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舅舅提出带我去看那棵树,妈妈嘱咐我带件外套。
就在我满衣柜翻找外套的时候,迈克舅舅和妈妈谈了一会儿,接着又去隔壁找克莱顿先生。我下楼和他一起上车时,他才把谈话的内容告诉我。迈克舅舅对我说,他和克莱顿先生谈了我看见那棵巨树的事。克莱顿先生告诉他,人们都叫它鹰树,因为曾经有一对秃鹰在那树顶的凹洞里筑巢,一住就是好多年。
现在,我知道那棵树的非正式名字了:鹰树。迈克舅舅告诉我之后,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可我虽然知道了它的非正式名字,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树种。
迈克舅舅开一辆很大的卡车,颜色就像白榆树的树皮,也就是浅灰色。我知道白榆树的树皮长什么样,尽管美洲白榆树多数已死于病害。
这辆灰色的卡车有四扇窗户,其中一扇摇到最后八分之一英寸就会卡住,与窗框形成一个窄窄的缝隙。这导致卡车一开起来,右后座的窗户就会发出又尖又细的呼啸声。我不得不捂住耳朵,否则那声音就会像锯子一样刺穿我的脑袋。不过,有时候迈克舅舅会记起这回事,打开另一扇窗,那声音就不见了。有时,我一捂住耳朵,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要是他正好没看见我捂耳朵,那扇窗就会一直开着,我只好全程忍受那刺穿脑袋的噪声。
他曾让我提醒他噪声的事,好让他记得换窗户。但在去看鹰树的路上,我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那声音一出现,我就没法跟他说话了——我得捂着耳朵。捂着耳朵的时候不能跟他说话,我得守规矩。我不能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跟别人说话,这是粗鲁的行为。可我也不能为了跟他说话而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这样做的话声音就会更刺耳。尽管一路上都得忍受噪声,我还是很感谢迈克舅舅带我去看鹰树。
树林的入口处有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LBA树林”。经过这个告示牌后,道路两边的树木纷纷朝中间倾斜。很快,光线就暗了下来,树木相互挤挨着茁壮生长。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激动得双手乱晃,迈克舅舅只好帮我打开车门。
地平线完全被绿色覆盖,光线透过树丛,丝丝缕缕的阳光散落在数不清的树干上。一阵微风吹过,头顶上的树枝轻轻晃动,嫩绿的松针泛着隐约的银光。这一切太美妙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片红桤树的树叶被风吹落,在林间缓慢地飘摇,我被这轻微的响动吓了一跳。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
“这是一片原生林。”迈克舅舅说道。他指着我们面前一棵横躺在地的大树——就像这座山一样庞大,上面有许多小树苗在生根发芽。这是一棵哺养木,比我在家附近或经常爬树的分水岭公园里见到的都要大得多。
“那是一棵古树,”迈克舅舅说,“更重要的是,还有——小心,马奇!”
我“哼”了一声——刚刚在一个表面半掩着黑莓藤的深坑里绊了一跤。我只好把注意力从头顶上的巨大树冠转移到眼前的地面上来。接下来,我依然莽撞地在刺人的灌木丛和荨麻丛中穿梭,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对迈克舅舅说的话很感兴趣,而且他不需要我接下去说——妈妈总是需要我接话,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迈克舅舅就不一样,他只是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就是一棵树倒下后留下的坑,”他把我从坑里拉出来,“看,一个真正古老的树林里满是这种深坑。土地坑坑洼洼,因为一棵树倒下就会留下一个坑,而这些坑会逐渐被小树填满。你在听我说话吗,马奇?我的老天,看看你的手臂。”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只见没缠绷带的地方被黑莓藤刮伤了,两条手臂上都布满了血痕,形成一种有趣的图案。我正考虑是否要在这图案上再多加几条血痕的时候,迈克舅舅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血擦掉了。
我继续盯着自己的手臂,回忆刚才看到的图案。只要我集中注意力,那图案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老天,我算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迈克舅舅说,“那些嚷嚷着要保护森林的人说得没错,这些树几乎一直保持着原状。”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不一样,变成了他在参加伯伯葬礼那天的声音。
迈克舅舅说话的时候,声音在他的胸腔里发出共鸣,仿佛他是一棵空心的树:“这是一个未受干扰的原始森林。你看,树冠的高度错落不一。再生林中的树几乎都长得一样高,树冠也非常整齐——你懂我的意思吗?”
