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执意要女宠进府,闹了好些天。
僵持不下之时,就在这天驸马妥协了。
阮湘禾目光冷冷盯着披着中衣,发都未束的权书迟:“你还没死。”
权书迟的言语很淡,有气无力的,倒是多了点慵懒:“拖殿下的福,尚未。”
权书迟手上拿起茶壶,作为待客之礼要为阮湘禾倒茶,但阮湘禾注意到她的手很抖。
狐疑的将视线放在权书迟脸上,却任何异样都没有发现。
只能暗道权书迟的虚张声势。
阮湘禾知道她经常生病,这次指不定又是什么风寒加重。
然后眼尾扫到桌案上并不该出现在白日里燃着的灯,那火苗一晃一晃也像是气若游丝一样。
他心中微讽:大白天,点得什么灯。
“你良心发现了,要把杳杳还给我了?”阮湘禾目光冷嘲,见权书迟倒好茶放在自己面前,他也没喝,最主要的是他没心情喝权书迟的茶,于是将茶拿在手里就那么倒了下去。
“殿下…”
李嬷嬷有些看不下去了,最近权书迟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
恐怕大概就是这些日子的事情了。
想到自己的过分要求,都没有遭到拒绝,李嬷嬷想要这个伪装了半辈子的女孩子弥留之际有些希望。
可任凭如何努力,好像留下来的都是绝望。
“殿下说是臣阻挠了你们的姻缘,臣当然得圆回来啊。”权书迟控制住用力颤抖的身体,声音清浅道。
这权书迟吃错什么药?“假惺惺。”
“甭管臣是不是假惺惺,反正殿下是要如了愿的。”
“那你将杳杳带到本宫面前。”要不然是哪门子的如愿?
“别急,臣还有话想对殿下讲。咳咳…咳咳咳——”
青年脸色苍白,捂着嘴一阵猛咳,随着咳声单薄的身体就像是落叶一样胡乱的坠着。
肺都要咳出来了,难不成权书迟真的病重了?
阮湘禾目光挣扎,别过视线,也干咳了一嗓子:“咳,陛下不是赐药了吗?那药可是好东西,母后在时也是叫我每天熬给你喝。你喝了吗?”
好东西…
真是好东西啊。
权书迟平息下不适,嗓音沙哑,“喝了的,毕竟是殿下每日差人送来的。”
“那就好,本宫虽然恨不得你早点死。但那好东西既然舍得给你,你就喝吧。我也不亏待你,只看看咱们谁先寿终正寝。”
“…殿下,您是恨臣吗?”权书迟看着别着一股劲儿的阮湘禾,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阮湘禾觉得自己都要被气笑了。
“哼,你还好意思问。”他冷哼一声,双眼冷到极点,“你是我的污点,有机会我恨不得亲手将你大卸八块!你问我恨不恨你,难道你心里没有半点数吗?”
原以为这么说她会心里有数,可阮湘禾没想到权书迟并未有半分情感起伏,只淡淡回问了一句:“可原因呢?殿下为何怨恨臣呢?”
“你真是…你还有脸问!”阮湘禾站起身,提起权书迟的衣襟,就这么将人提起来。
权书迟的重量很轻,身高也比自己矮了一个头。
两人贴近时,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也让阮湘禾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候阮湘禾才想到自己已经压在记忆深处许久的东西,权书迟也是个女孩子。
因为想到这一点,阮湘禾强忍耐着将要砸在权书迟身上的拳头收回。
“你心肠是如何歹毒,又贪婪不满。阻碍杳杳与我,威胁母后知道了我的身份,将自己扶上了驸马的位子。多年来夺权争位,血债累累!你无心无情,就是你那亲族都没有半分联系。是怕亲族知道后劈头盖脸口诛笔伐吧,所以你不敢让你小门小户的家族知道你还存在着。权书迟,人人都说你恶毒依本宫看还真是说轻了你。你连恶毒这个词都配不上!”
咚——
他手上一推,权书迟便病气恹恹的摔在椅背上。
“驸马!”李嬷嬷惊呼想要上前查看却被阮湘禾伸手拦住,“你别过去,难不成还能摔死她?”
