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要回首的这一千年,是人类从时间长河中随意切取下来的一个段落。因为许多真切的事件而变成一个实在的时间单元。在历史上,人类还用别的方式划分过时间的单元。
在中国,每个皇帝登基,就会开始一次用吉祥好词限制着的某某元年。现行的公元纪年尚未开始,中国就有秦王嬴政的始皇元年。这些纪年单元与个人的政治、与生物的命运相关,总不能如祈望中那样传诸久远。公元纪年施行了一千多年后,在我们中国,还有草草开始的光绪与宣统元年,即或到了民国时代,也还按照着这一惯例开始重新纪年。
国庆,过了一个漫长的假期,有暇看一部怀旧的电影《开国大典》。当中一个细节很有意思,革命成功的毛泽东那里来了一批故里乡亲,一到便问新国家的年号。革命者毛泽东答曰:我们采用公元纪年,今年是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乡亲赞同,说:这样好,这样好,听起来年头长。
在此之前,在中国从来没有过两位数以上的纪年,原因很简单,没有哪一个皇帝活过了一百个年头。
中华人民共和国采用公元纪年方式,与五四运动西风东渐,德先生与赛先生,即民主与科学的概念进入中国有关。行文至此,差点就等于说,公元纪年就是民主与科学了。但是考究一下公元的来历,其实与科学没有一点关联。
公元纪年是以一个名叫耶稣且没有父亲的男人出生在马槽的那个年头,作为时间和历史的起点。确定这一起点的不是耶稣本人,而是赫赫有名的法兰克国王查理大帝。他选定这一时刻,主要是表示其宗教上的虔诚,绝不是视其为文明的开端。公元元年时,一个伟大文明的标志——罗马城,已经建成七百五十三年。在西文中,公元两字写为A.D.就是拉丁文Anno Domini的缩写,意思就是“主诞生之年”。公元纪年法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很快覆盖了整个欧洲。
此后,东方与西方,仍然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纪年与思考。
据科幻作家阿西莫夫考证,公元1400年以后,公元纪年才随着用坚船利炮武装起来的西方探险家与殖民军向世界各个角落传播。由此看来,虽然公元纪年法的创立是因了致人蒙昧的宗教,却借了科学之力得以覆被四海。想想中央之国,如果没有黄毛蓝眼的夷人挟了坚船利炮前来叩关,用枪炮声动摇封建国体,并唤醒一代代知识阶层的良知,使其吸纳并传播科学民主思想,当罗马教堂敲响迎接第三个千年的钟声时,中国的统治者也许仍然沉浸在帝王的梦乡之中。
依了进化论的解释,人类用火与制造石器是当今文明的开端,这个起点,如果划分时间单元,距今天是很多个一千年。公元前8000年,也就是距今天整整一万年的时候,人类开始从狩猎采集向农业与畜养动物的转移。
公元前6000年,人类除了农耕之外开始建造城市,大量的陶器与纺织物出现在人们日常生活中。
公元前4000年,人类的工具开始从石器向金属器具的过渡。青铜时代的农具与兵器大量使用,宣告了石器时代的结束。这一时代,人类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东西,轮子。据说,这种轮子是因为制陶的需要而发明的。今天,这种东西在各种机械中得到越来越广泛的运用。
公元前3000年,文字出现。有一个中国故事说,一个叫仓颉的人创造出汉字的时候,鬼神彻夜号哭。究其原因,是因为人类可以借助文字整理思想、传播智慧吧。而此后,中国传统中影响至大至深的儒家祖师孔子,就说了“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话。也就是说,有了文字,人越来越关心自己,而不再无条件地拜倒在鬼神脚下了。除了中国刻在甲骨上的象形文字,那一时期,一个重要的文字发明是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这种文字是刻在湿泥板上经过焙烧而得以保留下来的。
后来的进程,是铁器的出现、城市国家的出现,是现今仍在这个世界显得举足轻重的各种思想家以及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等宗教的出现。这期间,还有一个越来越频繁的主题:战争在国家与国家、宗教与宗教、民族与民族、统治者与统治者、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此起彼伏,从不间断。直到我们需要重点回顾的即将过去的这一千年,基督教世界把目光转向了东方,并发动了十字军东征。十字军东征后的一个世纪,蒙古人成吉思汗的铁骑又踏上了欧洲土地。