高处的树叶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摇曳,在我脸上投射下变幻不定的阴影,忽左忽右,就像树荫下克莱顿先生的脸,一会儿这个颜色,一会儿那个颜色。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随风飘摇的树叶。就在这时候,小鹿一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们静悄悄地从一片波希鼠李丛中走来。这些矮树长得密密实实,很难相信一只小鹿竟能从树枝间穿过,更不要说一家子了。
母鹿的个头比我还高,它的身后跟着两只小鹿。小鹿的四肢如草叶般纤细,身上的斑点在树林里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闪烁,与土地上斑驳的落叶枝蔓融为一体。“嘿,伙计,你的手都不再乱动了,嘴里也不再发出怪声了,”迈克舅舅喃喃地说,“不然的话,小鹿是不会出现的。”
我再次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依然能想象出野黑莓多刺的藤蔓在我皮肤上留下的图案。那些图案也是影子,永远残留在我皮肤上的影子。此刻,我打消了增加一些图案的冲动。迈克舅舅说得对,小鹿出现之前,我的双手已经不再乱动了。当时,我一直盯着那个波希鼠李丛,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我知道,如果想要成为树林的一部分,保持安静是十分重要的。起初,我并没有发现自己到底变得有多安静。
几秒钟之后,小鹿一家不见了,消失在树林的黑色阴影中。与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仿佛原本就是树林的一部分,只不过暂时闯入了现实。
小鹿事件之后,我们又在森林里走了三十四分钟,在各种藤蔓与越橘丛中磕磕绊绊,好几次在阴暗的树林里迷了路。终于,迈克舅舅发现了一块空地——一片小小的草地。在那草地的中央,生长着我最最渴望的东西——鹰树。
这棵树就像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填满了整片天空。它的枝叶在我的头顶铺天盖地地伸展,把整个树林遮蔽在宏伟的树冠之下,别的树都像它的孩子一样。我倒退一步,感觉到空气在嘴里快速地进出,喉咙生疼。我伸出双手,努力去触摸鹰树周围的空气,双腿跌跌撞撞地在越橘和带刺的羊齿草丛中前进,一步一步,离那鱼鳞般斑驳的树嵴越来越近。
刚走到树下时,迈克舅舅告诉我,妈妈不准我爬上去,因为这棵树实在太高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出这种判断的,这树林里有各种各样的灌木丛,鹰树周围又有各种各样的树,从家那边很难得出它的准确高度。可我用基本的几何学原理解决了这个问题:鹰树大约有两百英尺高,甚至将近三百英尺。
妈妈是说过不准我爬鹰树,但是,她并没有说不准爬鹰树周围的树。鹰树横生的枝叶与庞大的根系让周围的树木无法紧贴着它生长。也许鹰树就喜欢这样,也许它就喜欢自己的根系独自在土地里肆意蔓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故意的。不过,对于鹰树来说,清理出一片林间空地无疑能让它毫无阻碍地生长。
我只要一紧张,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大幅度挥舞,就像蜂鸟的翅膀要带着我起飞。我愿意把鹰树扩张树冠看作是与我挥舞手臂同样性质的行为。每当我那样做的时候,那些我不想与之打交道的人就会对我敬而远之了。
然而,尽管鹰树努力清理出了一小块空地,周围的树木还是想尽办法把树枝伸进它的地盘,越贴越近。
我退后一步,决定爬一棵西部落叶松,那是最贴近鹰树的一棵,高处的树枝甚至已经触碰到它了。
落叶松是松科的一员,在喀斯喀特山脉的这一边非常少见。落叶松是一种落叶针叶乔木,在全世界有超过十个品种,可太平洋西北岸只有这么一种,就是西部落叶松。它的不寻常之处就在于,它是一种会掉叶子的针叶树,我从未在奥林匹亚见过第二种。
作为暂时不能爬鹰树的补偿,我决定来爬这棵落叶松。改天,等我鼓足勇气,再来挑战鹰树这个“巨人”。
落叶松是距离鹰树最近的一棵大树,大概只有一百英尺高。迈克舅舅似乎在我刚开始爬的时候说了些什么,等我想要去听时,已经身处二十五英尺的高度,并且仍在一步不停地向上爬。
这棵长错了地方的落叶松向着鹰树倾斜,就好像鹰树有着某种磁力,吸引着别的小树全都朝着它生长。我也一样,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往它所在的方向。
在落叶松上爬到一定的高度时,鹰树长长的树枝在我眼前变得清晰。我意识到,它有可能是某种松树。如果真是我想的那种松树,那么它在如此靠近海岸的地方出现是极其不寻常的。这个小山坡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有这么多长错了地方的树?
