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穷途尚有三分意,末路但存一点情;
何惧潸然泪衣袖,暗妆素饰说芳名。
且说万卉山主茉莉,含泪掩埋了丈夫芍药的尸骨,顶风冒雨,一路狂奔疾行,依丈夫所嘱,前去绛霄宫拜见一念师太。
这一天,风停雨住,天空万里无云。傍晚时分,茉莉已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大山密林之前。
正想找人打问,忽见林中响铃四起,飞马闯出五条大汉,个个赤裸上身,面目却斯文犹存。
为首一人,催马近前,一挥手中银龙剑,冲着茉莉叱喝一声:
“来人站住,留下过路盘缠!”
茉莉心道:“光天化日,竟有拦路抢劫之徒。不知这五个人有何来路,需先问过再说。”
便佯装惧怕,喃喃施礼道:
“五位好汉,留情留情!怎不去打劫豪富官匪,却见我一孤弱女子,只身前来投亲,还要索取银两,真是……”
话音刚落,后面又有一人放马过来,对为首之人说道:
“二弟,算了吧!我见她面带哀容,精神困倦,必是良家妇女。”
又冲茉莉一抱拳,施礼道:
“请恕我们绿林五龙客在此冒犯,你可以走啦!”
茉莉见这个人虽然干些绿林匪盗勾当,但心地依然善良,于是微笑了一下,沉声问道:
“请问五位好汉,此处是何地,离绛霄宫尚远否?”
后来那人听罢一怔,急忙说道:
“莫非你从远地而来,怎么连骑田岭都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绛霄宫,我们从来不曾听说,不知在何方向。”
茉莉点点头,又笑道:
“敢问此地可有客栈、茶舍?”
那人又是一怔,继而道:
“不瞒你说,骑田岭过去乃天下五岭之一。但清人入关之后,无恶不作,加之江湖近来屡出恶人,百姓逼于无奈,纷纷背井离乡。而今,骑田岭已然人烟稀少,哪里还有客栈茶舍?”
先前那人也随之收起银龙剑,“唉”了一声,言道:
“这位妇人,你别以为我们五人真是些打家劫舍的土匪,我们也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又指着后来那人,说道:
“我大哥叫沙天石,本是此地的明军千户。清军入关,明军溃败,我大哥才回到家乡。但又屡遭抢掠,家中妻儿被杀,才与我们上得岭东,干些小生意,以求混口饭吃。”
沙天石腰缠一根金龙鞭,见二弟介绍完,就接着说道:
“我二弟娄天水,是地方有名的朗中,会些拳脚。三弟袁天木,一把铁龙刺使得出神入化。四弟孔凤池,才学过人,还中过秀才,使一根乌龙杖,曾杖打清军先锋的狗头。五弟张凤玉,原是出家的道士,被逼无奈,才带上道观的镇观宝刀玉龙刀,来此入伙。唉,真是说来惭愧!原来,我等也憎恶这种行当,不想今日里自己竟然也干将起此勾当来。”
茉莉笑道:
“世道如此,又何必自责呢?既是此地无处投宿,我与各位好汉就此别过!”
说完,就要穿林越岭而过。
沙天石急忙说道:
“客人慢走,你一柔弱妇人,倘在山中再遇恶人,如何是好?不如今晚就到五龙寨小住,明日再走,不知妥否?”
见茉莉面露慎容,又朗朗一笑,言道:
“我们五人虽干上如此勾当,但都是正人君子,深知‘仁义’二字,也知晓廉耻。请客人不必担忧,山寨中人,自会小心侍奉,断然不敢造次。”
茉莉见沙天石十分诚恳,又已把话说明,就不好再行推辞。
来到五龙寨,见寨规森严,茉莉不禁在心中赞道:“沙天石不愧是前明千总,果然名副其实。”
茉莉当晚简单吃过特为她所设压惊宴后,便回房歇息。
到了半夜,茉莉忽听五龙寨人声鼎沸。从窗格望去,见寨前火光冲天,还围着许多人。茉莉急忙穿衣开门,隐去身形,来到寨门。只见绿林五龙一字排开,正与对面一怪面老者怒目相对。
就听沙天石斥声言道:
“五龙寨从来就不曾欠他冷面杀星什么银两,几年来一直受他要挟,而今五龙寨早已脱离他的联盟,为何又来向我们索取银两?真是欺人太甚!”