我们即将告别的第二个一千年开始很长一段了,人类还在中世纪蒙昧的黑暗中,还没有看到科学与技术的光芒照亮前方。成吉思汗的西征,军事上的占领虽未能久远,却把中国文明中的所有先进技术传到了文化落后的欧洲。白种人好像对科学发明与创造有着更持久的激情。指南针在中国人手里,是风水先生手里的罗盘,到了欧洲人手里,却刺激了航海的野心;火药在中国发明出来之后,更多被用来制造自娱自乐的烟花与爆竹,在欧洲人手里,却制出了借助火药爆发力的大炮。从此,欧洲取得了探索外部世界与征服外部世界的能力。
今天和以后,我们的史学家还会考据并争论,中华民族四大发明应该从那一天算起,因为,我们往往会看到一个令历史学者们特别沉醉的句式:中国的什么什么比起外国早多少多少年。但对我们来说,中国的四大发明,传入欧洲以后,所发生的作用改变了世界文明的格局,并进而深刻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这一过程,却是发生在我们即将告别的这一千年中间。
得到指南针与火药以后,葡萄牙航海家一次次起锚扬帆,沿大西洋海岸南下探索非洲沿海,寻找一条不经过阿拉伯和中亚细亚的陆上通道,与远东进行直接贸易的可能航线。1497年,葡萄牙人终于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第一个因采用新技术而强大起来的殖民帝国出现在了世界上。
这期间,欧洲人在进行文艺复兴运动,中世纪的黑暗消失在人文精神的曙光下面。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成为欧洲新的雅典。著名画家达·芬奇就有很多关于机械的设计与构想,比如,他就曾参与到研究永动机的狂热中,他的许多构想都留下了具体的草图,其中最常见的一张,就是我们常用的Windows 98一幅直接命名为《达·芬奇》的桌面主题画面。
在葡萄牙人登上南亚次大陆的那一时期,波兰天文学家布鲁诺·哥白尼,他在肯定了古希腊天文学认为地球是一个球体的理念下,推翻了地心说,创立日心说。这一理论的提出,绝非对前人学说的小小修正,而是彻底改变了我们有关宇宙的观念。
文艺复兴运动后的15、16世纪是人类大发现、大觉醒的世纪。
遗憾的是,这个发现与觉醒,都发生在欧洲。而向世界贡献了四大发明的中国,却慢慢沉入了中央之国的可怕梦乡。东方雄狮入梦的时候,西方人却一次次扯起远航的帆索,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向每一个可能蕴藏着巨大财富的地方出发。其中一个叫哥伦布的人的名字,我们已经非常熟悉。他受马可·波罗关于中国的游记的启发,实施自己横越大西洋直接到达亚洲的计划。哥伦布相信,只要航行3000多千米,他可能会到达亚洲,结果,历史的命运把他带到了新世界,即南北美洲大陆的结合部上。西班牙人从此建立起自己的世界帝国。美洲的发现即或对中国人来说,也是具有非常意义的,在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农作物玉米与番薯,就是印第安人培植、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后传入中国的。
1519年,墨西哥的阿兹特克文明毁灭;1533年,南美安第斯山中的印加文明毁灭。技术赋予的力量,在人类历史中,写下了最令人发指的一页。
在此之后的欧洲,科学史上一些重要的人物开始出现。这是一个长长的名单,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意大利人伽利略和英国爵士牛顿。
伽利略是世界上用自制望远镜观察天体的第一人。他证明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用实际的观测结果支持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因而受到罗马教廷的审判。伽利略发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他还通过物体由斜面向下滚动的试验来研究重力,或者说地球的引力。从伽利略开始,科学家们的抽象思维开始用具体的实验与观测来求得实证,所以,有人把实验与观测的手段的最初运用,当成现代科学的开端。所以,1609年,伽利略在把自制望远镜对准月球的那一刻,在人类文明史上,不只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有了现代科学,人类在地球上开始自己为自己扮演上帝的角色。人类说,我们需要科学,科学与科学家就出现了。牛顿正是应了这时代声音出现的科学家中最杰出的一位,他是为现代科学打下最广泛基础的奠基人。
