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为何一声不响地溜出酒席?由于扇屋太过宽广,他在走廊迷了路,独自徘徊。
为了逃避酒席上游客的吵杂和乐曲的喧闹声,他不知不觉走到光线昏暗的储藏室和工具房来了。这里大概离厨房很近,因为墙壁和柱子都透着厨房特有的味道。
“啊!这位客官,您不可以到这边来。”
有一位侍女从暗房里静悄悄地走出来,迎面碰上武藏。她摊开双手,挡住去路。
在客人面前,侍女们表现得天真可爱,此刻她却瞪着白眼,好像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一般怒斥道:
“好讨厌啊!客人不能来这里,快走开!”
她一边叱责,一边催赶着。
青楼妓院总是将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客人。此时,却让客人看到污秽的另一面,令这小侍女非常气愤。另一方面她也轻视武藏是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武藏问道:
“哦!……不能到这里来吗?”
小侍女推着武藏往前走:
“不可以!不可以!”
武藏看看那小侍女:
“你不就是刚才跌到雪中的灵弥吗?”
“没错!客官,您是要上厕所才迷了路吧?我带您去。”
灵弥说着,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不用!不用!我没醉。我想到那个空房间,吃碗泡饭。”
灵弥瞪大眼睛问道:
“吃饭?我会把饭端到您的房间去的。”
“但是,难得众人那么愉快地喝着酒——”
灵弥听他这么说之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的确有理!我就端到这里来给您吧!要吃什么菜呢?”
“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两粒饭团——”
“饭团就够了吗?”
灵弥赶紧到后面拿来武藏所要的饭团。
武藏在没有点灯的房间吃完饭团之后问道:
“从后院可以出去吧!”
他站起来往庭院走去,灵弥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客官,您要去哪里啊?”
“我马上就回来。”
“您说马上回来,可是,那边是……”
“从正门出去太麻烦了。如果让光悦先生和绍由先生知道,不但会扫他们的兴致,而且,他们又要啰嗦一大堆啊!”
“那,我开那边的木门让您出去,您要快点回来嗯!如果您没回来,我准会挨骂的。”
“我一定马上回来……如果光悦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到莲华院附近去会熟人,所以才中途离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说大概,一定要回来才可以。因为您要见的那位太夫,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啊!”
灵弥打开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柴门,并送武藏出门。
青楼大门外,有一家兼卖斗笠的茶店。武藏到茶店询问是否有卖草鞋。但是这家店是专门卖斗笠给到青楼游玩的男子遮脸用的,本来就没卖草鞋。
“是不是可以请你替我买一双来?”
武藏托茶店的女子帮他买鞋。自己坐在桌前等待,并重新整理服饰。
他脱下外套,将它折叠好。向茶屋借来纸笔写信,写完之后,信放入外套衣袖内。然后拜托茶店的老人:
“是不是可以请你帮我保管这件外套?如果我在亥时下刻之前还没回来,请将这件衣服和里面的一封信送到扇屋给光悦先生,好吗?”
“没问题。我就代为保管。”
“现在是酉时下刻?还是戌时?”
“没那么晚。今天下雪,所以天暗得早。”
“我刚才从扇屋出来的时候,才听到钟响过。”
“这么说,应该是酉时下刻吧!”
“还这么早啊!”
“太阳才刚下山呢!看看街道来往的行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茶店的女子将草鞋买来了。武藏仔细地调整鞋带的长度,穿在皮革袜的外头。
他付了不少的小费,为了挡雪,还买了一顶斗笠罩在头上。他冒着雪花,逐渐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路上。
四条河原附近的住家,灯火稀稀疏疏。祇园的树林,地上已积了些如斑点般的白雪,天色已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那是祇园林子内的灯笼或是神明灯。神社大殿以及神社内的屋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偶尔雪落到树梢发出啪啪的声音之后,又恢复一片宁静。
“走吧!”
一群人在祇园神社前,祈祷膜拜后,蜂拥进入大殿。
花顶山上,从各寺院传来的钟响刚好五声。也许是下了雪,今夜的钟声,格外动人心弦。
“二少爷,草鞋的带子还牢固吗?在这又冷又冻的夜晚,绑得太紧,是很容易折断的。”
“不用担心啦!”
