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了扇屋,但仍然在花街柳巷里,两人是否能平安无事地走出重重包围?
城太郎说道:
“师父,从这里走过去就是大门的方向!大门外有吉冈的人把守,很危险的,扇屋的人也在那里。”
“嗯!”
“我们从其他的地方出去吧!”
“晚上,除了大门之外,其他的门都关着的呀!”
“我们可以翻越栅栏逃走——”
“如果逃走,将有损武藏的名声。如果不管耻辱、不理会传言,逃走也没什么不好,那倒是很容易离开这里。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才要静待时机出去。我还是要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这样啊!”
城太郎虽然显出不安的神色,但是他也知道,在武士的世界里,不知“耻”的人,活着也没意义。这是铁律,所以他也不敢反对。
“不过,城太郎!”
“什么事?”
“你是小孩子,没必要跟我一样。我从大门出去,但你可以先出这个花街柳巷,然后找个地方躲一下,等我出去。”
“师父您要大大方方地从大门出去,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出去呢?”
“翻越栅栏出去。”
“只有我?”
“是啊!”
“不要!”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别人会说我贪生怕死。”
“没有人会这么说你的。吉冈家针对的是我武藏一人,跟你毫无关系。”
“我在哪里等呢?”
“柳马场附近。”
“您一定要来喔!”
“我一定会去!”
“您该不会又一声不响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吧?”
武藏环顾四下:
“我不会骗你的。来,趁现在没人,赶快翻过去吧!”
城太郎看看四周,摸黑跑到栅栏下。但是,绑着铁丝的栅栏,比他高出三倍。
城太郎抬头看了看栅栏的高度,露出没信心的眼光,心里暗自叫道:
“不行,这么高,我没办法翻过去。”
此时,武藏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包木炭放在栅栏下。城太郎心想即使踩着炭包也不够高。武藏从栅栏的缝隙窥视外面,静静地思考着。
“……”
“师父,有人在栅栏外吗?”
“栅栏外是一片芦苇。有芦苇就有水洼,你小心地跳下去吧!”
“水洼倒是没关系,只是这么高,手都够不到啊!”
“不单单是大门的地方,栅栏外,有些地方仍然有吉冈门人看守。外面很暗,跳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说不定有人从暗处挥出长刀呢!踩着我的背上去,先在栅栏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再跳下去。”
“我知道了!”
“我从这边把木炭包丢出去,没什么动静才能跳下去。”
说着,让城太郎骑坐到自己肩上。
“城太郎,够得到吗?”
“够不到!还够不到!”
“那你站到我肩膀试试看。”
“但是,我穿着草鞋啊!”
“没关系,你尽管站上去好了。”
城太郎照武藏所说,两脚站到他的肩上。
“现在,够到了吗?”
“还是够不到!”
“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能跳到栅栏的横木上吗?”
“没办法啊!”
“要是真没办法,只好站到我手心上了。”
“没问题吗?”
“我还能撑得住五个、十个人呢!来,准备好了没?”
武藏让城太郎的双脚站到自己的手掌上,像举鼎一般,将他的身体举得高过自己的头。
“啊!够到了!够到了!”
城太郎爬到栅栏上,武藏单手将炭包往外丢出去。
“砰”一声,炭包掉落在芦苇丛中。城太郎看没什么异状,随即跳了下去。
“什么嘛!这里哪有什么水洼,什么也没有。师父,这里只是草原而已。”
“一路小心。”
“柳马场见。”
城太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武藏一直将脸靠在栅栏上,直到城太郎的脚步声消失为止。
看到城太郎安全地离开,武藏才放心,并快步离去。
他不走青楼昏暗的小路,偏偏朝着三岔路口最热闹繁华的正门走去。他就像一名嫖客,混入来往的人群中。
但是,他没带斗笠遮掩,所以一出了大门,就有人叫道:
“啊!是武藏!”
埋伏在两侧的无数眼睛,都意外地望向武藏。
大门两侧,有几个轿夫聚在那儿,还有两三名武士烧着柴火取暖,并注视大门的出入口。
此外,编笠茶屋的长椅处,以及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各有一组盯梢的人。其中的四五人互相换班,站在大门两边。看到包头巾或是带斗笠的人从烟花巷出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查看对方的脸孔。看到轿子出来,他们就会拦住轿子盘查。
三天前,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的人确信下雪那夜以来,武藏未曾走出这扇大门。他们也向扇屋探询过,扇屋的人只说没有这样的客人,便不加理睬。
吉冈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证据。只是如果得罪吉野太夫,大家一定会谣传吉冈的武士成群结党到扇屋挑衅。因为除了风流世界之外,上至显贵下至百姓都很喜欢吉野太夫。
所以只好绕远路,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严格监守在大门外,直到武藏从烟花巷出来。可是又担心武藏可能乔装,或是躲在轿内,鱼目混珠;再不然就是翻越栅栏逃脱,因此他们为了防止这些逃脱方式,戒备得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
可是万万没想到武藏会这么坦然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这些人看到武藏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惊吓得竟忘了阻拦他。
武藏完全没有遮掩,所以吉冈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来。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已经走过编笠茶屋了。约莫走了百步,吉冈门徒中有人叫喊道:
“杀——”
众人齐声:
“杀!”