牛顿是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提出万有引力定律和力学三定律,他最先认识到普通的白光是由七彩的光所组成,他还开创了微积分学。
有了伽利略从哲学家抽象思维向科学家实证求真的过渡,有了牛顿为破解物质世界的基本法则所奠定的坚实基础,现代科技飞速进步,人类自己登上文明之车的操纵台并将其驶上了快车道,一条自动给予行驶者加速度的快车道。现在,已经有人开始担忧,这条道路可能没有减速装置,快捷的同时却带着使人类全体与车共同倾覆的危险。我们不能妄断这种危险,但明显地已经感到加速度所造成的巨大压力。爱因斯坦预言过这种加速度会带来巨大的压力,他当然是指物理上的压力,而我们更多关涉的是一个生存空间中的心理压力。
不能间断的技能学习一步步压缩着我们的精神空间,许多学者因此而惊呼人文精神与诗意的丧失。马克思学派坚持认为,发展生产力可以最大限度解放人类自己,我们想念马克思,但不知道这个美妙时刻会不会在下一个千年中人文精神与诗意完全丧失之前到来。
伽利略们和牛顿们之后,从神学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欧洲人,开始释放出强烈的探索精神,除了作为强悍而血腥的殖民者的面目出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留在欧洲大陆的那些优秀分子,向物质世界内部所隐藏的秘密大规模进军。物质世界中所蕴藏的力与能开始大规模地释放出来。蒸汽机的出现标志了工业革命的开始。人类走向文明的第一步,是掌握了控制火与制造火的方法。蒸汽机的构想,却将火与水这两种绝不相容的东西结合到一起。人造的机器做功,产生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使大规模的持续劳作成为人类文明中的全新景观。
这直接导致了工业革命的发生。
科学家在发现了水与火的妙用后,又相继发现了石油与电。在自然界中,能源要么蛰伏沉睡,要么无序而又强烈地释放,这种释放往往意味着自然界与身处其中的人类的一场灾难。但人类已经控制了水与火,现在又找到技术控制没有物质形体的电。使电产生是一种伟大的发现,使电变得像水流一样,沿一定的方向一定的流量流淌是更加伟大的发现。在电的发现与运用过程中,许多科学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尤以麦克斯韦和爱迪生,在公众中间最是耳熟能详。
有了煤炭、水蒸气、石油和电,工业时代便自然而然地来临了。
工业革命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但从技术角度着眼,我们会看到两个鲜明的大字:机器。机器制造产品,更重要的标志是机器制造机器:火车、轮船、汽车、发电机、大炮。机器制造可以制造机器的机器。机器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地提高了生产能力。已有几十亿年生命历程的地球已经不年轻了,但机器的出现,使它呈现出一种无所不想、无所不能的青春期刚刚来到的面貌。今天,信息时代已经来临,但在地球上的大多数地方,仍然是工业革命的成果决定人们生活的基本景观。
工业革命时期,还有一个具有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双重意义的发现,这就是达尔文随远航船队在不同的生物圈进行研究而创立的进化论。达尔文的进化论继日心说以后,进一步从根本上动摇了宗教神学基础。这种影响导致了哲学上唯物学派的产生,再往后发展就是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的出现。这是就其社会学意义上的影响而言,而在自然科学这一层面上,人不再是神的特别创造,而与猩猩有着相近的血缘。不同肤色的人,也是一种自然选择与进化的结果,而不是说某一种形象的人是上帝的优选。有了进化论,人类才会萌发人与自然之间、人与别类生物之间、人与人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必须平等,来使世界保持美丽的均衡与对称的观念。
于是,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生物学。有了生物学,疾病不再是天谴,而是现形于显微镜下的细菌与病毒在作祟。于是,许多不治之症:黑死病、霍乱、天花、鼠疫和肺结核……人们才知其病因所在。