他是吉冈传七郎。
亲族、门徒中,大约有十七八位较有分量的人围在他四周。寒冷的天气令众人直打哆嗦。大家拥簇着他,往莲华王院走去。
到达祇园神社拜殿之前,传七郎已做了一决生死的准备。他用头巾、皮革带等齐全的配备,将身体裹得毫无缝隙。
“草鞋……在这样的天气,草鞋也只得用布带绑啊!你们都该记住这点!”
传七郎用力踩着雪,口中不断吐出白烟,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人已亲手将挑战书交给武藏。信上写明了比武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 莲华王院后面
时间 戌时下刻
不等到明天而指定今晚九点。这个时刻是传七郎仔细考虑过的,而且亲族、门徒们也都同意。
“不能再犹豫了,万一被他逃跑,恐怕以后很难在京都捉住他了。”
因此,才派遣太田黑兵助等人混在人群中,在堀川船桥灰屋绍由家附近徘徊盯梢,暗中尾随武藏。
“谁?……好像有人先来了!”
传七郎这么说着,走到莲华王院后面的厢房。远处有一堆熊熊的火焰,在雪地中燃烧着。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御池和植田良平也来了啊?”
传七郎认为他们来了反而会碍手碍脚。
“为了杀一个人,来这么多人。即使报了仇,世人也会指责我们以多欺少,有失体面啊!”
“不会的。比武时间一到,我们就会退到一边去。”
莲华王院佛堂的长廊,俗称三十三间堂。有人说这长廊的距离,正好是射箭的距离;也有人说这是放箭靶的地方,是练习射箭的绝妙地点。因此,越来越多人携带弓箭,独自来长廊练习射箭。
传七郎平常对此处已有耳闻,才约武藏在此比武。亲自前来一看,这里不但是射箭的好地方,更是比武的好场所。
几千坪积着薄雪的院子,看不到一根杂草。稀稀疏疏的松树,更增添寺院庄严的气氛。
“喔!”
先到达的门人正在烧火取暖,他们一看到传七郎,便立刻起身迎接。他们正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
“很冷吧!离比武还有一点时间,请先来暖暖身子再做准备不迟。”
良平坐下来,传七郎也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万事皆已在祇园神社前准备妥当。传七郎双手煨着火,扳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
“来得太早了!”
传七郎熏着烟的脸上慢慢露出杀气。
“刚才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茶店。”
“在这样的下雪天,应该已经打烊了。”
“敲门还是会开的吧!谁去打点酒来!”
“打酒?”
“没错!没喝酒……身体好冷啊!”
传七郎说完蹲下来烤火。
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在武馆,传七郎身上的酒味从未消失过。今晚的比武关系着一族一门的存亡。等待对手到来之前,酒,到底是有助于传七郎的战斗力呢?还是不利?此刻,传七郎所要的酒,与平日不同,门徒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多数人以为在这冻人手脚的下雪天,喝点酒可以暖身,也许有利于持刀。
“二少爷已经这么说了,恐怕不好违拗他吧!”
于是两三名门徒跑去买酒。不一会功夫,酒已经买来了。
“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酒啊!”
传七郎将酒烫热,倒到茶碗中,心情愉快地喝着酒,心满意足地呼着气。
一旁的众人,非常担心传七郎会像往常一样,喝太多而耽误正事。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传七郎比平日少喝许多。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就在眼前,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比任何人都还紧张。
此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唷!武藏吗?”
“来了吗?”
围着火堆的人好像屁股被踢一脚般地立刻站了起来。红色的火星,随着他们的衣袖,飘向白雪纷飞的天空。
出现在三十三间堂长廊一端的黑影,远远地举着手说道:
“是我!是我!”
那黑影子边说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位弓着背的老武士。他的裤裙扎得高高的,动作十分利落。门徒看到了老武士,便互相告知是左卫门先生,亦即壬生老前辈。
壬生源左卫门是上一代吉冈拳王的亲弟弟,换句话说,他是拳法之子清十郎及传七郎的亲叔叔。
“嗯!原来是壬生叔叔!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传七郎万万没料到今晚他会到这里来,因而显得相当意外。源左卫门走到火堆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比武吗……啊!见到你之后,我放心多了。”
“我想和叔叔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呢?吉冈门的名声,已经一败涂地。你哥哥成了残废,如果你再不吭声,毫无行动,我就要找你理论了。”
“请放心!我和软弱的哥哥不同。”
“这我信得过你。我认为你不会输的,为了鼓励你,我特地从壬生赶来。可是,传七郎,你可不能过于轻敌。传言中的武藏可是位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啊!”
