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步洲四处游说,四处碰壁,竟好像抗日战争,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似的。正在他搔首踯躅,绕室彷徨,无计可施之际,一天中午,他照例到招待所食堂去吃饭,饭后到阅览室看报,偶一抬头,忽然看见一位熟人:当年的留日同学陈固亭。于是,事情终于有了突然的转机,池步洲的人生道路,从此也有了一次大的转折。
在日本期间,池步洲和陈固亭是比较好的朋友,结交约有三年之久。陈固亭是陈立夫、陈果夫的嫡系,又是国民党东京直属支部的常委,由他出面主办《留东学报》月刊。
三十年代初期,国民党一者是个执政的大党,二者看上去也还有些新兴气象,因此留学生中也有不少人参加。陈固亭知道池步洲不问政治,只知读书,是个书呆子,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动员他参加国民党,只是要他给《留东学报》写文章。他碍于情面,就经常为这个刊物写稿子,前后共发表过二十多篇文章,其中有《日本国民性之研究》等几篇,还被夏衍主办的国内著名刊物《文摘》转载过。不过这个学报并没有稿费,写文章不过是尽义务,当然也是一种兴趣。
那时候中国共产党在国内建立苏区,开展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在国外当然不可能公开打出旗号,而是以外围组织“社会科学同盟”的名义在留学生中间活动,与国民党针锋相对,争取留学生参加。有一个留日学生叫谢叔良的,是社会科学同盟的盟员,来动员池步洲参加盟内主办的读书会,说是学习河上肇的几本名著。池步洲迫于情面,也去参加过几次,对于书中所讲的社会主义社会各尽所能,按劳取酬,没有剥削,人人平等这些道理倒是很感兴趣,认为如果真能实现,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社会制度。但是后来发现社会科学同盟中有一个姓齐的领导人,每逢留学生们参加神田区神保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集会的时候,如果有国民党方面的人上台发表演说,总要组织一批人在台下跺脚、吹口哨甚至高喊口号进行捣乱。对于这种做法池步洲非常反感:第一,观点不同,意见不合,可以上台发言,进行辩论,有理无理,越辩越明,何必采取这种江湖上无知识会道门才使用的无赖行径?第二,大家都是中国留学生,主要目标都是读书救国,在这一大前提下,只要是有志于复兴国家民族的人士,不是出卖祖国利益的汉奸,都应该团结起来,不应该为了小小的观点分歧闹分裂。他曾经把自己这些意见跟谢叔良提起过,但是后来又去了几次,发现社会科学同盟的人依旧如此,觉得裹进这种无谓的纷争中没有意思,就不再参加活动了。姓齐的负责人曾经找池步洲问他为什么不再参加学习,池步洲以学校里功课繁忙为辞,姓齐的也不勉强。从此池步洲就与社会科学同盟脱离了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陈固亭要回国一两个月,来向池步洲辞行的时候,说起“现在国家正在建设三民主义,需要大批人才,你在《留东学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如果参加国民党,毕业以后的出路是不成问题的……”等等。每一个留学生,特别是自费留学的学生,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当然是人人关心的,池步洲也不例外。不过那时候离毕业还早,就漫应了一句:“现在你忙于回国,我离毕业也还有一段时间,等你得便的时候再说吧。”
两个月后陈固亭重返东京,第一次与池步洲见面,就拿出一张“特别入党证书”,说是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同时解释说:所谓“特别入党”,就是不用经过预备党员阶段,即成为正式党员的意思。他这样热情地“送货上门”,池步洲碍于情面,也不便推辞,只好郑重声明:“我忙于功课,不能参加党务活动。”陈固亭也连连点头说:“那没关系。”
就这样,池步洲成了国民党的“特别党员”,而且终其一生,确实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这也可以算是他这个“特别党员”的特别之处吧。
陈固亭是在“西安事变”以后即回国的,比池步洲早半年离开东京。那以后,两人也经常书信往还。由于陈固亭跟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不久就在陕西省省政府社会处当上了处长。池步洲仓促回国,事先没有也来不及跟陈固亭打招呼。这次在华侨招待所不期而遇,纯属偶然。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池步洲立刻把陈固亭请到自己的住房里来,杯酒相待,晤谈竟日。陈固亭从西安来南京,是为开展抗日救亡的社会工作找国民政府的,但是晚了几天,政府的上下官员们忙于撤退搬迁,无人过问这些事情了。陈固亭听说池步洲回国来抗日,却不得门路,也忿忿然地说:“你的爱国赤忱,人所共知。只因你回国之前没跟我取得联系,以致今天陷于困境。以你的才学,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何愁找不到报国的门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适当的抗日岗位。”
两天以后,陈固亭来找池步洲,开门见山地说:“中央要找几个精通日语的人专门研究日军军用密电码,我看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你肯去不肯去。”
池步洲一愣,这可太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了,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知道,我在日本是学电气工程的。后来在大使馆供职期间也学过经济学。电气和电码,尽管都和‘电’有关,那可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啊!对于密电码,我是一无所知;想学也没地儿学去,肯干也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给我安排一个我干得了的事儿吧!”
陈固亭听池步洲说得那么干脆,再想想,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敢过于勉强,留下一句话:答应给他另找合适的工作,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陈固亭再次来找池步洲。池步洲还以为他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兴致盎然地接待了他,不料陈固亭一开口,还是那件事儿:“我再三琢磨,让你去研究破译密电码,算是最最适当的人选了。密电码的确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可国内还没有一所专门的学校教这一门功课,所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要从头学起的。研究日军的密电码,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懂得电工原理,第二要精通日语,第三要有一个逻辑缜密、思维严谨的的头脑。这三条,你不但全都具备,而且还有一颗抗日救国的赤心。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干,相信你一定能干出成绩来。”
池步洲却还在犹豫:“不是我不肯干,你应该懂得‘隔行如隔山’这个道理。电工跟电码,完全是两码子事儿,根本就扯不到一块儿的。我全家从日本赶回来,一心只想为抗日救国出一点儿力气,不是回国来找个差使糊口。要不然,我在日本呆得好好儿的,至少吃穿不愁,何必回国来呢。你交游广阔,神通广大,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都有熟人,还是帮我在别的方面再想想办法吧。”
陈固亭却不死心,继续动员:“你不是要为抗日出力吗?破译日军的密电码,这可是最最重要的抗日岗位了。你想啊,要是你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出来,敌人的行动,咱们事先都知道了,打起仗来,还有个不胜的吗?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你要是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了,等于给我方增加了几十万兵力,这几十万兵还不是普通的兵,而是天兵、神兵,你就是这支天兵、神兵的总司令,他们全都听你的指挥。这样的岗位,还不重要吗?”
池步洲听他这样说,似乎意有所动,但又不无顾虑,搔首踟蹰,一时决断不下:“这件工作的重要性,我绝不怀疑,可是我对密电码确实是一窍不通啊!”
陈固亭听他松了口,知道他心里已经肯了,就给他解释说:“这件事情,当然不是靠你一个人去做,他们那里已经有一帮人在做了。那些人,都是从事中文密电码破译多年的专家,对密电码是很有研究的。只是他们不懂日语,想破译日文的密电码,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这事儿就不难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干得了干不了,先去试试看,怎么样?”
池步洲一者为“如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这句话所打动,二者听说还有许多专家和他一起研究,并不是让他一个人去瞎摸,胆子就大了起来。他这个人,从不相信世界上竟有学不会的事情,于是欣然表示:“只要为抗日救国出力,叫我干什么都行。那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