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找到吗?”柳宗元问。
“是的。”点头的是赤。
此刻,两人在柳宗元的房间内。
柳宗元坐在椅子上,正听取赤的报告。
刘禹锡也坐在柳宗元身旁。
“已经过去半个月……”正如柳宗元所说,事件过后已匆匆半月有余。
春天已逝,长安开始吹起初夏之风。
半个月前——接到赤的报告,柳宗元本人亲率一百名士兵,快马加鞭赶至华清宫。
亲眼目睹华清宫景况,柳宗元为之骇然。
缭乱盛开的牡丹花丛之中,出现无以数计的动物尸体。
还有人尸混迹其中。
两具老人遗体。
以及子英的头颅。
还有一尊破损的兵俑。
却不见空海与橘逸势的身影。
白居易不在现场,大猴及玉莲也都不知去向。
究竟此地发生了什么事?空海一行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柳宗元一无所知。
等待柳宗元返回长安的,是顺宗病情好转的消息。
听说皇上恢复意识了。
此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青龙寺惠果阿阁梨都待在宫中照料皇帝。
宫外再无作法诅咒的讯息传来。
只要祛除顺宗四周和体内潜伏的诅咒即可。
除咒法事,如今都已结束。
现在,顺宗需要的是,滋补膳食、休养生息,以及药师的医疗。
可以说,青龙寺惠果阿阁梨已经圆满完成任务。
惠果本身也因此事,用尽精神气力。
此刻,惠果也该正在青龙寺休养吧。
说起疲惫,柳宗元感同身受。
他亲自指挥众人,清理华清宫的全部尸骸,挖洞掩埋在附近山中。
“不过,空海一行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刘禹锡问。
“算了。”柳宗元站起身来。
慢慢地走近窗边,从月窗向外眺望。
池塘就在眼前。
池畔的柳树,深浓绿叶随风摇曳。
“我大概知道原因……”柳宗元望着窗外,如此喃喃自语。
夜晚——柳宗元在房间内独眠。
浅眠。
半睡半醒之间。
耳边传来庭院池塘蛙鸣声。
不知是两种,还是三种蛙?宛如池边的夏蝉,持续轻声呜叫的蛙,还有,咕……咕……间歇低鸣的蛙。
然后——男有一种。
不知该如何形容。
是蛙鸣吗?持续轻声呜叫的蛙声。
似乎不在池塘里。
如果不在池里,会是在哪里呢?更近的地方。
家屋——不,就在房间内。
虽在房间内,却不在角落。
而是在柳宗元卧榻附近,近在耳边。
“宗元大人……”那蛙声叫唤道。
“宗元大人……”不,不是蛙鸣。
是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正在呼唤柳宗元名字。
“柳宗元大人……”睁开眼睛。
两道人影立在枕边,背对窗外透人的月光。
“您醒了吗?”那声音问。
一时之间,柳宗元本要大声呼叫,随即作罢,因为两人模样并不可怕。
他们的声音也很温柔。
而且,听起来很是耳熟。
柳宗元慢慢从卧榻半撑起身子,然后,望向两人。
“是空海吗?”柳宗元问。
“是的。”空海颔首点头。
“那位是?”柳宗元如此问。
“在下丹龙。”人影回道。
“丹、丹龙吗?”这名字,柳宗元想起来了。
柳宗元曾听说,有关倭国晁衡信笺的事。
高力士的亲笔信,自己也看过了。
丹龙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两封信中。
“拿灯来……”丹翁移动身子,点亮壁边的灯盘。
红色的火光,让房间笼罩在柔和的光泽之中。
“空、空海,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宗元问道:“这一阵子,你为何要躲起来?”