“杀!”
八九个黑影大声喊叫,蜂拥而上,挡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因而展开了正面冲突。
武藏回答道:
“什么事?”
武藏回答得出其不意且强而有力。接着,他横着退到路旁,并背对那儿的一幢小屋。
小屋旁横着巨大的枕木,附近堆积着许多木屑。由此可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大概有人在吵架吧?”
小屋中,有位伐木男子听到外头碰撞的声音,开门探头张望,一看外面的景象惊叫道:
“哇!”
那人慌慌张张地关起门来,并拿根坚硬的木棒将门顶上。也许躲到被窝里了,整幢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就像野狗呼引野狗般,吉冈的人吹手笛、打暗号,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容易让人将二十人看成四十人,将四十人错以为是七十人。在黑暗中无法数清确切人数,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人。
武藏被这群人黑压压地团团围住。
不,因为武藏背贴着伐木小屋,应该说众人将他和小木屋一起团团围住了。
“……”
武藏瞪大眼睛,估算着从三面而来的敌方人数。他专注的眼神不断地衡量情势的演变。
三十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表示他们有三十种想法,一群人只有一个心理。想观察了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动向,并非难事。
正如所料,没有人敢单独攻击武藏。在一个团体里面,大多数人在行动一致之前,都是吵吵嚷嚷,站得远远的,只会口出秽语骂个不停。
“臭小子!”
也有人骂:
“小毛头!”
这些只不过突显他们的懦弱和虚张声势罢了。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行动的武藏,只消这么短的时间,就比这群人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已经敏锐地看出这群人当中,哪几个人比较强,哪里较脆弱。他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就是武藏,是谁叫我停下来的?”
“是我们,我们一起叫你停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下的人喽!”
“这还用说吗?”
“有何贵干?”
“我想这没必要再说。武藏,准备好了吗?”
武藏歪着头问道:
“准备?”
他的冷笑声激起了众人的杀气。
武藏故意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武士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做准备,我随时候教。你们是非不明,引起争端,还装腔作势,耍武士的刀法,真是可笑——等等,先别动手,容我问一句,你们想暗杀武藏还是想正正当当地比武呢?”
“……”
“我问你们是怀恨而来还是因为比武输了,为复仇而来呢?”
“……”
如果武藏在言语或眼神以及身体上露出破绽,包围在四周的刀剑就会像洞穴喷出的水一般,群起攻之。但是,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只是像佛珠一般,沉默不语地串在一起。此时,有人大声斥喝:
“这不消说,大家也知道。”
武藏看了说话者一眼。从年龄、态度看来,一定是吉冈家的人。
他就是吉冈的高足御池十郎左卫门。十郎左卫门好像要先动手的样子,蹑着脚一直往前进:
“你打败我们的师父清十郎,又砍死他的弟弟传七郎,吉冈门徒岂容你逍遥自在?吉冈因你而名声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父复仇雪耻。我们不是含恨而来,我们是为师父讨回公道而来的。武藏,可怜的家伙,我们来取你的首级了。”
“嗯!很有武士的风度。冲着这一点,武藏不得不奉上我这一条命。但是,如果谈师弟情谊,谈雪洗武道冤屈的话,为什么不像传七郎和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和武藏比武呢?”
“住口!那是因为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瞪大眼睛盯着你的话,你早就逃到他国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如你所见,我武藏没逃也没躲。”
“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啊!”
“什么!如果想躲的话,即使是这个小地方,也可以隐藏的。”
“你认为吉冈门徒会让你毫发无伤地通过吗?”
“我知道每个人待会儿都会来和我打招呼。可是,如果我们像一群野兽或无赖汉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引起骚动,不但我个人名誉扫地,也会丢光武士的脸。而你们师门的名声,也会因此贻笑世间,为你们师父之名添上一笔耻辱!如果你们不在意师家灭绝,吉冈武馆解散,也不介意外界的传言,想要抛弃武门的话,我武藏和这两把刀很愿意奉陪。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堆成一座死人山的。”
“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十郎左卫门的声音。在十郎左卫门旁边,有个即将出手的人,他大吼道:
“板仓来了!”
