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6月,辽宁省有关部门决定请荀慧生去辽传艺,就在省里举办了“继承荀派培训班”,把荀剧团请到沈阳去演出,同时把辽宁省十个城市剧团的主要青年演员都调到沈阳,观看、学习、传艺。这些演员中,光张正芳记得的就有辽宁省京剧院的汤小梅、沈阳市京剧院的吕香君、辽宁省戏校的徐枫、大连市京剧院的于春荣、大连艺校的王玉芹、营口市的崔笑君、鞍山市京剧院的许克修等。
1962年荀慧生赴辽宁举办“继承荀派培训班”,张正芳担任助教。图为张正芳在辽宁宾馆向荀慧生学艺。左起:汤小梅、王玉芹、荀慧生、张正芳。
荀慧生到沈阳时,张正芳去接他。一行人用完晚餐已是当晚7点多钟。
“正芳,咱们走。”荀慧生说。
张正芳不解:“老师,这么晚了,您还想上哪儿?”
荀慧生就对省文化厅的王丕一厅长说:“丕一厅长,带我去看你们东北的二人转吧!”
王厅长笑了:“荀老您能去看二人转?那可是我们东北的乡土戏,乡土味重啊!”
“艺术不分高低,二人转有它的特点,二人转的扇子,手绢跟我们花旦都有联系。”荀慧生兴致很高,“我想看,带我去吧。”
在二人转演出现场,荀慧生看得入神。他问张正芳:“正芳,你会耍手绢吗?”
“这样的手绢我不会耍,它是八角手绢飞起来的。”
“你会用二人转的扇子吗?”
“我也不会。扇子上面有一层卷花,能飞起来、舞起来。”
“你学学行吗?”
“行啊。学了上哪用啊?”
“咱们花旦里都能用,只要合适的全能用。”
“好,我一定学!”回来后,张正芳真就做了两块手绢,又买了扇子,练了起来。荀慧生知道后,还特意就着二人转的手绢和扇子功夫,给张正芳上起了课:“咱们现在的花旦是呆板的耍手绢,耍不出一朵花儿来,你看人家二人转的手绢变化多端,很吸引人啊。”
“可是老师,具体要怎么应用进去呢?”
1962年张正芳演出《花田八错》后,荀师上台指点说:“你的手式应该这样。”
荀慧生说:“比如你演《花田错》,到了花田错会上那段,你看到了画画、写字的先生,你觉得这人品貌很好,你现在是怎么走的?”
张正芳说:“一看见他一愣,抬双手‘哎哟,他可长得真漂亮哪!’”
荀慧生说:“如果你耍起手绢,一看这个卖字画的卞机先生人品非常好,说‘哎哟’,然后‘一个令台,一个令台,一个令台’,让胡琴过门这么一配合,你马上把手绢甩起来,表示你心花怒放,心里高兴了,观众看了是不是更配合激情了?”
“是呀!”忽然,张正芳又担心起来,“可是,搁上这个二人转的身段人家不会笑话你吗?”
“谁笑话你,观众就知道,怎么演好看,他就怎么欢迎你。”荀慧生一脸严肃,“你在台上舞蹈,在台上耍手绢,他能上台把你拉下来?你试试看嘛!”
张正芳没有想到,一代名角,原来在专业上的观点,却如此开放。
从那时起,张正芳就练起了手绢和扇子,交替耍花。后来,她排一出新戏《红梅》,也就是《春草闯堂》的改编版,里面就用了很多手绢的技巧。再之后,手绢在张正芳新编的京剧《挂画》中就成为她的绝活了,该戏后来甚至被视为能体现一个花旦演员功夫的经典剧目。张正芳说:“荀老师不以‘四大名旦’自居,没有看不起小的剧种和地方戏,他认为艺术都是统一的,只要是剧情发展需要,技巧为内容服务,那么这种嫁接、学习、结合就都是好的。”
十个城市的学生都到沈阳后,培训班就开始了。当时的安排是花半个月时间学两出戏——《花田错》和《辛安驿》。
图为张正芳担任“继承荀派培训班”助教为学生们传艺。
左起:王玉芹、吕香君、张正芳、荀慧生、于春荣、许克休、汤小梅。
荀慧生由于当时已60多岁,精力和体力都远不如前,因此便请张正芳来做自己的助教。他向学院介绍说:“同学们,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个辅导员,你们的师姐张正芳。我去年带的她,给她整理了很多戏,其中也有《花田错》和《辛安驿》,因此我上课时她就是我的助教,下课后我在旁边歇着看,让她来给你们说,说对了就过去了,说得不对我再给纠正。能节省我一点精力,大家看行不行?”