“躲起来的理由,柳宗元大人应该很清楚吧。”空海答道。
“嗯、嗯。”柳宗元点了点头:“是清楚……”然而,虽说清楚,却非通盘了解。
关于空海等人不知去向的理由,他猜得到。
却未必深入了解。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吧。”柳宗元说。
“是。”空海颔首。
空海躲起来的理由,正如柳宗元所说。
是为了保护自己。
空海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其中,包括会惹来危险的事情。
大唐王朝的秘密自是理所当然,但光凭此点,还不需要特别躲藏起来。
藏匿的最大理由,是他知道顺宗皇帝身边最重要的近臣,王叔文的所有秘密。
王叔文对信笺被盗一事,保持沉默,便表示他间接协助督鲁治咒师——白龙对顺宗下咒。
这次报告,第一时间是向柳宗元禀告。
虽然不知道他会作何打算,但如果水落石出,王叔文便会丢掉宰相官职。
问题在于,此事该不该报告王叔文?当然,立场上,非向王叔文报告不可。
向王叔文报告时,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大概会束之高阁吧。
如果此事公诸于世,王叔文恐怕会被皇上赐死毒杀吧。
如果柳宗元没参与此事,也会被左迁贬官。
王叔文若遭到惩罚,柳宗元也不可能安然无事。
正因王叔文是宰相,柳宗元才能保有现在地位。两人休戚与共。
此长安——大唐的改革,将因此受挫。
那,这时该怎么办呢?王叔文大概会选择杀掉相关人证吧。
空海等人再怎样保证紧守口风,也难以取信王叔文。
相反地,如果空海等人想要保护自己,就得将此事公诸于世。
对空海等人来说,躲藏起来是第一要务。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说话的人是柳宗元。
“不过,空海啊,我得先向你致谢。这回的事,感激不尽……”柳宗元凝视空海,问道:“你们主动现身,表示全都安排好了吧?”
“正是。”空海点点头。
以橘逸势为首,包括白乐天、玉莲、大猴及杨玉环,均藏匿在安全地方。
如果他们、空海及丹翁发生了什么事,王叔文与诅咒天子的白龙之间的关系,将会被张扬出去——也就是说,空海等人已做好这些准备了。
惟有丽香不与众人一道行动,她独自一人,手持一束白龙头发,就此自华清宫飘然离去。
“我们根本就不想把此事公诸于世。”空海解释。
“想必也是如此。”柳宗元点头。
他相信空海之言。
“没几个人知道这事。督鲁治咒师也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我们闭嘴,此事绝不会泄露出去。”
“我明白。”柳宗元又点了点头。
然则——王叔文肯不肯相信呢?“此外,刚才你说,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
“是的。”
“你是说,他死了?”
“我想,您已见过华清宫的尸体,其中有一具便是督鲁治咒师——”
“喔。”
“另一具则是……”
“是谁的?”
“相信您听过他的名字,是黄鹤大师。”
“喔,那是——”
“正是。”
“空海,请你告诉我,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空海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对柳宗元毫无隐瞒的必要。
不久之前的某夜——关于华清宫所发生的种种,空海全盘说出。
故事很长。
柳宗元静静倾听空海述说,直到故事结束。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他深深叹了口气,同时轻轻点头。
“因此,老实说,今晚我们有一事请托,才来造访柳宗元大人。”
“什么事?”
“能否为我们引见王叔文大人?”空海问。
“见王叔文大人?”
“是的。”
“此事得保密吧。”
“是\"“为什么要见他?”
“为了去除彼此的不安。”
“我明白了。”柳宗元当下做出决定。
“明天之内,我尽量想办法。如果要联络,该通知哪里?”
“那,就通知这儿——”说话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丹翁。
他从怀中掏出某物。
是一只麻雀。
丹翁将那麻雀递给柳宗元。
麻雀停在柳宗元手上,却没有飞走。
“倘使地方和时间决定了,就把信绑在麻雀脚上,放它飞走就行了。”丹翁说。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柳宗元向打算转身的空海,唤道:“空海,别担心。”接着又说:“不论王叔文大人说什么,我绝不会让他杀了你们。”空海回望柳宗元:“明天,我们再见面吧。”空海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
仅剩一只麻雀,留在柳宗元的双手之上。
王叔文端坐在椅子上。
虽说衣冠楚楚,身子和脸庞的消瘦却无所遁形。
王叔文是一名个头矮小的男人。
大约七十岁了吧。
他的白须和白发,似乎都用香油整理得很服贴。
惟有那对眼眸犹带锐气,发出猛禽般的亮光。
此处是王叔文的私室。
不见其他任何人。
他已支开闲杂人等。
房内备有三张镶饰螺钿纹样的椅子,此刻,空海、丹翁、柳宗元都还没就座。
空海凝视着王叔文。
王叔文并未回避空海的视线,两人直接对上了眼。
此刻,彼此互通姓名,方才寒暄完毕。
“所有事情,我都听柳宗元说过了……”王叔文以出乎意外响亮的声音说。
“这回的事,承蒙关照……”王叔文的声音,很淡。
不知是压抑情感说话,还是天生这种语调。
“空海大师、丹翁大师,请坐。”王叔文催促道。
丹翁、空海、柳宗元,依序坐在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空海一直凝视王叔文。
到目前为止,王叔文一直生活在督鲁治咒师的可怕阴影之下。
只要督鲁治咒师将两人关系泄露出去,王叔文肯定没命。
如果能杀掉督鲁治咒师,王叔文恐怕很想这样做吧。
然而,他杀不了督鲁治咒师。
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督鲁治咒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如果督鲁治咒师知道王叔文想杀他,大概会把两人关系公诸于世吧。
虽然督鲁治咒师如今已不在人世,但是还有人知道,督鲁治咒师所掌握的事情。
而这些人若有意,也可以做出督鲁治咒师打算对王叔文做的事。
此即空海等人。
督鲁治咒师在世之日,王叔文无法对空海下手。
如果对空海出手,很可能会刺激督鲁治咒师,认为王叔文决定杀人灭口。
充其量,王叔文能做的是,派赤和子英跟在空海身边,透过柳宗元对他回报空海的一举一动。
不过,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杀掉空海等人,秘密便无从外泄。
然而,空海等人却自事件现场销声匿迹。
王叔文无计可施。
先别谈杀掉空海等人之事,在此之前,必须先倾听他们述说,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空海啊……”王叔文低声唤道。
“在政治之前,人命轻如鸿毛。”
“正是。”空海颔首。
“空海,你放心吧。”
“——”
“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
“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
“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
“是。”
“根据赤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王叔文说毕,轻声咳嗽起来。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王叔文说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内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脸孔。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
“是吗?”丹翁出声。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
“——”
“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