那时候,板仓是人见人畏的衙门捕快。
路上有人打架滋事
是谁骑栗色马呢
啊 是伊贺四郎左
大伙儿赶紧逃吧
伊贺大人
是千手观音 也是四大天王
是千眼捕快 也是大力士
这是孩童嬉戏时所唱的童谣,歌谣中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如今京都特别昌盛,不论特种营业或景气都被异常看好。这是因为京都不论在政治或战略上都位居整个日本的枢纽,具有重要的地位。
因此,京都是日本全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就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令市府头痛的地区。
自室町时代初期以来,土生土长的市民大多弃武从商,作风比较保守。到了现在,拥护德川或丰臣的武士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企图掌握下一个时代。
此外,有些无名的武家,也不知是靠什么维生,竟然也养了一群家臣,不断扩展势力。
况且,现在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正在扩张,所以有许多浪人想碰碰运气,像蚂蚁般地到处钻营呢!
也有不少无赖汉伙同这些浪人,以赌博、敲诈、欺骗、诱拐职业;饮食店、卖春女也随之张灯营业。最近世间有许多沉溺主义者,还有及时享乐者,将信长唱过的歌谣“——人生五十年,都化做一缕轻烟”当做惟一的真理来信奉。他们担心自己会早死,因而一味沉溺于醇酒、美女的享乐中。
不止如此,像这样虚度光阴的人渣,对政治、社会还经常大放厥词。他们伪称德川和丰臣的势力旗鼓相当,但只要情势一变,便立刻见风转舵。因此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县府官员,根本无法管理整个市政。
而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板仓胜重当京都的所司代。
庆长六年以来,胜重拥有捕快三十名、士兵百名。胜重被任命为京都最重要的职位时,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在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马上答应。
“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之后再答复。”
回家之后,胜重跟他老婆说将要任官的事情:
“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思考其原因,都是起因于门阀与内室之争。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如果我当了所司代,你发誓绝不过问我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提半个字。你愿意这么做,我才任官。”
他老婆郑重发了誓。
“我这女人怎会过问您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去。他老婆看到他内衣的衣领没拉好,正要帮他拉的时候,他斥责道:
“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
他要求老婆再次发誓之后,才进城去向家康拜谢复命。
抱此觉悟任职的慎重,一直保持公正廉明的形象,同时也执法严峻。他是公职人员讨厌的上司,却是百姓的父母官。只要他在,大家都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有人在后面吼道:
“板仓来了!”
是谁喊的呢?当然,吉冈门人正与武藏对峙,不会开这种玩笑。
板仓来了!
当然是指:
板仓的手下来了!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巡逻的官吏看到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尽管如此,刚才是谁这么叫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路人发出的警告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以及门徒都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等一等!”
有一位年轻的武士推开重围,站在武藏和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是……”
刘海的年轻武士对着吉冈门人意外的眼神以及武藏的眼睛,似乎在说:
“是我!你们双方应该都还记得我这张脸才对。”
佐佐木小次郎不改本色,摆出高傲的态度说道:
“刚才我在大门口停下轿子,听到路人在喊‘杀人了’,没想到是这种事情。我既不是吉冈的同伴,也不是武藏的朋友。但我既然是个武士,又是剑客,为了武门,也为了武士全体,我有资格和各位说几句话。”
他一席雄辩的话,和刘海的风采不太相配。而且他的口吻以及看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自大。
“在此我要问双方: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到这里来,看到各位在街上动刀舞剑引起骚动,要你们写认罪书的话,你们双方不都蒙上耻辱了吗?如果劳驾官吏出面的话,可能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比武来处理。这里的场所不对,时间也不对。身为武士的各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是武士全体的耻辱!现在我代表武士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地动武。若要以剑解决问题,就依剑的规矩,另择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家的人被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折服了,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小次郎话一说完,顺着他的话说道:
“好!”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是,小次郎阁下!您可要保证,决斗那天,武藏不会逃走喔!”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可不能接受暧昧的承诺。”
“可是武藏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您想让他逃走吧?”
“胡说八道!”