怪面老者也怒道:
“那就是说,五龙寨不欠也不给啦?”
见无人应声,便怪叫一声:
“都给我出来,一个一个收拾干净!”
随着话音,周围突然跃出几十名执刀仗剑的杀手,转眼之间,便将绿林五龙客围在当中。
娄天水大怒,沉喝一声:
“你们想干什么!”
抽出银龙剑,朝着杀手们便斩杀了过去。
娄天水这一动手,袁天木、张凤玉也拿出铁龙刺和玉龙刀,与杀手们战在一起。
孔凤池刚要操动乌龙杖飞身上前,沙天石一拦杖头,对他说道:
“四弟,你速去把那客人护送出寨。记住千万不可有一丝闪失,失了诚信!”
孔凤池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孔凤池刚一转身,便觉有人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一看,正是茉莉。
茉莉示意他不要做声,才轻声言道:
“恶贼不除,天下难宁。你莫要顾我,快去助阵吧!”
孔凤池刚要摇头,就被茉莉轻轻一掌,推进战阵。
沙天石在茉莉一现身形之际,心中已然明白,这个客人乃武林高手,一直深藏不露。
寨前已是一场混斗,双方各不示弱。
那边,怪面老者观战不语;这边,沙天石静观事变。四龙各自迎住五六人,均打成平手。
只见娄天水一把银龙剑快似闪电,一招“水溅平川”,环剑风沉。与他战在一起的六人中,就听见有两个人惨叫一声,被削去头颅。
娄天水一招得手,顿长精神,出手更快。又是一招“水淹七君”,又将四人中的三人,砍翻在地。剩下一人,见势不妙,向后疾纵,但尚未着地,已被一招“水落玄门”,洞穿了胸膛。
而袁天木却有些吃紧,一把铁龙刺刚刺中一人,就见一道寒光临空劈下,再想躲开,已是不及,只得松手倒纵,退出数尺。
但对手丝毫不给袁天木喘息之机,疾身扑上。袁天木失去手中武器,只能闪躲,伺机出手。
孔凤池被茉莉推入阵来,正有四名杀手扑近前来,只好一摆乌龙杖,指东打西,指上打下。
再看张凤玉,脚踏八卦玄步,玉龙刀封紧门户,看准机会,出手极快,只一刀便剁翻六个中的一个杀手。正待转身,剩下五个,齐发毒矢,张凤玉躲闪不及,胸口正着,但兀自紧咬牙关,丝毫不落败迹。
娄天水一人杀死六个杀手,急忙转身,见袁天木已然不支,便一展银龙剑,将袁天木接了下来。
双方直杀得天昏地暗,气吞山河!
孔凤池忽见有一道银光飞来,急忙挥动乌龙杖去挡,却只觉手臂一麻,只好快速闪过。
一直处在静观事变之中的沙天石见状,抽出金龙鞭,飞身挡住扑向孔凤池的几个杀手。
沙天石这一出手,怪面老者不再袖手旁观。但见他从背后取下一柄三刃魔星大法刀,一个“力沉千钧”,朝着沙天石斜刺里直劈过来。就听风声飒飒,但见寒光闪闪。
本来,五龙客之中,沙天石武功最高,但此刻怪面老者一加入,反而顿觉情形吃紧。
那边,娄天水见沙天石一上来,就遇上怪面老者这一高手,不由得心中大怒,宏声大喝:
“找死的,就来吧!”
手中一把银龙剑上下翻飞,使得更紧。
“二哥,我来换你!”
方才被沙天石换下来的孔凤池见沙天石险象环生,急忙过来,换下娄天水。
娄天水一扫银龙剑,又伤一人,这才下来,纵身来到沙天石旁边,将另外几个杀手挡住。
娄天水刚接住一个杀手迅猛的一刀,忽听袁天木大叫一声:
“寨内着火啦!”
娄天水陡然之间听见袁天木喊道:“寨内着火啦!”便大声说道:
“三弟,你快去看看!”