“——”
“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
“是的。”
“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
“是的。”
“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需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
“空海,你懂吗?”
“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一名讳,丹翁反而清楚点了出来。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内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入会听到此话。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是苦笑。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内心的情感。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性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
“关于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王叔文微微一笑。
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皇帝会面。
自承天门步行进入太极宫,再穿过二道门,进入太极殿。
或许,安倍仲麻吕——晁衡也曾由此入宫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入宫的第二位倭人吧。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如果说,欧亚大陆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的长安。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比罗马城来得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此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此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太极宫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跨进的太极殿。
而此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皇帝。
是惟一处身在此世界中心的人物。
是在此世界中,惟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此刻,空海站在此一世界中心面前。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人类在历史上层层积累的诸多工作和劳役之上。
然而——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日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日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台阶顶端,设有黄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身穿世界衣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色,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色。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身。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此人即空海。”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过了一会儿——“与众不同的相貌……”顺宗发出了第一声。
声音模糊难辨,连听惯唐语的空海也听不清楚。
用现代话语来说,顺宗曾一度因脑中风而病倒。
虽挽回性命,说话时却舌头僵硬,无法清楚发音。
就一名倭人来说,空海的下颚格外突出,十分罕见。
空海的嘴唇紧闭如石,他用毫不胆怯的眼光凝视顺宗。
对于顺宗的话,空海并未响应。
因为他知道,顺宗所言,并非要他响应。
“整件事情,朕大致听王叔文说过了……”顺宗说道。
说毕,望向空海,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住口。
随后,他抬起右手,因嘴巴不灵活而心急地再度开口。
“辛苦你了……”顺宗如此说。
“辛苦你了……”又说了同样话。
正如顺宗所说,王叔文已将此事件一五一十禀告过了。
有关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之间的关系,当然略而不谈。
仅仅说出丹翁和杨玉环两人,自华清官消失了踪影,现今不知去向——事情变成如此。
在空海面前的,是个因力不从心而焦急的“人”。
此“人”即将无法完成作为皇帝的机能任务了。
此日已为时不远。
而此事,或许顺宗本人最为心知肚明吧。
因此,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很想尽力完成自己的机能性任务吧。
至少,顺宗不是愚钝之人。
对于自己背负皇帝之名的肉体,因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机能,而感到心焦气躁吧。
“朕,很想,再见,杨玉环一面……”顺宗喃喃自语。
空海暗忖,该是如此吧。
任何人也都会如此想吧。
然而,如今连空海也不知丹翁和杨玉环的去向。
白乐天、玉莲、其他人返回长安的隔日——两天前,两人便默默地消失了踪影。
“话虽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顺宗说道。
“诚然。”空海只能点头。
听任顺宗继续述说下去。
“基于朕一无所知的过往,她竟遭到如此下场……”
“——”
“可是,说起来,人都是因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才能活到现在——即使,朕身上所穿的布衣、烧煮食物的火,也都是过去朕所不相识的人所成就的吧。如果现在的我们是据此活到今天,那么,因未曾参与的过去而被夺去性命的事,也就可能发生吧。”此番话,顺宗说得并不流畅。
偶尔,语塞或不清楚之处,还得靠王叔文翻译。
“空海啊。”顺宗说。
“在。”空海点了点头。
“所谓人,总有一天,都得一死。”
“是的。”
“我这个朕,总有一天,也会死……”
“是的。”对此,空海也点头同意。
“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来到此一人世的。”
“正是。”
“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
“是的。”
“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
“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
“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顺宗说毕,不知是否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吸了一阵子,“并非是为了卷入我大唐王朝的秘密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
“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上天?”