嘶——
权书迟眉头微微隆起,不可查的吸了一口气。
后背撞上椅背,一阵钻心的疼。
“就这些?”
青年的桃花眼这一刻竟然是带着些许以前的神采,驸马都尉权书迟有着一副好皮相。可也只有不认识她的人会说出来。
至于原因,大概就是看法决定了她的长相。
她的手段,她的权利,让人往往在这些条件下反而注意不到她的长相。
见她笑得不以为意,阮湘禾觉得自己遭受到了嘲笑,他握紧拳头,“就这些?权书迟,你简直不配为人!来世应当投生畜生道。不,应当不入轮回,魂飞魄散,你我再也不见!”
真是个狠心的诅咒啊,“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权书迟回味着这句话,但她的内心很平静,甚至于毫无波澜。
只有李嬷嬷感受到一种汹涌而来的窒息,蹲在权书迟手边,解释得异常急切,“驸马,殿下是胡言乱语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都只是殿下一时气急的口无遮拦。”
“李嬷嬷,你少管她!本宫说的就是心里想的,没有什么不对的。权书迟。”阮湘禾拉开李嬷嬷,因为本是男子的缘故,身材高大,与强弩之末的权书迟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
他矮身直视,一字一顿道:“活该没人爱你,活该你兄长尸骨无存,活该你体弱多病!”
寒冬里温度很低,室内燃着炭火,噼啪噼啪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十分明显。
这样的节奏,仿佛酝酿着一场凶狠的燎原野火。
李嬷嬷睁大眼睛,小心翼翼的望向权书迟。
权书迟的底线,她的家人。
她全部的信念与目标。
外面的天阴了下来,这个冬季,总是下雪。
现下风雨欲来的样子,仿佛在积攒蓄势待发的最后一场风饕雪虐。
可李嬷嬷没有见到权书迟的疯狂失控,她只是越过阮湘禾的身影,将目光投向门外的天青寂静。
她问,“十年不见,殿下确信燕杳杳心里有你?”
阮湘禾心里正因无法触怒权书迟而烦躁,说不清为什么权书迟还如此问。按理她不该愤怒吗?
难道性格扭曲的人,都这样?
于是他回答,“杳杳才不是你。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也应下为我而穿上男装,要不是你从中作梗。现在本宫早已恢复身份,和杳杳有上一儿半女。就算你使诈把杳杳送到苦寒之地,杳杳受尽苦难,心里依旧有本宫。”
“她已非完璧,殿下带回她的时候是在乐坊,应当知晓她这身子给了很多人。”
权书迟音色缓缓,听在阮湘禾耳中像极了讥讽。
而李嬷嬷咬紧下唇,听出了其中的无奈,以及脆弱的挣扎。
燕杳杳的事情…
“殿下,其实燕贵女她——”
“权书迟!”阮湘禾摔了小桌上的茶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茶壶是擦着权书迟的手腕而过的,茶水滚烫,将那处苍白染的嫣红一片,“你要点脸,杳杳还不是被你害的。”
“是啊,都是我啊。”
权书迟笑笑,她似乎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她被兄长搂在怀里。
兄长说:“池池别怕,哥哥不疼的。池池身上的血,不是哥哥的。”
可兄长的胸膛鲜血源源不断而出,红得让人眼睛疼。
亲眷三十六人尸骨喂于山野,眼泪流的根本控制不住,是嫂嫂捂住她的眼睛。
嫂嫂说:“池池不怕,那都是爱池池的人。他们还在的。”
可之后,就连嫂嫂也没再出现过。
自然,还有小小的自己被举得高高,在全然交付重量的期待安全感里,听见:“池池是个大宝贝!”
可宝贝,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权书迟,怎么算是宝贝呢?她被摔的伤痕累累,粉身碎骨。
“燕杳杳不是我,应当会和殿下的心意。”权书迟手指死死抓着衣裳,语气却风轻云淡,她要确认最后一件事,“殿下,你对她呢?”