一招“水瀑倒悬”,自下至上,已将一个杀手开胸破肚。
沙天石并不理会,只朝着砍向自己的三刃魔星大法刀,挥鞭就挡。就知这一挡不要紧,自身门户已然大开。就见怪面老者一掌推来,沙天石暗道一声:“不好!”急闪身形,已是不及。
正在沙天石危在旦夕之际,说对迟,那时快,就见一少妇手抄一把花蕊,扬手即出。
怪面老者正要掌毙沙天石,忽觉一股花香扑面而至。再想躲时,却已来不及。只听“噗噗”几声,被打中胸口。
怪面老者大吃一惊,定神一看,脱口喊道:
“你是万卉山的茉莉老儿!”
茉莉哈哈一笑,锐风裹身,虎游八卦,花蕊散处,“噗噗”作响。
只一刹那,再看寨前杀手,竟已十有九死。剩下的六七个见势不妙,就想逃之夭夭。
怪面老者大喝一声,吼如海啸,一立法刀,念念有词。倏然之间,便听见风声凛冽,风头似箭。
茉莉不禁惊声喊道:
“招魂幡术?”
顾不得细想,从娄天水手中夺过银龙剑,狂吐神力,掷向怪面老者。这一掷,端的力量奇猛。
怪面老者只见光芒一闪,待闪身躲避,寒气已到近前。
怪面老者大吃一惊,撒开法刀,倒飞疾纵出有一丈之余。
茉莉轻身一纵,便接住法刀,又长身一跃,飞临半空,用力狂抛法刀,就见法刀似闪电一般,“哧——”的一声,没入山壁,兀自露出刀柄,狂抖不止。
茉莉这一手,乃叫“玄波云澜”,本是施展暗器之法,而以刀代器,兀自沉雄有力,不禁令在场的四龙钦佩不已。
四龙哪里知道,面前这位面带忧容的秀美少妇,乃当今一流高手,又岂是五龙之辈可比?
说话间,怪面老者已闪身飞回,掌力狂吐,连击三掌,掌掌夹风,击向茉莉。茉莉大怒,运掌如风,掌势如虹,也对着怪面老者的掌力击了上去。
这可是硬碰硬的功夫,含不得半点虚巧。就听“啪”的一声钝响,众人心头顿觉一紧。再看茉莉,被震得退了五六步,方才沉足站稳。
而怪面老者,却已是一个跟头,被震出一丈有余,摔倒在地。
茉莉突然凌空一跃,似苍鹰扑兔,已然来到怪面老者近前,又一扬花蕊,全都射入怪面老者的身上。
就听怪面老者惨叫不已,在地上不住地翻身滚动。
茉莉刚要抬足踹下,怪面老者忽然吼道:
“茉莉老儿,你敢杀朝廷命官,你就不想后果吗?”
茉莉猛收足力,叱声问道: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头?”
怪面老者哈哈一阵怪笑,狞然言道:
“老夫乃大内武功第一高手,老夫的名字不说也罢。但你万卉山女山主的名头,江湖之上谁人不知?”
说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紫竹王令,又狞言续道:
“这块东西,你一定知道。老夫留下紫竹王令,只希望你网开一面,放老夫下山!”
茉莉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不要这块紫竹王令,放你下山便是。”
“好!果然豪气过人!老夫就此告辞,日后有用得着老夫之处,定会还此活命之恩!”
怪面老者挥指自解被封穴位,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向着山下狂飞而去。
怪面老者身在半空,已飞出很远,还在喊一声道:
“老夫说过的话,自会算数!”
又向回劲扬手臂,将紫竹王令运气发力,远远地掷回。
茉莉伸手接住,举目一看,不由不惊失色。
四龙围来,也往紫竹王令上一看,只见王令上面写着三个楷体小字。这三个楷体小字是“楚运北”。
当然,四龙都不知晓楚运北是何等之人,但知道必是这怪面老者的姓名。只有茉莉心中明白。
茉莉为何没有杀死楚运北,并放他生还呢?四龙心中疑道。
茉莉见众人此状,就将紫竹王令交于沙石天,说道:
“各位好汉定是心存疑点,想着我为什么要放他下山。其实,我四海飘零,又怎么惧怕一个楚运北?我唯一不能放心的,就是这五龙寨。我见怪面老者,酷似大内的楚运北,只是迟迟不敢断定,直到看见紫竹王令上所写,才确定无疑。这楚运北,正如他自己所言,乃大内武功第一高手,权力极大,甚得皇帝老儿的宠爱。楚运北已然受命于朝廷,协助冷面杀星和堂兄楚昭北在江湖欺正昌邪。但此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即是一言既出,绝不反悔。我见他说要留下王令,便明白用意。因而,我才放他下山。”
沙天石点头言道:
“前辈武功深不可测,并且颇谙智谋,令我等大开眼界。十分感谢前辈为我们五龙寨考虑周全。我等愿拜前辈为师,不知前辈肯否?”
