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上县白鹿庄。
刘福通命韩咬儿和老关二人去准备起事要用的祭品,自己则是和韩山童留在营地里。
他望着越来越多投奔的人,心底有一种难掩的兴奋。
韩山童却要谨慎的多,他想得却是那半空中无缘无故出现的天幕。
刘福通说那是天助他们也,昭示了他们真就是弥勒佛降世,明王在世,并且将他们想好的歌谣传播了出去,现在黄河边上的夫役都愿意扔下修河的工具,拿起武器跟着他们造反。
这真的是好事吗?
韩山童害怕的还是会闻风而至的元军,如今他们大军还未成,所有的管理都不成型,若是被元军摸了过来,岂不是如婴孩入饿狼的口一般。
想及此处,韩山童依然觉得心中不安。
刘福通端着一副宋制样式的黄袍送进了他的房间。
“大哥!你看啊,这龙袍可真是好看啊!”
韩山童起身走过去,端详着这身“龙袍”,喜悦之情将刚才的担心冲到了九霄云外。
他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穿上这身衣服,坐在龙椅上,只动动手指就能决定某个人的生死。
啧啧啧,这是多么诱人的权力。
就在这时,刘福通已经将龙袍披在了韩山童的身上。
“这……”
“大哥,这本就是您的!”
是啊,本就他的!
这天下本就是宋朝的,他是宋徽宗的八世孙,那这天下可不就是他的吗?
谁会管他到底是不是?
当年争霸天下的刘备还自称自己是中山靖王的十八世孙,也没见过谁怀疑过他的身份!
若是以后有人质疑他的身份,噶了他就行。
韩山童一只胳膊已经穿进了龙袍里,他的半颗心也已经接受了他就是这天下未来之主的设定,另一只胳膊缓缓钻了进去,他忽然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名字。
朱重八?
天音似乎提到了这个名字。
还说他将会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个人。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山童停下了自己穿龙袍的动作,垂下眼睛问道:“贤弟可还记得天音上提到一人,叫朱重八的那个。”
刘福通本来正在帮他系带,听到这里手下一顿,脸上也略白了下,想了一会才道:“大哥,这天音也不可尽信,再说就算真有此人的话,怎么从未见他有过什么义举?”
韩山童闻言点点头,又道:“若是真有此人,我们有该如何是好?”
刘福通嘿嘿一笑,道:“那不正好吗?天音将此人说了出来,元军就会都去打他了,我们正好趁机发展壮大。”
韩山童也付之一笑,道:“贤弟所言甚是,这么看来天音果然是来帮我们的!助我们起事,还拉了个活靶子吸引元军的注意力,真可谓是天助我也!”
龙袍穿在韩山童的身上,尺寸正好,他满意的转了个圈,笑容更甚。
刘福通忽然“哦”了一声,道:“大哥,还缺个冠!”
韩山童道:“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冠实在难得,等以后我们攻下颍州城,再找城中最好的工匠打造一顶,到时候也给贤弟制件衣裳!”
外面传来一阵动静,喧闹不止,刘福通向外望了望,原来是韩咬儿他们回来了。
他赶紧走出去,只见院子里的一匹白马和一只黑牛,已经堆在角落里的一些梗米和两坛子酒。
韩咬儿笑着跑过来问刘福通,道:“元帅,这祭品行吗?”
刘福通左右看看,满意的点点头:“不错不错,如今天下大乱,你们能找到这些东西已经是很不错了!”
夜色渐深。
刘福通在府外的青崖山下开了祭坛,将白马和黑牛当众屠宰,焚烧香,在黑夜里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逐渐连成了一条线。
韩山童坐在最上位,他披着那件刚制成的黄袍,面色沉重。
刘福通主持了整个祭典,告天地,昭韩山童为明王,并且举起他的长刀高喊:“杀元狗,复大宋!”
“杀元狗,复大宋!”
下方火把闪烁,莹莹点点仿若万里星空。
“……”
就在这时,忽然天际中一枚炮火落了下来,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起事的人群中炸开了。
人群顿时乱成一团。
刘福通也懵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又人高呼:“是元军来了!”
“他们有火炮!”