“本宫——”
阮湘禾想说本宫自然也是一片赤诚,却中途止住了话。他不明白怎么了,却没有管,只当是自己看不惯权书迟这副模样,回得瓮声瓮气,“本宫当然也是想着杳杳的。”
权书迟点了点头,“对啊,不是的话。为什么都这样了,十年过去了,还是将人带回来了。”
“权书迟——”
“殿下,我们说的这些不要对陛下讲一个字。”
“你说不讲,我就不…”讲啊…
“…我不太喜欢酸食,殿下记得以后不要供酸食。”
“……”阮湘禾沉默下来,他觉察出来权书迟有点不对。
“陛下知道我喜欢什么,以后殿下如果不想操办,就一切都听陛下的就好。还有,殿下,我怕冷。”
“莫名其妙!”阮湘禾白了一眼权书迟,背过身就要走。
等到门口又止住步子,“…我等着你将杳杳放了,这是你刚刚答应过的。”
屋子里已经没人了,安静中权书迟的呼吸过分粗重,一手捂住胸口。
送走公主回来的侍卫走进来,看到她这样忙跑过来——
“驸马!”
权书迟呼吸乱得没有规律,视线也变得格外朦胧。
她撑着坐直身体,吩咐道:“将燕杳杳送到公主屋内。”
“驸马,您…”侍卫没有立刻听令,反而是一脸哀痛无措的看着权书迟。
权书迟伸出手,冰凉的温度落在侍卫的脸庞。
侍卫双目泛红,隐隐带了点泪花儿。
权书迟笑了,“去吧,你能为我掉一滴眼泪,也是我得了善终了。”
这辈子到现在,怕是不会再有人为她哭上一场了。
侍卫走后,整个屋内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很乱,很轻。
门没关,阴沉的天幕甚是可怖。
她十分虚弱,倒下去的时候视线模糊到只能看见豆大的油灯光芒。
火苗在眼前,一晃一晃时好似描绘出了旧事的模样。
权书迟伸手,隔着旧事,见到了旧人来看她。
黑压压一片人,她知道这里面有兄长,有嫂嫂,有将她当作宝贝的人。
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尽情发泄,她真正该去的地方,他们来接她了…
火龙无情的向前,将所有一切都燃尽了。
燕杳杳在阮湘禾屋内,见到燕杳杳那一刻,阮湘禾整个人都是一种莫名的镇定。
他早就想过权书迟不会将燕杳杳好好放出来,果然,这个女子虽然还是清丽的模样。
可眼是盲的,耳是聋的,口是不能言的。
“殿下…”
李嬷嬷见阮湘禾平静的看着燕杳杳这个模样,不确定他在想什么。
“驸马薨了!”
突然屋外传来的嗓音尖锐而又刺耳。
阮湘禾后退一步,备受打击道,“什么?”
“走水了!走水了!驸马的尸身还在里面!”
“权书迟!权书迟!”阮湘禾夺门而出。
火势很大,即便有人喊着救火,却并没有几个人有所动作。
阮湘禾在火海前见个修长背影,明黄一身,无悲无喜。
“陛下…”
皇帝怎么会在这儿?
皇帝听到声响转过身来,浅笑道:“皇姐来了啊,朕来送送驸马。”
他的兄长,老师,挚友,宿敌,在今早递进宫里一封书信。
于是,皇帝就在这里等。
送被自我困住的可怜人。
也在庆祝,再也没有权利路上的拦路虎。
但他还是笑着看着阮湘禾,突然问了句,“好突然啊,驸马最近有好好吃药吗?”
那日火烧了许久,尸骨都烧成了白灰。
火势最大的时候,一直憋着的雪也下了起来。
这雪下了三日之久,很可惜,没能盖住熊熊大火。
公主府烧得七七八八,至于其他地方,仍旧是往日的模样。
那之后,公主还是丝竹享乐,女宠无数。
人们唏嘘着驸马都尉权书迟生前的只手遮天,死后的付之东流。
皇帝念及旧情,在宫里给权书迟设了灵位,吃喝不断,都是精致可口。
可这灵位,长公主一次都没上过香。
而在烧毁的公主府上又拔地而起一座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宅邸。
于是这块地界,似乎都有权书迟的记忆,偏偏没有一丝她的痕迹。
就像在告知还记得她的人,权书迟终将会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岁月的边缘。
也是,她没能惊艳时光,也没能温柔岁月。这也是她该有的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