“知道了!”
“不要急着想获胜,胜负就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源左卫门会替你收尸的。”
“哈!哈哈!”
传七郎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来,喝杯酒御寒。”
他拿出茶碗来。
源左卫门沉默不语,喝完一杯之后,环视门下弟子: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想拔刀相助吧!如果不是想拔刀相助就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一对一的比武,一群人戒备森严地聚在这里,倒显得这边软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战胜了,也会有人说闲话呀……比武的时刻快到了,跟我一起退到离此较远的地方去吧!”
传七郎等人耳边响起了巨大的钟声。
已经戌时了,离约定的戌时下刻,越来越近了。
“武藏大概晚出门了吧!”
传七郎环视光亮如白昼的夜晚,独自翻着火堆中的柴火。
众门徒听了壬生源左卫门叔父的话,立刻退到远处。他们踩在雪地上的黑脚印,历历可数。
偶尔,三十三间堂厢房的冰柱掉落下来发出“噗”的声音,使得传七郎的鹰眼四处张望。
此刻有个男子动作敏捷如鹰,踩着雪从对面的树林迅速地飞奔到传七郎身边。
他就是一直监视武藏行动、负责联络并打探消息的太田黑兵助。
今晚的大事已迫在眉睫,这单从兵助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他的脚几乎没踩到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
“来了!”
传七郎刚才察觉到他回来,早已站起身来等待他的回报。听了兵助的报告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来了啊!”
他双脚下意识地将快烧完的柴火踩熄。
“武藏那小子,自出了六条柳镇编笠茶屋之后,虽然下着雪,却慢吞吞地跨着牛步走过来。刚才已经走过祇园神社的石阶,就要进到神社内了。我抄径捷先赶回来,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应该也快到这里了,请准备!”
“知道了……兵助!”
“是。”
“到那边去!”
“大伙儿呢?”
“不知道!你在这里很碍眼,退到一边去吧!”
“喔……”
兵助虽然这么回答,却无法就此放手不管。传七郎精神抖擞地用双脚踩熄雪中的余烬,再走向厢房。兵助目送他离去之后,赶紧朝反方向藏到庙堂的地板下方,蹲在黑暗中静观其变。
凉飕飕的风直贯地板而来,这风出奇地冷。太田黑兵助死命地抱着双膝,拱着背直打哆嗦,两排牙齿也喀喀作响。他极力告诉自己这是寒冷所致,想为自己打气。但是全身仍然像憋尿一般,从腰部到脸上一直抖个不停。
“怎么还没来?”
天色暗下来之后,外面的景象,比白昼更加鲜明。传七郎站在离三十三间堂大约百步的地方,以一棵松树做为站立点,望眼欲穿地等待武藏的到来。
兵助算算时间,武藏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雪依然纷纷地下着,寒冷侵入肌肤。柴火熄了,传七郎的酒也醒了。从远处就可看出他焦躁不安的神色。
啊!传七郎吓了一大跳,原来树梢上落下一大串瀑布般的积雪。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间,等待的人也无法忍耐,其焦虑不安可想而知。
传七郎和太田黑兵助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尤其是兵助,他得对自己的报告负责,又得忍受刺骨的寒风——“再等会吧”、“再等会吧”,他强忍着焦躁的情绪,但依然不见武藏的踪影——
他已按捺不住,从地板下出来,对着站在远处的传七郎说道:
“武藏到底怎么了?”
“兵助,你还在啊!”
传七郎也有同感,两人互相走近,并且向一片雪白的四周张望。
“没看到人。”
传七郎喃喃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逃了吧?”
太田黑兵助马上否定传七郎的推测:
“不!不可能……”
他极力想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正要开口时——
“啊?”