“是密法。”
“密法?”
“为了将密法自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顺宗望向空海,说:“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长安的打算?”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入空前的危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得立即回答。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枝微末节之事。”
“是吗?”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顺宗正等着空海回答的下文。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对空海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
大唐长安此地,才适合空海这样的奇才。
空海本身也深谙这一点。
然而——日本现在还没有密法。
长安此地已有密法,日本却付诸阙如。
而且,以孕育带有纯粹理念的密法来说,大唐国太过辽阔。
孕育、诞生新的密法,日本国不是更适合吗?“不过,”此时,空海双手一摊,望向顺宗。
“对空海来说,留或不留大唐都一样;对日本国却不然,日本国更需要空海。”空海竟如此大言不惭。
可说是自大的说法,也是洋溢过度自信之词。
笑意,洋溢在空海脸上。
是一种拉拢人心的微笑。
“也许是吧。”处身世界中心的人物,竟情不自禁如此响应空海。
顺宗皇帝肯定空海这番话。
接着,空海不留给顺宗说话的空隙。
“感激不尽!”说毕,空海俯首向顺宗深深一鞠躬。
因此这一举动,空海终将返回日本的共识,在两人之间确定下来了。
然而,空海并未就此结束谈话:“不过,空海前来大唐的条件是,要在此地待满二十年。”此乃事实也。
空海以留学僧身份,橘逸势则以留学生身份,必须在大唐居留满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法和儒学。
这是日本国和大唐帝国之间——也就是国与国之间所订下的约定。
在此情况下,完全不允许留学僧、留学生擅自返乡的。
“二十年光阴,几乎是人生的一半。”
“嗯。”顺宗点点头。
“此半生,亦即留在大唐国期间,我将为大唐和大唐天子贡献我所有的力量。”空海真是能言善道。
一方面说自己想回日本国,另一方面又说,这可能是二十年后的事。
此二十年岁月,在某种意义上,与表明将留在大唐一事大致相同。
如此说完之后,“不过——”空海又将话锋一转:“二十年后,不知日本国会否有船来迎接——”思及日本和大唐的遥远距离时,此话带了点现实的况味。
“道理上,如果目的是为了密法,那,修得密法后,即使未满二十年,也应该早日归去才对。但是,我目前还未习得密法,也不知何时会有日本国来船。”
“嗯。”皇帝点了点头。
在此,空海一边谈论假设性话题,一边就“即使未满二十年,如果修成密法,就可返回日本”这件事,取得顺宗的承诺。
虽然不是公开谈话,但宫廷书记理所当然会记录下这段对话。
“密法吗?”顺宗问。
“正是。”空海颔首。
“如果是密法,就去青龙寺。”’顺宗说。
“你,还没去青龙寺吗?”