只见混乱间又一发火炮在人群中炸开。
眼见着那里刚刚还站着的人,瞬间就变成了残渣,飞散四处。
前一刻还意兴阑珊,壮志凌云的起义军,此刻就如四处乱窜的老鼠一般,抱着头往各处躲闪。
两发火炮打完,便听见元军冲杀的嘶喊声。
这是义军第一次正面对抗元军,在被火炮炸懵了之后才反应过来。
刘福通举着他明晃晃的大刀直喊:“冲啊!杀元狗!”
韩咬儿神勇无比,冲到了最前面,嘎了最前面的一个元军后带着满身的血迹,高喊:“冲啊!”
韩山童手里没带武器,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于是振臂高呼:“兄弟们,杀元狗,复我大宋!”
下一刻,他顿感腹部传来一阵刺痛,再低头时,蒙人的环刀已经刺透了他腹部,鲜血喷涌而出。
韩山童不敢置信,他双眼瞪得仿若铜铃般。
这是他第一天黄袍加身啊,他还没坐上那龙椅,还没接受文武百官的俯首叩拜,他怎么能死呢?
他是明王在世,他不会死。
弥勒佛怎么会不保佑他呢?
所以,他注定不会是那个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人?注定不会是那个推翻元朝的人?
一想到这里,韩山童觉得悲从中来。
他眼角的老泪徐徐流出,喉咙中的腥甜一涌而出。
韩山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刺了多少刀,闭眼前,他甚至觉得身上那件黄袍可惜了。
只穿了一次。
可惜了。
树林里。
韩林儿咬破嘴唇,要冲出去。
母亲杨氏从背后紧紧抱住韩林儿,轻声哭诉:“林儿,不要出去,不要出去!”
韩林儿满面泪流,他看着父亲被元军刺中,又捆绑起来将尸体都带走了,他很想冲出去跟人拼命。
可是他却不能。
他想起父亲起事前跟他说的那句话。
“林儿,我的好儿,一会起事你跟你母亲就不要过来了,你替为父守好家。”
一开始他极为不愿意,他十四岁了,韩咬儿才十九岁,凭什么他就能去,而自己就只能躲在家里?他还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韩咬儿算是什么!?
所以韩林儿并没有老实的待在家里,而是悄悄跑了出来,躲在这片小树林里暗中观察,他十分开心,父亲穿着新衣服坐上了最高的位置,被称为“明王”,这是他们家族几世的最高殊荣。
可是忽然,他听到了小树林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他本来想跑过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却被母亲杨氏一把捂住口嘴,拖到了旁边的山石缝隙里。
母亲红着眼睛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韩林儿无助的又看向母亲,只见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抓住韩林儿的手臂,就往青崖山上跑。
五月的天,竟然寒冷至此。
韩林儿麻木的跟着母亲向山上跑,他不知道他们跑过了多少个山头,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直到母亲气喘吁吁的将他拖进个黑暗的山洞时,他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爹!”
杨芬兰也抱着儿子的头放声大哭。
哭的久了,就累了倦了,韩林儿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哭累了就睡着了。
杨芬兰擦去泪痕,她从腕子上褪下个银镯子,在山洞的一角挖了坑,将银镯埋了进去,瘫坐在那里口中不住的叨念:“山童,这是你送我的镯子,我就不带走了,你带走拿去花吧,我听说那阴曹地府里也要买路钱,我给你烧不了钱,就将这个镯子给你带去,你拿好,走好,总有一天我跟儿子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她坐在山洞里抱着儿子的身子,红着眼睛望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发白,她又想起丈夫曾给她的承诺,若是大事成了,定要她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山童,你去吧。”
就在这时,天空之上原本的黑幕突然亮了。
杨芬兰的视线也被天幕吸引而去,这几日关于天幕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一个女流也曾闻之。
她仰起头,天音缓缓传来。
那天神说的什么明朝,什么燕云她并不懂,可她听见了那两个名字——朱重八、徐达。
一低头,韩林儿瞪着猩红的眼睛,捏紧了拳头。
“娘,我们去找朱重八。”
杨芬兰望望颍上的方向,一颗心只觉得悲伤不已,她重重的点点头,道:“林儿,咱们去找朱重八,为你父报仇!”