我在落叶松上待了很久,就这样看着鹰树,一动不动,呼吸都几乎停止了。太阳在天空中缓缓下沉,影子变换了形状。就在我准备下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鹰树的最高处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就在一个从树顶延伸出来的大树枝上面。
那是一只鸟,不过并不是秃鹰——秃鹰早就离开了那个树顶的巢穴。
我回忆起去年冬天看过的一本书——《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鸟类》,书中的图片都像拍了照似的存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去年看过的书上哪张图片在哪一页,迈克舅舅不相信,但我就是有这本事,并且此刻正在这样做。
第四十三页上是一张海雀科的图片,鹰树上那只鸟的喙有着与海雀类似的弯曲程度。还是在这一页,介绍大海雀(已灭绝)的段落下方有一张图片,图中的鸟像极了这一只,身上长有弯曲的黑白色条纹,书中称这种条纹为大理石纹。
区别就在于,树上的这只鸟羽毛更加丰满。除此之外,它们翅膀的形状有所不同,眼睛也并非一模一样。
这只鸟正看着我,一对黑眼睛发出微微的亮光,仿佛黑暗中有两粒小小的黑曜石在闪烁。我完全停止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角开始出现红色的斑点,双手逐渐麻木。直到鸟儿转过头去,开始在树干上啄些什么东西时,我才重又开始呼吸。
我认为,树枝上的这只鸟与书上那只的区别在于年龄、性别以及观察角度。也许,树上的鸟比图片中的年轻,又或者是性别不同,也有可能是我的观察角度不一样。但我知道,判断准确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这是一只大理石纹海鸠,一只处在青春期的大理石纹海鸠。此刻,它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了。
我从西部落叶松上爬下来,朝着车子走去。迈克舅舅正在一边抽烟斗,一边读报纸,他说:“是时候该下来了,天色越来越暗,我差点就要爬到树上去找你了。”
他停顿了一下,我意识到,他是在希望我说点什么。
“嗯,”我说,“我在这儿呢。”
“很好,”他说,“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笑了,于是我立即转移视线,以免看到他不断变化的脸。“你还好吗?”他说。
“嗯,”我重复道,“我在这儿呢。”
“没错,我听到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他一边说,一边发动了汽车,发动机发出响亮的轰鸣,我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与它相同的节奏。幸运的话,我可以保持这种节奏很长时间——比如回家的一路上。与汽车发动机保持同样的节奏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树林里有什么东西让你分心了吗?”他说,“我们这么晚回去,你妈妈该担心了。我似乎告诉过你要早点下来的。”
“海鸠。”我对他说。
“是吗?”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说一个字。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明白了,因为大理石纹海鸠是一种非常少见的鸟——如果我辨识无误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跟我说说这种海——秋,是一种树吗?”
“不,当然不是。”我说着,脑中浮现出《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鸟类》中的内容,选了几句准确描述海鸠的话。迈克舅舅大概并不想知道书中所有关于海鸠的内容,所以我尽量概括着说:
“大理石纹海鸠是一种海鸟,它们生活在海上。雌鸟会飞到内陆地区的原始森林,在一棵树上产一枚蛋。”
“噢。”迈克舅舅说。过了一分钟,他问了一个问题:“那么,它们为什么要飞到这儿来筑巢呢?”
“海鸠从不筑巢,它们只是把蛋产在树枝上。”我从没听说过有海鸠在美国黄松上筑巢的,但我没有告诉迈克舅舅,毕竟人类对海鸠知之甚少。后来,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个最新发现:“有人在红桤树和山崖上都发现过海鸠雏鸟,所以谁知道它们到底在哪里产蛋呢?海鸠对科学家来说至今仍是个谜。”
“一个谜,哈?”迈克舅舅笑了,“鸟蛋被遗弃在某棵偏远的树上?好吧,我得承认,它们的确是个谜!”
“那颗蛋最终还是孵化了,”我说,“雏鸟出生后,它的父母会从海上叼回鲜鱼来喂它吃。”
“等等,海鸟飞到这儿来?我们离海边有十英里呢,马奇。这里可不是普吉特湾,为什么海鸟会飞到这儿来产蛋呢?”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海鸠飞往内陆的原始森林产蛋,有时候甚至会飞到距离海岸五十英里的地方。雏鸟独自在树枝上长大,最终张开翅膀飞回大海。”
“和它的父母一起吗?”
“不,只有它自己。它的父母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知道雏鸟是如何学会飞向大海的,也没人知道它是怎样辨别方向的。这是一种罕见的鸟,是一个谜。没有人了解它们,没有人接近过它们,没有人见过它们。”
“没有人接近过它们,没有人见过它们,”迈克舅舅重复着我说的话,“那你怎么能确定你见到的就是海鸠呢?”
“十月十四日的时候,我在《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鸟类》中看见过这种鸟,我做了对比。”
“所以,你也不能确定喽,也有可能是别的鸟吧。”
“是的,”我说,“我也不能确定,但我不认为那是别的鸟,是大理石纹海鸠的可能性最大。”
“好吧。”迈克舅舅说道。回家的路上,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我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忙着跟发动机保持一致的节奏。
我期待着何时能够回来爬一爬鹰树,或许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