“尚未。”
“那,你也还没见过惠果——”
“是的。”
“空海啊,动作要快……”顺宗说。
他的模样看来十分疲惫。
“光阴不待人哪……”这是顺宗对空海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空海对此十分明白。
“我会赶快行动。”空海回答道。
空海来到青龙寺,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西明寺数名僧人与空海同行。
志明和谈胜也一道前来。
青龙寺位于左街。
左街的新昌坊。
新昌坊四周,杂耍场、酒肆等店家栉比鳞次排列。
空海走过杂沓的道路,在一片新绿中穿越青龙寺山门。
头顶剃得净光,身裹新衣,脸上带着宛如未经世故的容颜,空海跨步走进密教的圣殿。
空海的来寺,惠果早已知晓。
惠果也像孩童似地喧闹,同寺中僧人一起到山门迎接空海。
惠果和空海,不知听过对方的事多少回了。
对此邂逅,彼此早已期待多时。
乍见空海,惠果如少女般酡红了脸,说:“大好、大好!”意指“大大的好、大大的好!”空海在日后的《御请来目录》中,曾如此记载此次的相遇:和尚乍见,含笑欢喜日:“我待汝久矣。今日相见,大好、大好!”
“我之性命,今已将尽。”自己的余命,所剩无几了——惠果如是说道。
对来自日本的留学僧,惠果竟爽快地说出如此重大之事。
惠果的弟子们均深知此事。
惠果余日无多了。
他的身体本就欠佳,为了守护顺宗脱离诅咒威胁,余命更经消磨减损。
然而,惠果亲口说出此事,弟子们也是头一次听闻。
不过,惠果并不悲伤。
见到空海,惠果宛如孩童般欢天喜地。
“空海啊,此时此刻,能迎接你到青龙寺来,真是太好了——”吐蕃僧凤鸣站在惠果一旁,微笑地凝视着空海。
密教的传承,不靠经典或书写。
而是由师父直接为弟子灌顶。
可说很有些慌张的——惠果迫不及待地为空海灌顶。
密教分胎藏部、金刚部两大系统。
大日经系密教和金刚顶经系密教,也就是分别简称为胎藏界、金刚界这两大系。
惠果授与空海的,便是这两大系的灌顶。
此两部密法,是在天竺——印度各自发展而成的思想。
两部密法经由不同路径,分别长途跋涉来到长安,而首度集此两部密法之大成者,惠果是第一人。
惠果由不空传授金刚顶经系密教。
大日经系密教,则是天竺僧善无畏弟子——新罗人玄超所传授。
惠果数干余名弟子中,同时获传此两部密法者,目前,仅有义明一人而已。
空海入唐之时,义明已染病在身。
义明所染的是来日无多的重病,如果惠果和义明都撒手归天,金刚部、胎藏部两部密法将会失传。
当此之时,空海出现在惠果眼前。
此时,空海在长安所做的事,可说是一种奇迹。
空海首度站在惠果面前时,便已具备足够的知识能力,可传承此两部密法。
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空海不仅是传承此两部密法的资格者,同时早已拥有此两部密法了。
之后,只需依循密教系统,举行传法仪式即可。
传授密法,修习汉、梵两种语言不可或缺。
空海和惠果首次会面时,便已能随心所欲驾驭此两种语言。
梵语——亦即古印度雅利安语。
空海在日本期间,便精通汉语。梵语也是在日本开始学的,来长安大约半年,梵语已能运用自如。
空海曾在《秘密曼荼罗教付法传》里,记载此事。
醴泉寺的僧人般若三藏是空海的梵语师父。空海这人,依其性格,只要在路上遇见天竺人氏,想必都会上前搭话,努力把梵语学得更精通吧。
汉梵无差,悉受于心。
唐语和天竺语没有差别,均融会贯通在空海内心——有关空海的语言能力,惠果曾如此评价。
当然,如果没有这样的语言能力,即使空海再有才能,即使自己余日已不多,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惠果还是不会传授密法给空海的。
六月,空海接受胎藏界的灌顶。
七月,接受金刚界的灌顶。八月,授与密教界最高阿阁梨证位的传法灌顶,由惠果传承给空海。
当时的逸事,也流传至今。
灌顶时,会举行被灌顶者的掷花仪式。
被灌顶者双手合掌,竖起双手食指。然后将花插在竖起的食指间,再将此花掷向“曼陀罗”之上。此时,掷花者蒙住双眼,由师父引导至放置曼陀罗的灌顶坛中。
因此,究竟花落何处,本人并不清楚。
投掷的花落在哪尊佛像上,那尊佛便成为掷花僧侣一生的念持佛。
六月,金刚部灌顶之际,空海所掷的花,落在正中央的大日如来之上。
此时,空海亲自摘取青龙寺庭院盛开的露草,作为投掷之花。
掷花之时——“噢——”叫声响起。
搞下眼罩一看,紫色小花正落在金刚部的大日如来之上。
“以前,我是落在转法轮菩萨——”惠果对空海如此说道。
七月胎藏部灌顶时,空海所掷之花,也是落在胎藏界曼陀罗图正中央,大日如来之上。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惠果高兴地说。