察罕帖木儿看着地上的韩山童尸首,心中得意极了。
敢称明王,哼!
他踹了那尸首一脚,道:“取下首级,送去大都。”
“对了,其他人呢?不是还有叫个刘福通的,听说他闹得也很凶?”
来报的兵士头一低,回复道:“叫他们跑了。”
察罕帖木儿看看外面逐渐泛白的天际,长叹口气道:“终是留了后患无穷啊!追,给我追,务必要斩草除根!”
那兵士一拍前胸,道:“是。”
察罕帖木儿又想起什么,再次叫住他,嘱咐道:“还有韩山童的儿子!”
“是!”
就在这时,外面的天空中又现了异象,察罕帖木儿挥手让兵士下去,自己则是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又要提示什么?
韩山童这群反贼不行了,察罕帖木儿又燃起了更大的雄心斗志,他要剿灭天下所有的反贼!
这一次,天音又一次提到了那个叫朱重八的人。
对,还有徐达。
还什么狗屁明朝武将天花板?
天花板是什么东西?
不管他是天花板还是什么东西,敢跟大元叫板,他就让他躺棺材板!
一群乌合之众,还想成事?!
做梦去吧。
元大内。
元顺帝昨夜宿在了奇皇后那里,高丽女子总是有些不同于他们蒙人女子的手段,伺候起来深得帝心。
顺帝缓缓睁开眼睛,奇皇后披着薄纱香肩半遮半掩间,春色无限,他一只手伸了过去。
然而,顺帝忽然觉得眼前一刺。
就在奇皇后的肩膀后面,有一块浅浅的粉色的痕迹。
顺帝不记得昨夜有宠爱过这个地方,因为他一向最爱奇皇后的锁骨,对这个地方兴趣索然。
那……怎么会有这样的一道痕迹呢?
顺帝顿时就觉得气不顺了。
他想起了宫中关于奇皇后和宦官朴不花的那些个污耳传闻。
“放肆!”
他一脚狠狠地踹向奇皇后,这个□□!
奇皇后也忍着剧痛缓缓转醒。
她泪眼朦胧的看向顺帝,那张气到发白的脸庞让她感到了几分恐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徐徐的天音。
天音清脆婉约,落在他们每个人的耳中,清晰无比。
顺帝马上就被天音吸引去了注意力,奇皇后也趁机穿上了衣裳。
她害怕的缩在角落里,因为她看着顺帝因为天音所说的事情,表情越来越狰狞起来。
“这群反贼!狗屁徐达!狗屁朱重八!”
他气得跳下了床,到处在屋子里找着他的环刀。
“朕要杀了你们!都别想活!”
奇皇后知道不能让皇帝在发疯,他指定要弄出点什么事情来的,到时候宰相一定会怨她不能劝谏帝王,是失德。
她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在顺帝身后伸开双臂,抱住了对方,哭着声音哀求:“陛下,您别这样!咱们大元的天下还好好的,您千万消消气啊!”
顺帝又想起刚才在她后肩看到那处红痕,气得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拽着她就往床边上磕。
“□□!你们都是想谋逆!”
“□□!”
奇皇后疼得大哭,求饶。
顺帝根本听不见,还在扯着她的头发往床边上使劲磕。
哭声越来越弱,直到慢慢消失了。
顺帝也不知道自己疯了多久,只觉得耳边清净了,天音没有了,女人的哭声也消失了,他这才放下了奇皇后的头发。
就在这时,寝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是宰相脱脱。
顺帝缓缓抬起猩红的眼,哑着嗓子道:“进来。”
然后宰相进来后就看见了让他心惊的一幕:奇皇后头发凌乱倒在地上,满地都是鲜红的血,而顺帝满身满脸都染着血。
这是……?
脱脱觉得自己要晕倒了。
帝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他们的皇帝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第二皇后。
还是高丽国进贡的贵族女人。
这要是消息传到了高丽国,一定会挑起两国的兵戎相见。
应付全国四起彼伏的义军,已经让满目疮痍的帝国疲惫不堪,若再加上高丽一国,那……
脱脱几乎是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