说着,就跪了下来。
四龙也跟着,纷纷跪倒在地,请求茉莉收纳为徒。
茉莉心想,去绛霄宫可以晚些时候,便爽然朗笑道:
“各位请起,我答应收你们绿林五龙客为徒。只是孔凤池不在,稍后你们与他商量吧!”
从此,茉莉便在骑田岭五龙寨住了下来,每日里传授些武术心法、内气轻功于沙天石等五人,这一住就是数载。
且说茉莉在去往绛霄宫途中,意外地碰到了五龙寨五位寨主,并接纳五龙客为徒,一过就是数载。
这一日,茉莉对五位徒弟言道:
“为师在五龙塞已住了几年,今日就打算动身,去绛霄宫拜见一念师太。为师走后,你们务必小心。这几年,冷面杀星虽没有挑衅,但不可丧失警惕。打家劫舍,也非长久之计,应该从长有所计议才是。为师此去绛霄宫,也不知能否见到一念师太,为师与一念师太从未见过面,甚至江湖上也不曾听说过此人,不知一念师太有何来历,为人如何?”
沙天石、娄天水、袁天木、孔凤池、张凤玉五人,岂肯让师父只身前往,便商议要护送师父去绛霄宫。
茉莉笑道:
“大家不必争了!为师自己去,路上更好方便。你们武功尚浅,还需练上一二十年,才能与为师的功力相当,照你们现在的情形,又怎么能护送为师?”
当天午饭一过,茉莉便启程上路了。
五龙客准备了丰厚的银两,可茉莉婉言谢绝了徒弟们的好意。
半月后,茉莉来到了绛霄宫前。
但见绛霄宫已然装点得金碧辉煌,宫前少女穿梭不已,忙忙碌碌,似乎是在迎接贵客的到来。
忽然,宫女们惊呼起来。茉莉寻声细看,却见宫前草地上,倒伏着一个弱小的男孩儿,紧闭双眼,已然昏死过去。
茉莉纵身过去,双手抱起男孩儿,见他约莫十来岁,骨骼十分瘦小。谁知茉莉刚抱起这男孩儿,忽觉面颊一紧,顿时天昏地暗,倏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茉莉苏醒过来,一眼就看到那个男孩儿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再看旁边,顿时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地喊道:
“你是……”
不待说完,茉莉的嘴便被另一只绵绵的手捂住。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
“我的名字叫一念。这位女侠莫不是万卉山茉莉山主吧?”
茉莉大喜,急忙喊道:
“师太,我终于见到你啦!你怎么长得那么像是我的一位故人呢?”
一念师太微微笑道:
“似是非是,是也非也。世间万物,各归其属,相貌相似,本是常事。万卉山之事,我已听说,女侠此来,也是我之预料。但为何相隔了这么多年呢?”
茉莉一听,泪水便已涌出。她含泪言道:
“师太不知,芍药已然归天。我日夜兼程,途中奇遇五龙客,其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茉莉把近几年所遭遇的事情,一一详细地告诉了一念师太。
一念师太也动情地言道:
“茉莉,今后这绛霄宫就是你的归宿!也免去在江湖上,处处险象环生。”
茉莉急忙谢过一念师太。
茉莉又转头问那个男孩儿: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与母亲住在一起?”
茉莉一问,一念师太才想起还有这个男孩儿站在旁边。
一念师太端详良久,忽然问道:
“森孩儿是你什么人?”
男孩儿一惊,又见一念师太面容慈祥,才喃喃说道:
“是我的父亲……”
一语说出,满座皆惊。
旁边却有一人,听后爽声问道:
“你母亲莫不是阿盖公主吗?”
男孩儿牙关紧咬,泪如雨下,使劲点点头。
一念师太见问,便言道:
“天英,你怎么会认识他的母亲?阿盖公主是谁?”