因此,空海灌顶金刚部、胎藏部,两部的念持佛均为大日如来。
八月,空海接受传法灌顶。
灌顶——一如其表面字义,虽是白头顶洒水,此传法灌顶却非普通灌顶而已。
除去两部灌顶,密教的灌顶,还分成三类:结缘灌顶。
受明灌顶。
传法灌顶。
所谓结缘灌顶,非仅对僧侣施行。只要信徒要求,也可对在家信众举行此一仪式。
师僧手持瓶中香水,对着登坛受灌顶者头顶灌注。
受灌顶者即使对密教知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
受明灌顶,仅针对僧侣或行者、佛门中人施行。
然而,此灌顶并不是传授密教的一切。此灌顶所传授的,仅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第三种灌顶,才是最高位阶的灌顶。
此一灌顶,是将所有法授与给对方的灌顶。
此传法灌顶仪式结束时,“犹如泄瓶。”惠果对空海如此说。
就像装在一只瓶子中的水,悉数倒入另一只瓶子中一般。空海啊,我已经将一切都传授给你了——而且,惠果还授与空海“遍照金刚”法号。
所谓“遍照”,意指“普遍映照”;“金刚”是指“钻石”,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意谓此本性永远不坏。
所谓“遍照金刚”,也就是大日如来的密号,惠果竟将此密号授与肉身僧人的空海。
此举等于说——空海是大日如来。
惠果的弟子有数干人——撇开这些弟子,包括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他连传法灌顶也授予空海了。
目前为止,惠果弟子中尚无一人得授三种灌顶。
并且,空海来到青龙寺拜师,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同时还是个异国人士。
可见惠果是如何地赏识空海,甚至用赏识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
即使门下有数干名弟子,惠果大概也是孤单的吧。
寺内无人了解他。
无人能与他并驾齐驱。
此时,来自东国,如一线光明的空海,登门造访青龙寺。
即使自己所说的话如何高深,如何难以理解,空海马上可以心领神会。
“既然是遍照,那就应该连庭院盛开的露草花,也都照到了才是吧。”
“换句话说,花朵不因愉悦而舞,并非表示花朵已身在涅巢了。”
“是的。也就是说,并非我离佛法比较近,而苍蝇离佛法比较远。宇宙所有的存在,对于真理应该都处于等距离的状态吧。”与空海说法,令人心喜。
空海的法语,令人心喜。
仿如嬉戏于佛法一般,空海的话语像是游戏,可以飞翔,趣味盎然。
而且不偏离佛法。
“空海啊,真希望十年前就见到你……”惠果感慨万千地说。
举行传法灌顶仪式时——一名老僧登门造访惠果。
他不是青龙寺的僧侣,而是长安玉堂寺的寺僧。
名叫珍贺。
青龙寺惠果,对来自倭国、名为空海的僧侣如痴如狂——这样的传闻,也传至珍贺耳里。
珍贺虽是密教僧,却非惠果弟子。
而是不空弟子、僧人顺晓的弟子。
“惠果大师发疯了。”可能是青龙寺僧人如此向珍贺哭诉吧。
“惠果大师似乎打算将我大唐国密法,全部授与来历不明的人物——”珍贺比惠果年长。
有如系出同门的师兄弟,在立场上,珍贺能与惠果平等对话。
本来惠果的干余名弟子,并不认同空海的存在。
虽说是僧侣,也还是人。
看见初来乍到青龙寺、名为空海的僧侣,如此受到惠果青睐,这些弟子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众弟子起了嫉妒之心。
珍贺以代表惠果门下弟子的身份,登门造访惠果。
有关空海,“他非门徒,必须先遍学诸经才是。”珍贺向惠果如此说。
“凡事都有先后顺序。明明有跟随二十、三十年的弟子,你却忽视他们,竟对空海这样的入施行传法灌顶——”珍贺的意思是,应该视空海为见习生,让他从阅读诸经开始修行。
密教一祖是大日如来。
二祖是金刚萨堙。
三祖是龙猛。
四祖是龙智。
五祖是金刚智。
六祖是不空。
七祖是惠果。
此为金刚部主要系谱。传授胎藏部给不空的善无畏,是与五祖金刚智同时代的人,他是在长安侍奉玄宗皇帝的天竺僧。
经过青龙寺传法灌顶,便认定空海为八祖。
一旦空海成为八祖,五祖天竺僧金刚智入唐所带来的宝物,便得如数随空海东渡至日本国。
这些宝物总共有八种。
佛舍利八十粒。
白檀佛菩萨金刚像等一龛。
白媒大曼荼罗尊四百四十七尊。
白蝶金刚界三摩耶曼荼罗一百二十尊。
五宝三摩耶金刚一口。
金刚钵子一具二口。
“这些宝物将从大唐失散,这样可好?”对珍贺这番话,惠果回答:“很好啊。”
“为什么?”
