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午后,阿霁正小憩时听到喧闹声。

她爬上阁楼远眺,见宅中来了许多不速之客。

看打扮像是附近乡民,大都衣着朴素,行止拘谨,被几名提刀大汉吆喝着驱赶着,挤在前院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其中不乏步履蹒跚的老者。

阿霁看得直皱眉,这崔旻好歹也出身大家,知书达理,怎么满身匪气,动不动就掳平民?

那些人陆续进来后,又有几辆辎车吱吱呀呀驶了进来。

阿霁心下好奇,奔下楼正待过去查看,矮墙后、深草中潜伏的暗卫齐齐现身,礼貌地请她回屋。

阿霁探身指着后院,“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为首那人道:“主人说婚礼要有婚礼的样子,就请了些宾客,买了些物品,晚上好热闹热闹。”

“请?买?”阿霁一脸讽刺道:“我看是抓、抢吧?”

众人不置可否,只一味劝她回房。

她悻悻退回,重又爬上阁楼观望。

崔迟计划在婚礼上发难,可凭空多出这些‘宾客’,到时候难免误伤。

若崔旻用他们做人质,那可如何是好?

“娘子,您怎么又跑到这里了?”身后传来袁二嫂的声音。

阿霁回过头,见她正拂开飘坠的蛛丝,艰难地迈过积灰的地板,皱眉抱怨道:“此处空置多年,又无人打理,太腌臜了……”

她真的是农妇吗?阿霁心下狐疑,指了指箱笼倾覆的角落,压低嗓音道:“我刚才看到一群耗子钻了进去,你轻点,别惊扰到它们了。”

袁二嫂怔在原地,面上满是嫌恶和震惊。

“……您还是下来吧,该试衣服了。”迟疑了一下,她轻手轻脚退了回去。

阿霁听着她逃也似地脚步声,心头不由狂跳。

她曾说过家里很穷,六口人挤在一座破房子里,阿翁早年服徭役死于军中,阿姑年迈体弱,丈夫常年在外奔波,家里一老三小全靠她照顾。

若真如此,她绝不可能如此娇气,除非她并不是真正的村妇。

阿霁将手指插入鬓间,懊恼得揪扯着发根。

夕阳暖融融的,照在她额头却如火烧一般灼烫。

掌灯之时,阿霁也已沐浴更衣罢。

前厅隐约传来笙管云锣之声,阿霁不觉微怔。

袁二嫂跪在一边替她整理裙裾,她的手忽然握住了阿霁的右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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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荒宅内外灯火通明。

院中结了青庐,主座和客座皆已设好。

场中宾客神情呆滞,满面惶恐。

崔旻竟真的请来了一班乐师助兴,不过都是道士,所持乐器也是从观中带出来的。

新人出场时,明明乐声已停,却有铜铃叮咚作响。

阿霁羞愤欲死,藏在却扇后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那铃声正是从她脚踝上传出来的。

“公主想必有所觉察,我不是普通农妇,而是崔家死士。”袁二嫂给她扣上镣环时得意道:“崔迟已被我们擒住,他有伤在身,今晚怕是翻不出风浪了。公主放心,等婚礼结束后,家主就会带您去郁致城……”

行至主座前,司仪的祝颂声刚起,阿霁却怒不可遏,将却扇掷在地上,指着上首道:“我只跪天地君亲师,绝不跪乱臣贼子。”

迄今没看到崔迟,显然他的确着了道。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崔旻也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望向阿霁身后的袁二嫂道:“夫为妻纲,自古通理。公主若是不肯拜堂,你便帮一帮她,看看大卫公主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话音刚落,阿霁肩头便搭上了一只手掌。

“休得无礼。”不等阿霁开口,崔大寒率先转过头,粗声呵斥道:“崔援,你退下!”

阿霁眼底泛酸,转头望着他道:“你也瞒着我?”

崔大寒愧疚地别过头去,不敢看她泪光莹然的双眸。

阿霁定下心神,坦然望向崔旻道:“你们践踏我,就是践踏皇权。摧折我,就是摧折皇权。若你们没有推翻大卫、横扫中原的实力,就对我客气点,否则只会显得自己胆怯又懦弱,竟会臣服于所鄙视的东西。”

崔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话无疑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他的确没有实力和朝廷硬刚,经过十五年前那次惨败后,他的雄心壮志丢了一半,且永远都找不回了。

“福生无量天尊……”正当他将双拳握得咯咯响时,旁边陪坐的老道站了起来,将拂尘挟在臂间,朝阿霁抱拳一礼,和蔼道:“殿下,听闻女皇崇道,故而长生观香火鼎盛,一度超过白马寺?”