通过显微镜,人的双眼才步步深入生命体内部,发现了更多的秘密。17世纪时,英国人胡克发现并命名了细胞。然后人们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生命基本单位中层层递进:细胞壁——细胞核——脱氧核糖核酸。发现遗传密码DNA,生物工程技术由此诞生。到20世纪末,一头无性繁殖的绵羊多利出生,使克隆这一音译的外语词汇成为一个普及程度最高、衍生意义最多的流行词。
向微观的物质世界深入的结果,还产生了一门新型的学科:化学。化学是实验的科学、分析的科学,所以,是一门绝对的现代科学。在普通人的心目中,化学与穿白大褂的人有关,与瓶瓶罐罐及很多实验室有关。而对上过中学化学课的人来说,化学就是那一张元素周期表。对生活于17世纪的英国人波义耳,化学之塔的基础元素还是一个最抽象的概念,而两百年后的1869年,俄国人门捷列夫与德国人罗塔·迈尔几乎同时提出了化学元素周期律。根据这一周期律,伟大的门捷列夫还预言了许多尚未被发现的元素,他还有幸看见,他所预言过的新元素一一地被发现。
越来越精密的显微镜,越来越复杂的计算公式,在微观深处,不断确立着人类认识的新边疆。
同样是一凹一凸两片玻璃镜片构成的望远镜,一步步延展,不仅让人类看到了无限的空间,还让我们看到了过去的时间。于是,爱因斯坦在这一千年的最后一百年创立了他的相对论。从此,地球上叫作人的这种智慧生物知道,我们再不能做任何绝对与永恒的思考。于是,人类开始了缓慢而又坚定的太空探险。苏联向世界推出了第一个完成太空飞行的当代英雄加加林;美国人稍晚了一步,但却用阿波罗飞船把他们的宇航员送上了月球。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看见过美国人阿姆斯特朗在月球荒凉的表面迈开第一步时,留在月球浮尘中那个清晰的脚印照片。这个时代的人永远都会记得,随着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殒命太空的女教师麦考利夫留在新闻纸上的笑容。她去太空,是要站在一个最高、最昂贵的讲坛上,为她的学生上一堂最普通的科学课程。这种牺牲,可能是这个两千年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浪漫多于悲壮的死亡。
在实验科学时代,也有人思考世界时仍然依靠数学的抽象、哲学的抽象。
最伟大的代表是爱因斯坦。正是那种高度的抽象能力,使他创立了相对论,使他写出了那个著名的公式:E=MC2。这时,人们为了战争,正在寻找更强力的杀伤武器。终于科学家在实验室中,用中子撞开原子核,原子核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二战将近结束时,原来分属于敌对双方的科学家们在美国聚到了一起,直接导致了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中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强烈的闪光与巨大的蘑菇云证实了爱因斯坦的预想。第二颗与第三颗原子弹爆炸在日本,两声巨响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
发明了原子弹的爱因斯坦们又站出来,凭着人类的良知,反对核子武器。但核子武器的规模在扩展,数量在增加。
无独有偶,在19世纪这个一千年行将结束时,一个叫诺贝尔的家族发明了硝化甘油,发明了炸药。炸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及所有的局部战争中产生出巨大的破坏性。但这个家族的一个成员,在他生命的终点,却把因此获得的巨额财富,设立了一个包含多个学科的奖项:诺贝尔奖。其中最具政治性、最与炸药相对立的是诺贝尔和平奖。这个一千年行将结束时,这个奖项是一个令人鼓舞的话题,在下一个千年开始时的每一个年度,这个奖项的公布都会是公众一次不大不小的期盼。
而在这个一千年出现,更多地预示了人类在下一个千年里生存状况的发明是电脑与网络,这是一个越来越庞大的产业。电脑与网络大行其道,带来了工业革命后最重要的革命——信息革命。这个发明,还是一个伟大的昭示:公元后的第三个千年,献身于十字架上的基督不会复活,人类靠一种更空灵的存在救赎自己,那就是从硅片、从比特、从满天卫星支持的信息网络步入知识经济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