方才问话的正是展天瑛。
展天瑛对一念师太说道:
“师太,阿盖公主是瑶池婆婆的徒弟,也是大理段氏公主。这些都是我从铁心儿那里听到的。”
一念师太又问道:
“铁心儿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展天瑛复答道:
“铁心儿与瑶池婆婆的另一个徒弟韩仰子素来交好。”
一念师太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转而问那个男孩儿道:
“你怎么一人,你母亲呢?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说道:
“我母亲被一个叫任远行的剑客所伤,又被方才你们说起的白云子医活,冰冻在嵩山之中。为防止冰化,白云子从天山搬来了一座冰山。我的名字叫悟一子。”
“悟一子!”一念师太若有所思,又喃喃自语道:“白云子!”
一念师太转身对展天瑛说道:
“天瑛,你随我来一下。”
又笑着对茉莉和悟一子言道:
“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
一念师太把展天瑛叫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对她说道:
“你马上去白云山一趟,见到白云子隐士,你务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若答出这三个问题,你让他作诗三首,然后速速返回,把经过告诉我。事出紧急,你这就去吧!”
天瑛不知为什么,便问道:
“师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念师太笑而言道:
“天机泄时自当泄,不该问时就别问。这其中的原因,以后你自然明白。”
白云山,虽然不是名山,但历朝佛道名人大多寄迹于此。
白云山,又有白山之称。前明文人宋谦曾撰文称白山“千金不易也”。
但见此山白烟凉草,草木茂盛。沿道多苍松,或翠盖斜倒,或蟠身矫首,或捷如山猿。
草丛如毡,不生杂树,时常可见群鸟筑巢乱啼。山中有瀑,名日龙湫,瀑旁岩势开张峭削,令人心目眩怖。
展天瑛一路马不停蹄,晓行夜宿,七日后,便来到白云山下。
展天瑛顾不上休息,便纵身上山。早有铁心儿半路碰见,遂一同前来谒见白云子隐士。
行至半途,忽听见有人正朗声读道:
“昔有五道人,一起赶路,逢雨雪,过一神寺中宿。舍中有鬼神形象,国人吏民所奉事者。四人言:‘今夕天寒,我们不如把鬼神木像烧来取暖煮饭。’一人言:‘此为人们信奉之物,不可损坏!’此室之中,鬼常吃人,见五人言罢,便相互说道:‘这四个人不怕我们,还想用我们烧火,太凶恶,我们惹不起!而那一个人畏惧我们,不如把他吃了吧!’那个不敢损坏鬼神之像的人,夜里听见了这段谈话,便起来招呼另外四个人道:‘何不取此像取暖烧饭呢?’于是五人便把木像烧掉,吃人鬼们便吓得纷纷逃之夭夭。”
展天瑛听罢,向上面问道:
“这是哪里的故事?”
上面笑道:
“此乃佛之《杂譬喻经》中的《鬼神像》篇。”
展天瑛听了,便一言不发,沉默下来。
又听上面之人哈哈朗笑道:
“来者何人,请上来一叙!”
展天瑛急忙拱手答道:
“在下展天瑛。请问你是何人,白云子前辈在何处?”
上面之人笑道:
“我乃白云子是也。”
就见从空中一人纵身跃下,对展天瑛施礼道:
“女侠远道而来,可是求医问药吗?”
天瑛凝目一看,只见来人白发苍苍,但精神仿佛壮年,便急忙长揖还礼答道:
“是我师父有病,特命我拜见白云子前辈。”
白云子哈哈一笑,说道:
“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说着,牵住展天瑛的手腕,凌空返回山顶。
山顶之上,松林茂盛,山风飒飒。松树之中,有一方形石桌,上摆佛经、道藏和医鉴一类的书籍,想是白云子方才正专心读书。
白云子一指桌边石凳,笑道:
“天瑛女侠请坐,无甚招待,就请喝碗山泉水吧!”
手抓松树,“啪喳”一声,已然捏断,又伸手掏空木中之物,遂变成一只木碗,在山壁之上顺手一接,便已将从山顶峰峦之处流泻而下的泉水注满。
展天瑛接了,慢慢一吮,端的是清洌甘甜。
白云子这才抖袖问道:
“不知你师父所患何病,有何症状?”
展天瑛笑了,徐徐伸出三个指头,缓缓言道:
“不知何病,但有三个症状?”
