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乌漆墨黑,不闻犬吠鸡鸣.
前面这座荒宅里却火光点点,人影幢幢,穿过破败院墙,门厅前的红灯笼隐约可见。
阿霁不寒而栗,平稳落地后,崔迟收回手,低头做恭送状。
他脸上那看好戏的表情令阿霁很着恼,擦肩而过时,俯在他耳畔悄声道:“我要是不能全身而退,你也就死定了。”
崔迟在外迎候半日,面颊早就快冻僵了,此时被那股温热气息一激,不禁‘嘶’了一声,低笑道:“就算你告到陛下面前,我也自有一番说辞,怕什么?”
两人咬耳朵的功夫,崔旻带着俩儿子到了跟前,朗笑着向她引荐:“小雪、大寒,还不快见过殿下?”
阿霁稀里糊涂受了礼,被他们簇拥着进了院门,待看到檐下悬挂的一排红灯笼时,心头暗叫不好,难道真要在此处成亲?
“殿下想必还不知道,我们兄弟四人的名字都是按节气取得。我大哥叫谷雨,二哥叫小满,三哥叫小雪……”
那黑塔般壮实的少年围着阿霁,兴奋地唠叨时,却被旁边容色苍白的瘦峭青年打断,“我又没哑巴,用得着你介绍?”
“三哥好小气,我不过和公主多说了一句话你就吵?阿耶说了,这个驸马凭本事争取,人人有份。”
阿霁烦不胜烦,快走两步,率先奔进了破旧厅堂。
一抬头就见布置了一半的彩绸并喜字时,她不觉苦笑,看来崔旻打定主意要迫她就范。
崔旻也跟了上来,略带歉意道:“此处简陋,还望殿下见谅,等回到郁致,我定然给您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出乎意料的是,阿霁并未撒泼哭闹,而是冷笑道:“女子未满十七,不得成婚。我是大卫公主,理当遵从法令。”
崔旻神情一僵,失笑道:“公主未免太过天真,女皇颁布的这条无理法令,也就能约束约束京畿附近,偏远州郡有几个遵从的?”
“百姓或可网开一面,但官宦人家却得以身作则。”阿霁严肃道:“就算你强迫我拜堂,这桩婚事也是不作数的。”
“什么不作数?”崔家俩儿子闻声急急进来,崔迟则背负双手,看热闹般踱了过来。
崔旻向来觉得自家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个个如珠似玉仪表堂堂,但此刻站在崔迟旁边,竟一下子被比成了瓦砾粗陶。
他心下极为不悦,摆手道:“贤侄奔忙了一日,还是先去歇息吧!”
崔迟瞟了眼阿霁,拱手微笑道:“是!”
“不许走。”阿霁回身奔过来,扯住他袍袖,不像下令,倒像是哀求,“崔阿兄,你别走……”
那个阴郁青年的眼神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看得她脊背发凉,让她本能感到一阵恐惧。
“公主留他作甚?”那黑脸少年嬉笑道:“您相看的是我们兄弟俩,又没他的份。”
崔迟讪笑两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就在外边候着,等说完话,我还要送你回去歇息呢!”
阿霁舒了口气,轻轻放开了手。
**
崔迟在檐下吹了一刻钟的冷风,便看到崔家父子将阿霁送了出来。
他对这俩堂兄弟没有一丝好感,一个心思诡谲蔫儿坏,一个咋咋呼呼缺心眼。
当然,那俩也没把他放眼里,只把他当降卒使唤。
按照洛阳时下的审美,阿霁喜欢的应该是那个玉面锦衣的崔小雪,但他们出来时,他明显觉得阿霁对愣头青崔大寒更热络。
“三位留步,我送公主去下榻处。”他大步走出,拱手道。
崔大寒跟上来道:“我去检查一下炭炉。”
得到阿霁的默许后,他立刻回头,朝父兄做了个得意的表情。
崔迟很无奈,提灯跟在后边。
崔大寒竟丝毫不认生,绘声绘色地讲他们在奢延泽猎狗熊、打野兔、追山鸡、凿冰捕鱼等,并热情相邀。
崔迟忍不住道:“她才不去呢!”