小次郎怒斥道:
“万一有何闪失,你们不全算到我头上来吗?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庇护这个男人……不过,在这段期间武藏若真的临阵逃脱,或逃离京都,诸位大可以在京都立告示牌公布他的臭名。”
“不,光是如此我们仍不能答应。如果您保证到决斗日为止能够看住武藏,今夜我们就到此为止。”
“等等,这我得问武藏。”
小次郎回过头去。武藏一直盯着自己的背部,现在小次郎也正面瞪回去,并逼近武藏。
“……”
“……”
双方开口之前,眼光在沉默中交战,犹如两只猛兽对峙。
两人先天的个性就不合。有些地方,双方都互相肯定,也互相畏惧。两人都有年轻人的自负,一不小心就会摩擦起冲突。
因此,在五条大桥和现在,都抱持一样的心理。交谈前,小次郎和武藏已经由眼神的交会谈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无言的决斗。
他俩只交谈了一句话。
不久,小次郎先开口问道:
“武藏,如何呢?”
“什么如何呢?”
“刚才吉冈门人和我所谈的条件啊!”
“同意!”
“这样可以吗?”
“但是,我对那条件有意见。”
“是将你交给小次郎看管之事吗?”
“我武藏和清十郎、传七郎决斗,一点也不懦弱,难道和他们的遗弟子个别比武决斗就会畏缩恐惧吗?”
“嗯!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你希望何时比武呢?”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
“很干脆!那今后你的住处呢?”
“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决斗挑战书如何送达?”
“在这里决定,我绝对如期赴约。”
“嗯!”
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和门下的人短暂交谈之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向武藏说道:
“我们决定订在后天,也就是寅时下刻。”
“知道了!”
“地点是睿山道一乘寺山麓,薮之乡下松——在下松会合。”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知道了!”
“现在吉冈门中具继承资格的,就属清十郎和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儿子源次郎了。如果由源次郎继承吉冈家,因他尚未成年,所以可能会有几名门徒弟子随同前往。在此我先向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之后,小次郎敲敲伐木小木屋的门,进到屋内,对着颤抖的两名伐木工人命令道:
“这里应该有废弃不要的木板吧?帮我钉根六尺的木桩,我要做布告牌,快拿合适的木板来!”
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武藏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武藏。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武藏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
“师父也想早一点见到阿通姐吧?”
“嗯!是的。”
“阿通姐一定会吓一大跳。”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客栈,那是哪个城市?”
“叫做北野吧!”
“对了,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官邸好气派喔!跟客栈不一样。”
“哈哈!哈哈!客栈哪能比得上呢!”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但是可以从后门进去。如果告诉他们说师父也一起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也会出来呢!师父,泽庵和尚那家伙真是坏心眼,还惹我生气。竟然说师父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父在哪里,却偏偏不告诉我。”
武藏深知他无心机,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如此,城太郎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两人终于来到乌丸家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后门了。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说道:
“师父,就是那里。”
他告诉停下脚步的武藏:
“您看得到围墙里面的灯吧!那里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一带……那盏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还没睡,正等着我们呢!”
“师父,我们快进去吧!我来敲门叫醒门房。”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武藏一把抓住城太郎的手腕:
“还早啊!”
“师父,为什么?”
“我不进官邸,你帮我跟阿通姑娘传几句话。”
“嗯!什么话……那师父,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是送你回来的。”
城太郎敏感的童心一直担心会有什么变化,果真不出所料。
城太郎突然大叫道:
“不行!不行!”
“师父,不可以!您不能不进去!”
他拼命地抓住武藏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他带到门内,带到阿通姐的枕边。
“不要嚷嚷!”
在这寒冷的夜里,四周鸦雀无声,武藏顾忌乌丸家官邸内的人会听到。
“嗨!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刚刚不是跟我说要一起去的吗?”
“我不是跟你一起到这里了吗?”
“不是只和我到门口而已,我和师父说过去见阿通姐的啊!师父教弟子撒谎,不好吧?”
“城太郎,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冷静下来听我说。我武藏近日内尚有生死未卜之事。”
“一个武士得要一直抱着朝生夕死的觉悟。师父您不是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情形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啊!”
“没错!平常教训你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倒让我有受教的感觉——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次武藏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所以不要见阿通姑娘比较好!”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师父在近日内,生命真的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要跟阿通姑娘说喔!她现在生病,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康复。痊愈之后,必须对未来做打算,要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城太郎……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其他的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不要!我要说!这种事我能够不告诉阿通姐吗?无论如何,师父您一定要跟我进去。”
“你真固执!”
武藏将他推开。
“但是……师父!”