白云子点点头,问道:
“请问是那三个症状?”
展天瑛笑道:
“第一,思念无沐之水;第二,嘴馋三道香茶,第三,闷于诗书文章。”
白云子怔道:
“此病甚为怪异,莫不是得了郁病不成?”
展天瑛说道:
“想必正是此病。”
白云子言道:
“郁病百病皆兼,常发于风、寒、暑、湿、燥、火,此为外感六淫。也发于喜、怒、忧、思、悲、恐、惊,此为内伤七情,而尤以七情之伤为重。郁者,心痛也。此郁一日不去,便一日不愈。”
白云子又徐徐言道:
“《内经》中云:郁乃因五运之乃所乘而致,不必作忧郁之郁,忧乃情之病,但忧亦在其中。故而,郁病乃情志之病。我以为百病皆兼郁,久郁必化火。郁病分属肝郁脾虚、肝郁气滞、肝郁脏躁、肝阴虚、肾阴虚、肾阳虚、脾阳虚、心气虚、心脾两虚、风寒入路、劳伤脾肾,胸痹、百合病、伤寒热入血室,等等。敢问天瑛女侠,你师父之病属何种郁病?”
天瑛却不懂医术,只是按一念师太所嘱叙述而已。见问,不知如何对答,匆忙说了一句:
“都有,都有!”
白云子大惊,急忙言道:
“此乃果然郁病,情志所致矣。再问是何时所得?”
天瑛又是不知,依然顺口答道:
“数十年了,老毛病了。”
白云子点点头,略停了一下,又续而言道:
“倘若五六十年前,你师父求医于我,自当能治。只是我这几十年来,也患有与你师父一般无二之郁病,才深居简出。平素读些诗文,著些篇什。唉,此病连我也医不好,恐天下再无人能医了!”
说到后来,白云子已然神情颇为沮丧。
天瑛见状,急忙又言道:
“若无药方,我回去如果交待?能否题上三首诗,把郁病的感受写下,我好带回让师父印证,兴许师父有回天可能!”
白云子点头笑道:
“也好,只有这一味药了!”
白云子取来纸墨,一边写,一边叹气。一会儿工夫,就写下三首诗。随后,卷好,交给天瑛收下。
这三首诗是这样写的:
天下万木皆为药,独缺昔日一味草。
后世或有能少用,恐使他人谓我老。
山高未到更高处,月晴未满人心晴。
尝有千结成乱麻,何处寻得会乘风。
春来楚歌伤心狂,娇血染处自悲壮。
空留黄土作坟冢,梦里顿时豪气长。
这三首诗,分别写在三张纸上,笔力遒劲,含义隽永。
展天瑛如愿以偿,遂不敢久留,当日动身急返绛霄宫。
且不提展天瑛途中所历艰难,话说这一天太阳刚落山,展天瑛已来到距绛霄宫不足十五里的一座荒山前。
展天瑛正埋头疾走,忽听山上传来了“丁冬、丁冬”的声音,旋又变成“冬冬”的锤击声,接着有人狞喝一声:
“小小孩童,去往哪里?”
展天瑛大惊,抬头看时,只见一通体红亮之人,已然缓缓地飘到跟前。
此人正是吐鲁浑。说他是缓缓飘来,一点都不假。
当你感觉他向你缓缓飘来时,他就已经站在了你的面前。
吐鲁浑为何来此处,不得而知。但见他口角流血,手中兀自捏着一条丰满白皙的人腿。
吐鲁浑三口两口就把这条人腿吞下,打出一个饱嗝,才一抹血口,哇哇说道:
“很可惜,我刚刚吃完一个。不然,你这小小孩童,定比这个女人好吃!”
直把展天瑛吓得心惊肉跳,蹬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吐鲁浑大嚼狂咽的血口。吐鲁浑一把便将展天瑛提了起来,体内的“冬冬”声震得展天瑛心脉大乱。
吐鲁浑哇哇笑道:
“小小孩童,胆子太小。”
又顺手捏捏展天瑛的脊骨,说道:
“这是一副修炼我这神功的好筋骨!”
吐鲁浑见展天瑛被吓得一言不发,遂闭紧自己的脉息,“冬冬”声才停了下来。
吐鲁浑又哇哇说道:
“小小孩童,不要害怕,我不会吃你。你一个人这是去干什么?我想收你为徒,怎么样?”
