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砚曾是皇京有名的才子,出身又好,世代清正。
大婚娶的也是门当户对的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实在令人艳羡。
可世事无常往往不能让人预测的到。
灭门之祸来临时,池砚正忙着赈灾,忽闻噩耗急匆匆带着亲随就踏上了回京之路。
他千里奔骑而来,只为上京面圣亲自辩一辩对错。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从卫早已被乱党收买,数不清的人盼着他去死,没有想要听对错的真相。
于是,就在皇京郊外,能够看见皇城的地方。
池砚看见了希望,翻身下马被从背后捅了一刀。
鲜血顿时从胸膛里流出,染红他的衣裳,也铺满了那块土地的每一寸草色。
在草叶间,在坑洼处,凝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池塘。
好像在从一个生命流向另一个生命。
“大哥——”
权书迟来得稍晚,天色暗沉,夏风微凉。
可她也是千里走单骑,风尘仆仆不眠不休而来。
只是刚刚追上,就看见兄长胸口的鲜红,顿时就红了眼睛。
“大哥…大哥…”
可任凭她如何堵住伤口,血液还是源源不绝的流出。
她慌张,她无措,她只能用双手死死保持着捂住泉眼的姿势,试图令这源源不断就此干涸。
人说死前都是有走马灯的,会将一生的喜怒哀乐全部过滤一遍。
可他的记忆是一片尸山火海,那曾是他的家人,也是他这辈子最值得自豪为之奋斗的信仰。
记忆翻滚了许久,一幕幕仿佛都发生在昨日。
当走马灯般的回忆消弭,池砚好像也恢复了些力气,借着这份力气他的听觉与视觉也短暂恢复。
然后他看见了权书迟。
“池…池池…”他声音嘶哑而又沉闷,甚至一开口就呕出一口血来。
池池你快走,就只剩下你了…
“大哥,大哥你别说话!”因为池砚这一声轻唤,权书迟的泪水夺眶而出,而滚烫的泪水落在池砚的脸颊,烫得他心上一暖。
他忽然放弃了劝告小妹离开,他现在想哄一哄自己的小妹,一如曾经让小妹哭了鼻子。
池池很好哄,每次只要他碰一碰池池漂亮的眼睛就能哄得好。
于是池砚伸出手,在半空中被权书迟握住,“大哥…”,哽咽的嗓子已经不能支撑她将话说得完整,权书迟只能视线模糊的看着血肉模糊的人。
反而是池砚唇角露出点笑意,就像每每回家见到小妹他都会笑着伸出手拥抱她一样。
这一次池砚也拥抱了权书迟,只是是以权书迟趴在他的胸膛的姿势。
权书迟的耳朵正贴在他伤口处。
除了缓慢的心跳,她听到的还有水流声。
声音很轻,很缓,但在权书迟的耳朵里却被无限放大。
渐渐堪比雷声,震耳欲聋。
模糊的视线令她看不清夜里还有什么,一片的漆黑像是一个怪物将他们包围吞没。
她可以听得到呼吸,心跳也很清晰,就连水流速度变快也无比明显。
权书迟感觉自己的头正被抚摸,也感觉自己被一双臂膀环住。
环住她的人,体温很凉,力气也不大。
然后她听到池砚对她说:
“池池别怕,哥哥…哥哥不疼的…”
骗人,怎么可能不疼,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啊!
“池池身上的血,不是哥哥的…”
骗人,骗人!从胸膛里流出来的,我亲眼看到的,还在骗我!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池池…”池砚似乎感受到了权书迟激动的心绪,唤着她的名字想要安慰她。
“…嗯。”而权书迟尽量让自己回答的平静,来听从兄长的教导。
可许久,她始终没有听到下一句话。
权书迟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忍住眼睛的热气,与浑身呜咽的颤抖,不断的问,“怎么了?哥?你说话,你是不是睡着了啊?”