阿霁警惕地瞪着他,反驳道:“女皇既不崇佛,也不信道。她去长生观,是为了探望慈幼院鳏寡孤独之人。至于百姓们跟风效仿,那与她无关。”

老道微笑道:“殿下不要激动,贫道虽与国师同属正一派,但相隔万里素昧平生,并非想要与他攀亲。”

“有话直说。”阿霁缓了口气道。

“今日是殿下大喜之日,可您的父母长辈皆不在场,您不愿拜别人也在情理之中。陛下既然常去长生观,想必偶尔也会拜三清四御,那么殿下拜天尊如何?”老道笑吟吟道。

崔旻适时道:“素和真人乃是逍遥观住持,我特意请他过来证婚。”

道士证婚,真是闻所未闻。

阿霁心头蓦地一动,再看向那鹤发童颜的老道时,忽然有了异样之感。

她微微欠身,肃然道:“请真人赐福!”

老道捻须一笑,摆手示意道童布置香案,供奉神像。

“应该拜月老吧?”崔大寒悄悄扯了扯阿霁的袖子小声道。

念在他方才挺身而出,替她解围的份上她没置气,只是无语地瞟了他一眼。

“行吧,你说拜谁就拜谁。”他闷声道。

二人对着香案拜了三拜,老道神神叨叨说了许多祝福的话,然后亲切地递给他们一人一只护身符。

打眼看去和寻常符纸别无二致,可阿霁仔细一瞧,却发现朱笔勾勒的并非太极八卦图,而是三棵连在一起的树,有点像长生观那株丛植银杏……

“这是什么?”崔大寒诧异道。

“三生树呀!”老道笑眯眯道。

崔大寒的脸一下子红了,可惜他肤色深,外人瞧不出来。

阿霁则是激喜交加,差点惊呼出声,朝廷的援军终于来了。

长生观前庭有处瑰丽奇景——三株丛植连生的老银杏树,经过数百年岁月,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树下立有石碑,刻着古朴的篆字‘三生树’。

适才老道说起女皇常去时阿霁便觉突兀,心念微动间,忽然想到这会否是一种暗示?

她离京时,为表重视,国师也从长生观派出弟子同行,有可能在她失踪后,那些人也联络各处道观帮忙留意。

原本只是猜测,在看到这不伦不类的符纸时,她几乎可以确定了。

“无论如何,高堂还是要拜的。”崔旻开口道。

阿霁下意识躲到了老道身后,胡乱扯下发冠丢到地上道:“你再逼我,我这就出家做女冠去。”

“公主不要太过分了!”崔旻脸色铁青,压着怒火道。

阿霁心下忐忑,回头扫了眼乐班,约摸十五六人,又没有武器,拿什么和崔旻抗衡?

她底气不足,不敢再逞强,遂又软下来,拿腔作调地拖延时间,崔旻正不耐烦时,外边探子疾步奔来,呈上一只包裹禀报道:“主公,大事不好,我们被刺史部盯上了。”

旁边自有人接过,送到了崔旻手中。

“魏简盯我作甚?”崔旻一脸狐疑地接过,拆开一看,不觉大惊失色。

崔大寒闪身过去,愕然道:“这是二哥的佩刀。”

崔旻沉着脸拿出佩刀下的信笺,咬牙切齿地看完后,抬头望向了老道身后的阿霁,“公主可认识刺史部兵曹吴庸?”

阿霁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慌忙摇头。

“这厮抓了我的儿子,想要换回公主。”他起身离座,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阿霁泫然欲泣,求助般望向崔大寒。

崔旻侧过头,横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崔大寒,径直朝阿霁走来。

“你……你要做什么?”阿霁鼓起勇气道。

“我有四个孩子。”崔旻似笑非笑道。

阿霁心下大骇,生怕他狗急跳墙,强自镇定道:“我耶娘也有四个。”

崔旻挑眉道:“可女皇只养了一个。”

阿霁面色惨白,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崔旻‘唰’地一声拔出佩刀,刀身湛亮如镜,映出满堂华彩,还有她惊恐的面容。

阿霁突然想起了姑丈的左眼,天黑后能映出斑斓灯影。

姑母不需要继承人,就算需要,那也轮不到自己。

可是姑丈需要她养老送终,她必须平安回到洛阳,穿上他为她做的铠甲。

“用公主一只玉手,换我儿全尸也不算亏。”崔旻一把攫住阿霁手腕,挥刀便要斩下。

阿霁浑身打摆,失声尖叫。

“阿耶,不可——”崔大寒奔过来,奋力抱住了崔旻握刀的手,“崔家不能没有二哥,您一定得把二哥换回来……用崔迟,用崔迟来换如何?”

老道趁崔旻沉吟之际,悄悄将阿霁从他掌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