“这还用说。”语毕,惠果便闭嘴不言。
如果惠果说出理由,珍贺可以加以反驳。
然而,惠果不说出理由,珍贺也就无从反驳了。
珍贺因此也伤了感情,便告辞回到玉堂寺去了。
然而,隔天早上,珍贺来到空海位于西明寺的住所。
“贫僧错了。”珍贺对空海说道。
空海如坠五里雾中。他还不知道,昨天珍贺曾去拜访惠果的事。
“老实说,昨天我登门造访了惠果大师。”珍贺主动说明昨天的事,然后俯首又说:“请您原谅我。”空海的《御遗告》中,曾记载此段章节:于此,珍贺夜梦降伏。晓旦来至少僧,三拜过失谢言。
据说,昨天晚上做梦之后,珍贺改变了想法。
他做了这样的梦。
熟睡时,四大天王出现在梦中。
持国天。
多闻天。
广目天。
增长天。
四天王站立着,对珍贺喝道:“醒来。”什么醒来,珍贺知道这是在做梦。
梦中的自己清醒着。
“喂,还不醒来吗?”持国天用力踩。
“醒来。”多闻天用力踩。
“醒来。”广目天用力踩。
“醒来。”增长天用力踩。
我这不就醒来了吗——珍贺正打算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
“醒来!”
“醒来!”
“醒来!”被四大天王狠狠踩住,珍贺因痛而醒来。
回过神后才察觉,自己睡在房内卧榻,置身寝被之中。
“醒来了吗?”有声音传来。
令人惊讶的是,四大天王真的围立在卧榻四周。
“啊,真是悲哀。”持国天扑簌扑簌地流泪。
“啊,好不甘心。”多闻天脚踩地板。
“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广目天的牙齿嘎吱嘎吱地作响。
“你难道不知道羞耻吗?”增长天斜睨着珍贺。
“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珍贺问。
“啊,你不知道什么事吗?”增长天响应。
“看着自己的心,就会想出来了。”冷不防,广目天突然伸手插入珍贺胸中。
随后,拉出了心脏。
“看吧。”多闻天开口。
“你不知道吗?”持国天问。
心脏就在眼前。
正在跳动着。
“你要我把它攥坏吗?”广目天紧握手上的心脏,珍贺胸口立刻难受起来。
“怎样,很难受吗?”
“我们也很难受。”
“很难受。”
“很难受。”珍贺面前,四大天王因痛苦而扭动身子。
“真正该授得密法的人,不能得授灌顶。”
“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
“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
“大悲!”四大天王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以拳拭泪。
“全都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要去地狱吗?”
“要去吗?”广目天伸手,将珍贺的心脏塞人他的口中。
“还给你。”
“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你好好想一想。”
“好好下决定。”然后——四大天王消失了踪影。
此时,珍贺真的醒过来了。
是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
啊,刚刚原来是一场梦——珍贺如此想着。
然而,隔天早上,和寺内的人见面,“这是什么?”那人指着珍贺的额头问道。
慌张揽镜自照,原来珍贺额头上写着“大悲”两个字。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珍贺对空海说:“贫僧错了。现在我相信,您才是最适合获授密法的人。”珍贺真心地说道:“如果青龙寺有人说你不适合当密教八祖,贫僧将劝说那人,是他镨了。”语毕,珍贺对空海三拜、四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