“……”可只有沉默在回答她的问话。
盛夏的夜晚从来不会安静,可偏偏权书迟一点风吹草动,蚊争蛙鸣的声音都听不到。
拼命镇静之下只听到一声声——
怦,怦怦——
是心跳。
可再怎么听,都只是一个人的节奏。
于是她确信黑夜已然成了可怕的刽子手,悄无声息的就带走一个人。
而能够窥见秘密的只有满幕星河,可带走秘密的,是那星河中滑落的一颗。
风灌进权书迟的耳朵,也吹动着她皮肤上的红液。
一点点滴落,就像她在融化。
随着她的站起又附身,
离别之后,所有的围观者恢复喧嚣。
夏夜恢复生机。
蛐蛐儿在草色间观察,躲避迸溅的泥土。
蛙叫在为劳作者鼓舞。
就是月亮也因自己的窥见觉得羞愧,藏了一半在云里,偷偷的看。
那个坑洞是破晓之际,熹微的晨光洒下来时完成的。
她带不走兄长,只能将兄长藏起来。
她用了一个晚上,亲手做了这个藏东西的盒子。
期间无数次刺破手指,无数次磕碰膝盖。
最终还是完成了。
也是初升的朝阳让她看清了兄长绯色的新衣,在光芒之下刺得眼睛落泪生疼。
疼的她视线模糊,疼的她身体颤抖。
一路跟着车马,权书迟的心在狂跳。
是大哥,是她藏起来的大哥。
可为什么…
即便是背刺大哥的那些人都没有将大哥尸身的消息透露出去,还能是谁…
深深的无力折磨着权书迟,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将大哥的尸身带出来。
怎么可能任凭阳光与世人眼光嘲弄,又怎么可能忍受珍视的人像没人要的骨头落入野狗口中!
权书迟看着车马押送走,渐渐停住脚步。
她为了复仇而选择一步登天,不过是再走一次老路而已。
皇后最初是不同意的,即便权书迟坚持。
最后只是给了个名额,将她当作候补。
后来燕杳杳逃走,皇后追到人,燕杳杳已经怀有身孕。
所以权书迟这个候补才得以扶正。
她还记得那日皇后说,“既然选择你成为驸马,你便不能走错一步。你该知道,你自己的身世,和公主的身世。”
那时权书迟回答知道。
她是真的将一切听进心里的。
那时候孤注一掷,也得到了皇后的投桃报李。
皇后说,“你放心,没有人能够动你父兄的尸骨。”
权书迟在原地站立许久,唯有她一人,霜色素袍,安静而又挺直。
司马礼大概以为她去了别的地方,当人群散去,就只有权书迟仍旧还在那里。
权书迟在原地站了多久,阮湘禾就看了多久。
他目光贪恋的打量着权书迟的神情,缠绕在她身上每一处。
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样,甚至伸出手隔着空气描绘她的轮廓。
他怎么会让权书迟伤心呢?
他也只是逼逼她,既然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只有权书迟才能是驸马,只有权书迟。
知道权书迟是池舒也是在阮骁冀那里。
水灾成祸,朝廷头痛,皇帝连连几天食不下咽。
所有人中,好像就只有阮湘禾与阮骁冀最是清闲。
于是在对于权书迟身份好奇心的作祟下,阮湘禾又去找了阮骁冀。
阮骁冀不怎么理会他,却总是打量他。
然后忽然笑出声来,“你这副样子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难不成他就是喜欢穿着姑娘衣裳的男人?”
“你…你胡说什么!”阮湘禾大怒。
他气得步摇都晃动幅度大了些。
这惹得阮骁冀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上面。
“说真的,你带这些会不会比刀剑还要重?”阮骁冀伸出手想要去碰,可没到近前又收了回去,“没意思,你又来作甚?”
阮湘禾忍了又忍,才终于问出口,“你上次说的…”
阮骁冀:“我上次说什么了?你说小皇帝给权书迟立牌位那事啊?这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他做了亏心事怕某人晚上来找他,所以良心不安假仁假义的弄了块破木头。你说说,某人可就是连骨头都没留下,魂儿都怕是烧没了,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来找小皇帝。不知道小皇帝怕什么。”
他话说的轻佻而又漫不经心,只在最后又打趣一句,“再说权书迟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天,也不会去怪任何人。怕就怕是小皇帝夜夜难以安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梦,才会将灵位设在寝宫辟邪。毕竟我们都知道,权书迟是你们的保护神…”
权书迟和阮湘文,一路而来互相扶持。
即便阮湘禾没能时时刻刻看到,也能猜测到两人是如何在困境里向前爬。
有时候,阮湘禾还会将阮湘文错认为权书迟。
就足够说明他们两个是多么臭味相投。
阮湘禾从不怀疑皇帝对权书迟的倚重与依赖,所以他不相信阮骁冀话里话外暗示的阮湘文手段龌龊做了不干不净的事情。
于是他目光冷到极处,对阮骁冀说,“该怕的人不应该是你吗?你才是她日夜防备,折磨撕扯的人。”
他这么一说,反倒令阮骁冀兴奋。
这种兴奋隐隐超过了刚刚他讥讽自己穿女装时的开怀。
于是,他见阮骁冀盘着手串颇为莫测的说了一句,“可我不怕见到他,我正想见到他。”
再之后,阮湘禾在荷花池中央的陆地发现了一块灵牌——“池舒之灵位”。
“我不怕见到他,我正想见到他。”
阮湘禾收回视线,因为权书迟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知道,她终于做了自己希望的那个决定。
他也会去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看我潜力究竟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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