听着兵助解释的传七郎,突然朝旁边看去。他们看到两个人从莲华王院走了出来,手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和尚,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两人开了门,站在三十三间堂长廊的一端,低声地说着话。
“入夜之后,寺里到处门窗紧闭,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黄昏的时候,确实有几位武士在这附近生火取暖,也许他们就是您所要找的人。可是,现在已不见他们踪影了。”
这是和尚说的。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礼貌地鞠躬道谢:
“啊!感谢你带我来,耽搁你休息时间,实在抱歉……那边有两个人站在树下,也许他们就是在莲华王院等我的人。”
“那么,您就过去看看吧!”
“你带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请回吧!”
“你们是约好到这里看雪景的吗?”
那人笑笑回答:
“是啊!”
和尚熄了手上的烛火:
“恕我多言,如果像刚才那样在厢房附近生火取暖,请留意余烬是否全部熄灭了。”
“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和尚关起门,径自走向后院。
留下来的那位,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着传七郎的所在。
“兵助,那是谁?”
“从寺院出来的。”
“不像是寺院的人啊!”
“奇怪?”
他们两人同时往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走了约二十步左右。
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也移动脚步,走到长廊中央才停下来。他的皮肩带的一端扎实地系在左袖上。两人在还没看清楚对方之前,是毫无警觉地向前移动的。但是接着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传七郎突然大叫:
“啊!武藏!”
双方凝视着对方。武藏!当传七郎发出这第一声时,武藏所站的位置已经比传七郎占了绝对的优势。
为什么呢?因为武藏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走廊上,而传七郎却站在地上,刚好落在敌人眼下。
不仅如此,武藏的背后,绝对安全。因为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长长的墙壁。如果敌人从左右夹攻,不但走廊的高度,可以当成防卫的屏障,而且,毫无后顾之忧,他能够集中心力,全力以赴。
相反地,传七郎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与风雪。即使明知道武藏没带杀手来,但是,背对着广阔空地,绝对无法毫无忌惮,专注心力与敌人作战。
还好,太田黑兵助在他身旁。
传七郎挥挥衣袖:
“兵助,退!退到一边去!”
与其让兵助帮倒忙,不如叫他退到一边去把风,自己和武藏采取一对一的比武来得恰当。
武藏问道:
“可以了吗?”
他的语气冷淡,表情静如止水。
传七郎与武藏照过面之后,心里暗暗叫骂道:
“就是你这家伙!”
他不由得萌生憎恶之情。一来是因为手足受辱的怨恨,二来是因为武藏是传言中的神勇之人。还有在他脑中先入为主认为武藏只不过是一名穷乡野村出生的剑客罢了。
“住口!”
传七郎自然这么回答:
“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武藏,你已经超过九点了。”
“你并没有约定一定要在九点整到啊!”
“少狡辩!我老早就到这里等你了。快下来!”
传七郎站的位置比较不利,无法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敌,自然要这么说,引诱敌人到地面。
“现在——”
武藏只是轻轻地回答,似乎已把握了先机。
传七郎见到武藏之后,全身的细胞才活跃起来。然而武藏在见到传七郎之前,老早就进入备战状态,所以说武藏把握了先机。
这点可由他的布局上得到证明。他先到寺院,叨扰休息中的寺僧,且不经过宽广的庭院,偏偏要沿着走廊过来。
他走上祇园的石阶时,一定看到了雪地上众多的足迹。于是他灵机一动,待身后的一群人离开之后,明明要到莲华王院后面,却故意由正门进入院内。
他向寺僧打听这里入夜之后的情况,并喝茶取暖,等到超过约定的时间,才出现在敌人面前。
这是第一步棋,而现在面对传七郎的挑衅,就要下第二步棋了。应对方的要求,出面迎敌,是一种战术。而把握主控权,制造机会,又是另外一种战术。胜败的关键,就像映在水中的月影。过于信任自己的理智或力量,犹如极力捞月,反而容易溺水,牺牲生命。
“你已经迟到了,难道还没准备好吗?这里不适合比武。”
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武藏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武藏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武藏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武藏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武藏通过。但是,武藏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武藏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武藏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武藏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武藏早已俟机而动。
武藏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武藏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武藏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武藏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武藏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武藏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武藏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武藏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武藏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武藏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武藏虽然存在,但是,武藏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武藏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武藏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武藏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武藏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武藏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武藏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武藏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武藏!”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武藏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武藏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