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就想在杂志上开一个专栏,介绍一些通常称为主流作家的小说家们所写的幻想性作品,这个栏目的名字就叫“界外”。这个“界”当然是科幻界之界。这个“界”,本来只是一个文艺类别的区分,但很多时候,却也成了我们画地为牢之界,一度成为见识与思想的边界。所以,我们需要跳出界外。
介绍一些界外的幻想性作品在科幻杂志上发表,对于读者来说,可以知道,想象力创造的美丽世界远比科幻领域要广大。文学的幻想性从其诞生的那一天便已存在,古今中外的文学莫不如此,并不仅仅只是科幻文学的专利,超凡优美的想象力也绝非仅仅为科幻小说家所专有。
想想首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的诞生过程,就可以明白,不同的艺术门类、不同的学科之间的相互交织影响,会产生多么奇妙的结果。作者玛丽本来是一个哥特式小说作家,一个深夜,她和两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大谈鬼故事而有奇异的梦境。而发生这件事情的迪奥达里山庄又是更早前的大诗人弥尔顿曾经写作过的地方。引发这个梦境进而引发一部伟大小说产生的鬼故事其实不是一个泛指,而是一个具体的传说。这个传说与一个叫弗兰肯斯坦的城堡有关。玛丽曾去过这个城堡,并且得知一位生活于17世纪的炼金术士(后来的小说也多少有着这个传说的影子)。这位炼金术士本是一个医生,同时对炼金术研究颇多,梦想造出长生不老药。他就在那个叫弗兰肯斯坦的城堡中,用盗挖坟墓得来的尸体进行种种耸人听闻的实验,并最后死于自己制造的用尸体熬成的长生不老药。这位术士的方法是把这种药液输入尸体使人复活,而玛丽是受了当时科学实验的启发,改用电流来激发。在玛丽那个时代,报纸上就报道了这样的实验:“实验将尸体通过电线相连接,在程序最先作用于脸部的时候,已死的罪犯颚部开始微微颤动,毗连的肌肉都可怕地扭曲了,竟然有一只眼睛睁了开来。在随后的实验过程中,罪犯的右手上举,并弯了起来,而且大腿、小腿部微微颤动,所有的观众都觉得,这个可怜的人好像马上要复活了。”
在《插图牛津英国文学史》中,这部小说有一个非常恰当的命名:科学哥特小说。
促使这部小说产生的错综的原因,更值得科幻作家来深思。
对于从别种门类的文艺形式中吸取滋养的问题,从理论上讲,我们都承认可以而且应该彼此借鉴。但在实际操作中,对于某种艺术门类因偏爱而产生的尊妄之心却会让真正的研究工作陷入空谈。做了这么些年的科幻小说编辑,我就深感我们年轻的写作队伍中,存在着就科幻论科幻者多,跳出这个圈子,从更大的一个视角来讨论问题者少有。所以,在许多讨论中,虽然大家都投入了很多的热情,却鲜见真正有创新的意见,反而在一些基本的概念上便陷入一些不必要的意气之争,徒费心智与精神。胡适曾经提倡少谈主义,而多做建设性的工作。这个观点放在政治上看,可能有违当时的社会风潮;但放在学术的层面上,不能不说是至理名言。
基本概念的讨论,可能导致的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可以说清的概念早已说清,如果在你这个领域未曾说清,很可能在别的门类中已经说清了。而且,这种说清并不是一帮人跟另一帮人争吵的结果,而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出现,使这个问题不再是一个问题。再一个结果是,越是基本的概念,越是边界模糊,从古到今,就从来没有说清过。主要原因是,有太多的作品不断在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方向上取得成功,从而不断拓展并丰富这些基本概念。最后,这个概念成了一个很大的意义集合体。而我们的争论往往将其简单化。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此种观点的人拿一些成功作品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但另种观点的人,也同样拿着足够证据来证明你的不正确。从逻辑的自我满足来看,双方的结论都是正确的。但创作的问题远非一个三段论式的辩论那么简单。逻辑的正确并不等于文学见解的正确。其实,这不是论据的问题,也不是论题的问题,而是这种言说方式的问题。言说方式之所以出问题,正是因为常常有人抱有一种不可能实现的野心——把人类丰富的文艺活动与实践进行简单的归类,并武断地判定哪种类别正确或不正确。
在文艺创作活动中,野心是受到鼓励的。但这种鼓励从来都是指向明确,即鼓励通过不断创新、不断丰富的表现手段,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而不是哨聚于某个山头,自开论坛,争当不负责任的意见领袖之类。
而对于还相对年轻的中国科幻队伍来讲,要取得更大的进步,要多做建设性的工作,对于一个真正的创作者来说,他的工作的建设性无非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多写,并在写作的过程中多做尝试;第二,多看,多看成功的作品,长期坚持,肯定会提高艺术趣味,并了解更多的艺术规律。科学幻想小说发展到今天,样式与风格越来越多,早已经不是当初诞生时的样子。如果还用《弗兰肯斯坦》做标准,那这两百多年的成果合格的可能不多。中国的科幻小说刚刚起步,更不能囿于某种范式之中、某种僵硬的标准之下,而应该追求更多的变化与创新。
这便是我开这个专栏时想说的话。
多年以来,我们都在讨论科幻小说中国化的问题。但囿于科学与非科学的争执、软与硬的争执,而没有很好地开掘中华文化中的很多幻想性资源。现在介绍《王佛脱险记》这篇中国题材的幻想小说,应该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启发。十多年前,初读这篇小说就让我激动不已;十多年后,重温这个故事,小说的奇妙构想仍然让人倾倒。可惜,这位伟大的法国当代作家关于中国的作品,仅此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