展天瑛这才结结巴巴地颤声言道:
“你这野人,快放……放我下来,家人还……还等着我回……回去呢?”
吐鲁浑点点头,又哇哇说道:
“很好!小小孩童成为我的徒儿,定会十分听话!”
吐鲁浑伸出长满恶毛的大手,轻轻在展天瑛的身上捏了捏。
吐鲁浑这一捏不要紧,白云子所写的三页诗,从展天瑛的怀中已然飘飘落地。
吐鲁浑顿觉新奇,手心一吸,只见那三页诗稿,竟已吸到手中。
吐鲁浑看时,却不识字,便哇哇问道:
“你这三片纸上,乱七八糟写的是什么东西?”
展天瑛尚乃守节处子,被吐鲁浑在大禁之处捏过,心中顿然羞怒交加。可是被吐鲁浑一手提起,却也无可奈何。见问,便知吐鲁浑不识字,只好答道:
“你这人太无知,连药方也不知道!”
吐鲁浑诧然问道:
“什么药方?干什么用?”
展天瑛言道:
“是我娘生了病,我去找郎中看病所写的药方!”
吐鲁浑“嗯”了一声,又问道:
“上面写些什么,念给我听听,好听的话,我就放你过去!”
展天瑛听了,急忙反问道:
“此话当真?”
她生怕吐鲁浑说话不算数。
吐鲁浑哇哇大怒道:
“我吐鲁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吐鲁浑这一报上姓名,展天瑛忽才记起曾经听一念师太提起的事情。
展天瑛更是害怕,但转念一想,反正也是一死,不如报些好听的药名,看他说话算不算数。
想到这里,展天瑛言道:
“你听好了!这药方上写的有厚朴花、牵牛子、珍珠菜、桃南瓜、桂丁香、葱茎白、诸葛草、夜交藤、海金沙、荸荠苗、夏无踪、南沙参、挂金灯、枸骨叶、分心木、油桐果、侧耳根、兔子肠、枫香脂、鹰不泊、刺蒺蘖、何首乌、天南星、红旱莲、大驳骨、了哥王、八月札、一见喜、三分三、千里光……”
展天瑛一口气说出三十余味药名,而且药名又尾字不带重复,直把吐鲁浑听的是点头不已。
展天瑛又说道:
“刚才这是三个字的,还有两个字的,有丁香、卜芥、人言、刀豆、大枣、三七、土蚕、防已、细辛、白药、荆皮、甘草、贝母、木香、茯苓、柴胡、生地、山楂、及己、飞莲、小蓟、连翅、马勃……”
刚说到这里,吐鲁浑便打断问道:
“说几个四个字的我听听。”
展天瑛急忙说道:
“八仙金龙、十大功劳、一支黄花、小飞扬草、马兜铃根、飞龙掌血、天青地白、木芙蓉花、凤眼苡仁、火炭母草、水仙桃草……”
听到这里,吐鲁浑连声说道:
“水仙桃草,好,好!刚才我吞食的那个女人,手一捏上去,就像这水仙桃草一样!”
说完,就是一阵大笑。
笑罢,吐鲁浑一摆手,哇哇说道:
“讲得好,写得也好!但你还要再讲一个故事!”
展天瑛一听,只得搜肠刮肚,先找个故事来应付危难。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铁心儿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据铁心儿讲,这还是白云子师父讲给他的呢!
展天瑛便徐徐言道:
一天,李太白同众友在逍遥亭饮酒,蒙眬之间忽见远处飘来四个女子,一个穿白的,一个穿绿的,一个穿黄的,一个穿红的,个个亭亭玉立,围在李太白的身边。
穿白的女子说道:“奴家是酒家女,闻公子才华横溢,智力超群,小女愿牵马拽蹬,服侍公子左右。”
其他三个女子一听,连忙说道:“不可不可!岂不知酒是穿肠毒药?还望公子三思!”
李太白摇摇头,微微一笑,说道:“不是这样的,无酒不成礼义!”
穿绿的女子说道:“奴家本是女色,见公子一表人才,敏捷过人,小女愿终身为奴,侍奉公子!”
其他三个一听便个个争先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俗话说,色是刮骨钢刀,望公子慎重!”