城太郎哭起来:
“但是……但是……这样阿通姐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阿通姐,她的病情一定会更加恶化的。”
“所以才要你这么说啊!一般来说,武术修行期间,如果碰上对手,都是拼个你死我活。一定得克服艰难,动心忍性,将自己的百难抛到九霄云外,否则便无法达成修行……城太郎,如果你没办法越过这条路,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武者。”
“……”
武藏看到哭泣不停的城太郎,心一软,将他拥入怀中:
“武士随时都可能死,我死了之后,你再找位好师父。我还是不要去见阿通姑娘,直接离开比较好,等到她找到归宿之后,一定能了解武藏的这一番苦心……喂!围墙内灯还亮着,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阿通姑娘一定很寂寞,你赶快回去陪她吧!”
武藏说了一大堆,终于使城太郎稍加理解自己的苦衷了。虽然他仍然哭泣着,但是已慢慢能背对着武藏,表示他对此事已有所理解,不再闹情绪了。他虽然觉得阿通姐可怜,但也无法再强求师父,真是令他进退两难。童心未泯的他,又呜咽闹起别扭。
“那这样吧,师父!”
他出其不意地转身面对武藏,使出最后一招纠缠术:
“修行完了之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哦!只要师父认为修行已经可以的时候,一定要来哦!”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无法确定。”
“两年?”
“……”
“三年?”
“修行是永远无止境的。”
“这么说,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吗?”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我资质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还是个迟钝的人。何况,我还有比武之约在身啊!即将面临死期的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子约定将来呢?”
武藏不料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对这点似乎还无法理解,他诧异道:
“所以……师父!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和阿通姐见个面就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
武藏和城太郎谈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姑娘是年轻女子,而我武藏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见了阿通姑娘,看到她一哭,就拿她没办法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崩溃……”
他想起在柳生庄,看着阿通的身影离开的情景和今夜的情景雷同,只是武藏的内心却有极大不同的感受。
在花田桥以及柳生谷的时候,只是一心向往冲上青云,充满壮志和霸气地一味勇往直前,所以遇上女人的情感时,就会水火不容般地拒绝反抗。而现在的武藏,原有的野性已慢慢随着智能的增长磨炼,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开始懂得尊重生命。由于尊重生命,他也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除了以剑维生之外,还有其他依靠种种维生的人。这样的人生视野,削减了他自我陶醉的自负心。从吉野身上,武藏看到了所谓“女人”的魅力,而且多少也了解“女人”所谓的感情。尤其面对的是阿通,他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而且自己也必须考虑到她的一生。
他默默看着抽噎的城太郎,问道:
“你懂了吗……”
城太郎本来一直用手肘捂着脸哭泣,一听到武藏的问话,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在他眼前的,只有霭雾弥漫的黑夜。
“啊!师父——”
城太郎一直追到围墙的尽头。
城太郎大声喊叫,但是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将脸靠到墙上,“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
他幼小的心灵一心一意地相信大人,现在竟然被大人所伤;而如果遵照大人的想法,即使理解其中的道理和原因,也仍觉得遗憾。
哭得没声音了,他开始抽噎耸肩,而且还打起嗝来。
此时——
大概是官邸的下女,不知从何处回来。在黑暗中她看到有个人影伫立在后门哭泣。她慢慢走近一看,问道:
“是城太郎吗?”
“你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的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
“为什么哭呢?而且在这种地方?”
“阿通姐你病还没好,为什么跑到外面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也没跟官邸的人打声招呼,就不知去向。你到底跑到哪里了……眼见天快黑了,你还不回来。我要关大门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影子,让人多心急、多担心啊!”
“你是跑出来找我啊!”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睡得着吗?”
“真是个大傻瓜,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呢!如果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躺到床上休息。”
“先说说你为什么哭呢?”
“待会儿再说。”
“不,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告诉我什么事?”
“阿通姐,你先进去躺下来,我再说给你听。搞不好你明天又要呻吟半天,我可不管喔!”
“我马上进到房间躺下来,你先跟我讲一点……你去追泽庵大师了吧?”
“嗯……”
“你向泽庵大师问过武藏的去处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可知道武藏哥的去处?”
“嗯!”
“你已经知道了啊!”
“不要管这档事了,赶快进去躺下来。待会儿再说啦!”
“为什么要瞒我?如果你那么坏心眼,我就一直站在这里,不进去了。”
“哎呀!”
城太郎忍不住夺眶的眼泪,他皱皱眉,硬拉着阿通的手:
“你和师父两人,为什么都要让我为难呢……阿通姐,如果你不躺下用冷毛巾敷额头,我就不讲。进去吧!要不然,我扛也要把你押回床上。”
他一手抓住阿通的手,一手敲着后门,大声叫嚷:
“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病床跑到外面来了。赶快开门,要不然病人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