崔大寒回过头,气呼呼道:“有你说话的份?小俘虏。”
崔迟不以为忤,笑盈盈道:“她怕冷,每到冬天,就裹得狗熊一样,从来不出门……”
崔大寒满面狐疑,望向阿霁道:“公主,他怎么知道?”
阿霁闷头不语,只默默踢着小石子。
崔迟挺了挺胸道:“打小就认识,我什么不知道了?”
崔大寒见此,微一沉吟,态度立刻大改,转身过来揽住他的肩,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道:“堂兄,待会儿安置好公主,我去找你说说话,可好?”
一想到阿霁的种种可恶之处,他突生报复心理,大度地点头应下。
阿霁的房中摆放着一座大铜炉,炭火从壶底滋出来,闪着耀目的红光。
壶口水汽喷薄,周围烟笼雾绕,热意蒸腾。
崔大寒一副东道主的模样,殷切叮咛袁二嫂看好火炉,注意给壶中加水,窗户不能关得太严,有事就去院子喊人……
崔迟没有进去,抱臂站在阶下等阿霁下逐客令,他得等崔大寒走了才能放心。
可阿霁却一点儿也不嫌聒噪,两人围在火炉旁嘀咕了半天,饶是崔迟五感俱佳,可卯足了劲还是一句也听不清。
终于等到崔大寒出来,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说了老半天?”
崔大寒咧嘴一笑,“秘密。”
崔迟皱眉扫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想,这小子不会真上头了吧?
崔大寒并不急着回去,跟到崔迟的住处缠着要他讲阿霁的生平和喜好。
崔迟很犯难,他对阿霁并不甚了解,虽相识多年,可并不是很熟,哪里会知道她生平事迹,更遑论喜好?
方才是随意应承,没想到这小子当真了。
“她呀,也就那样。”他借机贬损,“文不成武不就,既娇气又矫情,看着柔柔弱弱,其实满身都是刺。整个洛阳没人敢招惹,因为她有两对父母,又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所有人都宠着让着,你们家呀,真侍候不起。”
崔大寒不觉皱眉,满眼警惕道:“你是不是也对公主有意?”
崔迟大骇,忙摆手道:“话不能乱说,我怎会对这种活祖宗有想法?”为了打消他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他忙补充道:“我要娶的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礼识大体,温柔谦恭会持家。”
崔大寒半信半疑道:“公主待人亲切和气,又善解人意,哪有你说得那般不堪?你若对她有意,怕我捷足先登,背后诋毁还说得过去。可你对她无意,却还这般,看来真是小人无疑。”
崔迟目瞪口呆,听闻大卫开国帝后决裂时,初代庆阳王崔佑曾抛下身家仕途,毅然追随堂姐孝武皇后隐居崔园。
历经百年,王爵传承六代后,子孙中竟出了如此耿直的人物,这是要返祖的迹象?
他既好气又好笑,将崔大寒推出去道:“君子请回吧,本小人要就寝了。”
崔大寒抬手撑住门板,笑道:“堂兄,别生气嘛,你这边离公主近,先容我坐会儿。”
崔迟纳闷道:“你有何事?”
崔大寒憨笑着挤进来,努了努嘴道:“公主说她胆小,听到夜枭叫会做噩梦,嘱托我守一会儿。”
这才盏茶功夫,就成护花使者了?
“这要是夏天,你是不是还得去院子帮她捕蝉?”
崔迟心里五味杂陈,明明阿霁是跟着他来的,怎么突然显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算了,你自便。”他吹了灯,和衣躺下装睡。
崔大寒毫不见外,盘膝靠坐在窗前,撑着脑袋,侧耳听着外边动静。
按理说,阿霁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身处荒郊野外,害怕这害怕那也不足为奇,但她应该和自己说呀,哪里轮得到崔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