李太白听了后微笑言道:“不是的,无色世上人稀!”
穿黄的女子说道:“奴家是财女,闻公子学识渊博,诗压群儒,小女子愿奉公子厚用!”
其他三个女子听了后齐声忙说道:“不行不行!常言道,财是惹祸的根苗!”
李太白听了后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不是的,无财不成世界!”
穿红的女子说道:“奴家是气女,久闻公子刚直不阿,金殿挥毫哧蛮书,一气呵成,才惊四座,小女子愿随公子浪迹天涯,终身不悔!”
其他三个女子听了急忙说道:“且慢且慢!岂不知气是伤身火炮?望公子慎虑!”
李太白听了后还是微微一笑说道:“无气便受人欺!”
李太白话音刚落,酒色财气便一齐揪住李太白的三咎胡须,娇言说道:“留下我!留下我!”
李太白哈哈笑道:
世人食色我不取,除恶扬善扶正气。
仗义疏财真豪杰,独饮琼浆卧仙地!
“斟酒,斟酒,快斟酒,再斟三百杯,悠悠似太白。哈哈……”
正笑之间,只觉身子一歪,李太白醒了。众酒友问他为何而笑,李太白将梦中之事叙说一遍。众酒友笑道:“答得好!答得好!”接着李太白又斟了一杯酒对众酒友说道:“我今后万念皆空,独贪此酒!”
吐鲁浑听着,倒十分开心。见展天瑛讲完,便问道:
“这个故事叫什么?”
展天瑛想了想,说道:
“叫《李太白醉酒遇四女》!”
吐鲁浑点点头,哇哇说道:
“好听,好听!你可以过去啦!”
展天瑛闻听,急忙说道:
“你不放我下来,我怎么过去呀!”
吐鲁浑这才十分不舍地放下展天瑛。
展天瑛装好诗稿,纵身向山下飞去。
有诗为证:
智勇双全展天瑛,江湖中药报名称。
骗得恶人一阵笑,赶在雨中把信通。
展天瑛不敢回头,一路狂奔,直累得虚汗淋漓。才来到绛霄宫前,便大声呼道:
“师太,师太!”
早已等在那里的一念师太见展天瑛面无血色,急忙轻纵上前,伸出双手,款款地托住了爱徒展天瑛。
展天瑛只觉着有一股暖融的、无比惬意的气流,从一念师太的手上缓缓流到自己的疲惫不堪又惊吓过度的脉息之中,驱散着残存于体内无力逼出的弱气,顿时精神大振。
一念师太将展天瑛抱回房内,以无限焦急的目光注视着展天瑛,徐徐问道:
“天瑛,出了什么事了吗?”
展天瑛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却又忍不住“哇”的一声,哭着扑进一念师太的怀中。
展天瑛一边哭,一边把与吐鲁浑遭遇的可怕经历,告诉给一念师太。诉说完后,才从怀中取出白云子的那三页诗稿。
一念师太安慰着展天瑛,微微笑道:
“不用害怕,对付吐鲁浑,害怕又有何用呢?幸亏你机智勇敢,反应敏捷,才脱离了吐鲁浑的魔手。”
脸上虽笑着,心中也不免万分后怕。
一念师太铺开诗稿,熟悉的字迹顿时扑入眼帘。
“是他,果真是他。”
一念师太脱口言道。
一念师太又听展天瑛详细诉说了向白云子求医的经过。
一念师太微微笑道:
“天瑛,你可是帮师父了一个大忙!你看,这第三首诗的每一句中,第一个字分别是春、娇、空、梦!天瑛,你知道这‘春娇’是谁吗?”
展天瑛疑惑地摇摇头。
一念师太兴奋地说道:
“那就是我!”
展天瑛一怔,旋即又问道:
“难道师太就是曾经名冠天下的女儿帮帮主……”
不待展天瑛说完,一念师太就哈哈大笑着说道:
“正是,正是!我创立的女儿帮,曾帮众甚多,但也出现了一些像媚眼海棠这样的淫荡之人!”
“那白云子到底是谁呢?”
展天瑛忙问。
一念师太徐徐说道:
“他呀,便是天下第一神医、秀才帮四帮主李自在!”
正是:
一别音容两渺茫,绛霄宫内梦夜长。
遥思当年一轮月,常将欢乐化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