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这篇小说原载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由于文言文体的简洁,整个故事也就两千多字。这个文本不是市面上常见把古典语言本身都变成了白话,从文学意义来讲,这种普及有什么意义,我表示怀疑。所以,我个人虽不反对,但绝不喜欢那样的译本,但这个白话译本不同,它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在这之前,由中国作家林语堂用英文写成在美国发表。他当时所以要用英文“重编”这篇小说,是认为这是“中国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杰作”,“具有远方远代背景与气氛,虽有异国情调与稀奇特殊之美,但无隔阂费解之处”。
林氏用英文“重编”这些中国小说给外国人看,时间大概是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到80年代,又随着林氏价值的重新发现,用中文翻译回来给中国人看。
我爱在这类读书笔记中提购书的故事。1990年,第一次去湘西。得到这本书是在沈从文写为边城的那个小镇上。设计并不漂亮的封面上几个字“中国传奇”,摆在灰头土脸的书店橱窗里。如果在城市,这本书肯定会从眼前一晃而过,但在那样一个山高水长的地方,古镇,古渡,肩上站着鱼鹰的渔人也有着很古的目光。这本书要取来一看,也就是肯定的了。很快,就躺在夜行的船舱里读完了这本小说。一个故事从中国文言到英文,再到白话中文,这种转折,真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几次转折,都给一个熟悉的故事增加了陌生化的效果。在布莱希特那里,这个效果叫作“间离”,是现代派文学孜孜追求的审美效果之一种。除了少数几个爱书的人坐在一起时说说这个感觉,我也试着用此方法,去翻版过一个藏族民间故事,写成一个短篇叫《阿古顿巴》,至今,还是我的得意之作。去年,有出版社出了林语堂文集,买了一套,这本《中国传奇》又在中间,于是厕间枕上,又读了一遍。因为正编着手里这些杂志,时时接触中国幻想文学的发展与去向问题,觉得这篇小说,或者是说这本小说提供的一些经验,是值得一说的。
最值得说的,共有两点。
第一点,关涉我们经常讨论而又常常没有结果的幻想小说如何中国化的问题。中国化的问题,最深层的当然是中国文化的精、气、神,即所谓文化气质。但这个问题对于现阶段中国幻想文学来说,太过尖锐,可以暂放一边。当下中国幻想文学创作实践中,更重要的还是题材问题。本来,中国神话、中国的传奇故事、中国丰富多彩的幻想性很强的民间口头传说,都是很好的取材对象。但我们的作者往往视野过窄,对这个知识宝库的重视程度是相当不够的。在这方面取材而成功者,大概也就《偃师传说》与《潮啸如枪》两篇东西了。放下科幻小说不谈,即使是当下很火的奇幻写作,取材乍一看都很中国化,但这个中国化是肤浅的,因为那是来自金庸等新武侠的中国化。写历史、写人,手段与视角都相当雷同而且单一。所以,也是非常可疑的中国化。其实,中国传统提供的素材远非武侠一路这么简单。林氏这个短篇故事集叫作《中国传奇》。所选篇目一共20篇。这些篇目又按题材分为“神秘与冒险”“爱情”“鬼怪”“讽刺”“幻想与幽默”和“童话”等小辑。其实也说明了题材类别上的丰富性。《小谢》一篇,放在“鬼怪”这一专辑下面。
林语堂说:“鬼在中国文学上,不外吓人与迷人两端,而以迷人者为多。”我补充一句,《聊斋志异》这本杰出的幻想小说里,这样的故事,真是比比皆是。个中况味,提供给我们的启示是意味深长。但限于小文的篇幅,打住。但我特别希望首先是幻想小说的编辑们带头来研究这个问题。
第二点可以讨论的问题是语言。前面说过,这篇小说经过了两次翻译,其中从文言到英文的一次特别重要,一来因为不是同一语种,二来,林氏自己也说,“本书之作,并非严格之翻译。有时,严格翻译不可能。语言风格之差异必须加以解释,读者方易了解,而在现代短篇小说技巧上,尤不能拘泥于原文,毫不改变,因此本书采用重编办法,用新形式写出”。
他的这些话,如果放给翻译界去讨论,肯定一片责骂之声。但我们不是要做翻译家,更不要做翻译理论家,我们的着眼点,是这种方式给创作带来的启示,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这种方式,带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如果把翻译理解成一种转写,那至少在《中国传奇》这本书里,我们没有看到寻常翻译中的信息损耗,我们反而看到了增加。那么,这种“转写”成功的经验,对于我们如何开掘利用中国传统题材,在幻想文学领域内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肯定是大有助益的。这好像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还是来说语言。中国文言是很优美的,但转写的语言呢,大致的看法是不可能优美。之所以造成这种看法,是因为很多硬译确定不够优美。但这篇白话版的《小谢》,增加了我对转写的信心。所以,我想引聊斋原文中开头一部分,大家可以对照原文,看看如何转写,如何考虑当代读者的接受心理而有所增加,更要看看,白话文也可以怎样的韵味悠远。更有心者,要对照文言原文研究一下,也很简单。网上随便一搜,都可以找到。
附《小谢》文言原文一段: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