钱用唇语问萧祈:“都安排好了吗?”
萧祁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安心。
诚如姑母所言,郁致城比她想象的还要热闹。
哪怕女皇授意王妃将崔昱遗体藏在冰棺,暂缓发丧,可争取来的时间还是不够应付各方变数。
崔家老三的势力早就渗入城中,王家也派出奸细浑水摸鱼,而朝廷的冷灶起新烟,将火烧地更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到了墓园后,阿霁下车,和众人一起举哀。
她的侍婢们皆环绕在侧,满面警觉。
可直至墓门封闭,也未见有意外。
阿霁不禁暗想,这个崔旻还挺讲道义。知道若破坏了兄长的葬礼会遭人唾骂吧?
事实上,她高估了崔昱的道德水准,他只是在等时机。
暮色渐昏,正是倦鸟归林人困马乏之时。
突听得高处传来嘹亮角声,接着马蹄迅疾如骤雨,呼啸着冲过来将回程的队伍截成了数段。
同车宫女吓得抱头尖叫,阿霁镇定地启动机关,车门和车窗外霎时升起了由铜片硬木及精密锁子甲制成的防护板。
哪怕流矢横飞刀光剑影,暂时也伤不到她分毫。
外边喊杀声震天,间或夹杂着女眷的尖叫和哭泣,车窗上偶尔发出嗡鸣,想必是箭矢撞了过来。
二婢感到车身震动,立刻慌作一团。
阿霁没见过这阵仗,心里也怕,可她沉着惯了,但还不至于慌乱,遂定下神安慰她们。
王妃母子的车在他们前头,也不知处境如何。她从透气孔向外张望,直看得心惊肉跳。
天光越来越暗,约摸过了两刻钟,刀兵之声渐息,外间车壁响起熟悉的暗号。
阿霁转动机扣,将窗口的防护板缓缓升了一半,血腥味扑鼻而来。
“公主,贼兵退了。”般般发髻歪斜满身狼狈,“但他们携了强弓劲弩,我们冲不出去。”
太阳渐次落山,远处丛林中火光点点,阿霁意识到被包围了,看来只有等援军的份。
她正欲问般般伤情,却见她指了指旁边,“崔小郎说有事面见公主。”
阿霁将窗上隔板完全升起,暮色里现出一名端坐马背的少年将军,身板笔直,如一杆铁枪。
阿霁看到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腰,扬声问:“崔阿兄何事?”
“殿下,单独谈谈吧!”崔迟策马过来,随手一揖,语气凝重道。
阿霁不敢掉以轻心,唯恐他和贼兵暗中勾结,但这种形势下也无从拒绝,遂道:“你上车来谈,记得卸甲。”
崔迟皱眉,面上老大不乐意。马车周围枪戟如林,就算她出来,他还能吃了她?
他执拗道:“你出来。”
阿霁心生警觉,板着脸道:“爱谈不谈!”她放下帘子,示意蜻蜻掌灯。
随行的虎贲将军来报,说贼兵势头太猛,我方防备不及,队伍被冲散了。此刻正忙着布防,并设法与前边的王妃母子和后边的太仆取得联络。
“多派些人手,务必要保全王妃和世子。”阿霁再三叮咛,“这是重中之重,不得有半分闪失。”
虎贲将军退下后,外边响起侍从的声音,“公主,崔小郎来了,已依言卸甲。”
阿霁面露惊讶,没想到他会妥协。
蜻蜻和蛮蛮则齐齐摇头,劝谏道:“公主三思啊!”
“去吧,”阿霁眨了眨眼,神秘一笑道:“我有分寸。”
二婢相继下车后,崔迟珊珊而来。
他不仅卸去甲胄,还简单梳洗了一番。
玄色窄袖单绫袍,羊脂白玉蹀躞带。他未戴幞头,发髻绾得仓促,鬓角泄下几缕蜷曲濡湿的发尾,柔化了冷硬刚毅的脸部轮廓。
哪怕是便服,仍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对阿霁而言,车厢宽敞高阔。
可在崔迟看来却略显局促,因他实在高大,虽不过十七岁,身形却远比同龄少年茁壮。
“崔阿兄,坐吧!”阿霁让了让,礼貌地拍着身畔空席。
崔迟向来鄙夷洛京浮华艳冶绮靡放荡之风,一心想求娶温婉贞静冰清玉洁的程月羽。
为此他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子独处过。
今夜可是努力说服自己,本着一心为公的精神才上了阿霁的车。
原以为站着就把话说了,可事实上根本挺不起腰。
无论屈膝跪着,还是躬身站着,都像回话的奴婢。
阿霁嘛,抛开身份也不算外人,就和自家姊妹差不多。
何况他若不坐,反倒给她笑话了。
略一沉吟,他便拱手谢过,掀袍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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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上数盏琉璃灯,华光映亮了崔迟额角的汗珠。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阿霁,狭长的凤眸中几乎喷出火来。
阿霁一脸无辜,“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既起歹念,就休怪我不客气。”
崔迟又挣了挣,可腰间、手臂和脚踝皆被牢牢拷着,根本使不上劲。
舒适宽敞的坐榻陡然变成刑椅,仅仅是因为一句话。
他提出以阿霁为投名状,假意倒戈崔旻,伺机取他项上人头。只要崔旻一死,贼人就会望风而逃,否则唯恐夜长梦多,城中生变。
阿霁听后并无过激反应,正商讨细节时,忽地反手扳动了机关。
只听得‘咔哒’几声响,靠背后猛地钻出数条飞索,像生了眼睛般各司其职,分别铐住了他浑身各关节。
难怪特意嘱咐他卸甲,他还以为她嫌血污汗渍腌臜,却原来……
想到这里,崔迟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快把我放开,”他冲她呲牙,恶狠狠道:“否则我让你此行功亏一篑。”
阿霁指了指脖子,从容道:“再发横,我这就给你加条项圈,看你还神气得起来不。”
她说着莞尔一笑,作势去摸机关。
崔迟抑制住怒火,闭上眼不去看她的恶毒嘴脸,在心里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强迫自己冷静。
“你把我放开,不然我要喊人了。”他压着嗓子道。
阿霁忍俊不禁,故意拖长尾音调侃:“喊什么——非礼吗?”
崔迟霍然启眸,恼羞成怒道:“你身为公主,应该做洛阳闺秀的表率,怎可如此轻佻放浪?”
阿霁向来以淑女自居,平素很注意言行举止,第一次被人质疑品行,气得眼泪差点涌出来。
这辆车是谢珺送她的及笄礼,车中那八爪鱼似的机关也是他精心设计的。
他曾委婉地告诉阿霁,可以和男子同车,可对方若有非礼之举,她只需按动车壁隐秘处的机关,便能将其制住。
阿霁约莫知道非礼的意思,但具体所指却不是十分清楚。
她认识的少年郎君不少,其中不乏风流浪荡者,可因她身份特殊,那些人只敢和她的女伴调笑,对她从来都是毕恭毕敬。
方才不知为何,嘴里突然蹦出了那个词。哪知对面竟是个贞洁烈夫,听不出玩笑也就罢了,还露出一副被调戏的屈辱模样。
阿霁喘了口气,欲反唇相讥,可脸皮太薄,实在说不出口,便咬了咬牙故技重施。
崔迟现下有些杯弓蛇影,一见她去摸机关,连忙惊叫道:“且慢……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辈子的跟头都在她身上栽完了,他沮丧地想他们一定八字相冲,老天保佑,以后再别碰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夫:泱泱快看,这是我送阿霁的礼物,是不是很贴心很有安全感?
女皇(捂眼):我怎么觉得不太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