就这样,张正芳成了培训班的助教。荀先生对一个身段、一个手势,都要求学生摆得非常准确。他让同学们挨个走,张正芳就帮着他们挨个挑毛病,按老师的要求指出问题,学员们也都个个服气。“要把问题指出来,但也要注意语气,毕竟我们都是同行,也是同辈啊,这个尺度真不好掌握。”张正芳道出了当助教的难处。
来参加培训的十个青年演员,都是各团的尖子,《花田错》和《辛安驿》这些基础戏,他们早在各地唱了很多年。然而,京剧艺术中,这些早已熟稔的戏要“高一个萝卜皮”,都很难,对老师和学生而言,都是颇见功力的。
张正芳正在接受荀慧生亲授《辛安驿》:“妈,就这么办嘞!”
1983年冬宋任穷看完张正芳百花赠剑后,次日与史若虚夫人刘奎杰到张正芳家中做客,摄于张正芳家客厅。左起刘奎杰、宋任穷、张正芳。
张正芳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荀慧生是如何细致地给大家说戏的。
比如说《辛安驿》里有一个小技巧“打脚尖”。就是花旦在推门时,蹲下并把脚尖踢起来,京剧《小放牛》也有这个动作。张正芳小时候演《辛安驿》也这样演,但荀慧生在培训班上就禁止学员们再用这个动作。他说:“这里‘打脚尖’不合理,你半夜推门到人家房间里去,要想抢劫,要想杀人,但是一打脚尖,就会把门踢的‘噔噔噔噔’响,把人都吵醒了,还怎么继续剧情呢?这时你应该是蹑手蹑脚蹲着走,很小的步子,显得很小心,把门打开后,一手扶刀柄,一手扶刀刃,这才是技巧的合理的运用。”
在那次培训班上,荀慧生教每个动作时都会很细致地告诉学生,这处技巧是如何为内容服务、与内容贴合的。他强调,如果光为了卖弄技巧,演京剧就成演杂技了。
培训班结束后,组织了两天的汇报演出,向省里领导汇报。演出时,十个学生,再加上张正芳,一人负责一个场次,演《花田错》《辛安驿》。那天来看戏的有时任东北局书记的宋任穷,他算得上是张正芳的“戏迷”;还有当时的省委书记黄火青、副书记欧阳钦等。
1988年张正芳给宋任穷拜年合影,摄于宋老寓所。
汇报演出的具体场次由荀慧生来安排,谁演第一场,谁演第二场,谁演第三场……他对张正芳非常偏爱,就把最能表现技巧的场次交给她来演。《花田错》最主要的场次是什么?是“搓麻绳”;《辛安驿》就是花旦扮成花脸,拿着大刀,表演花脸的动作,不仅身段多,还有各种好看的技巧,又是扮花脸,又是走矮子,还要蹦上桌子亮腿功,这也是该戏里花旦表演的艺术精华。荀慧生就把这些高难度动作的戏,都让张正芳来演了。
“张正芳怎么净得到老师的偏爱啊?”
“什么好事都是她的……”
用现在的话来说,同学们对张正芳可以说是“羡慕嫉妒恨”。
张正芳也自然感受到了老师的良苦用心:“老师对我的鼓励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生中能遇到那么多好老师,还都在我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我真的很幸运。”
转眼间,她的这位恩师已离开人间近四十多年了。十年动乱,过早地结束了他的生命。张正芳也很感慨:“但荀派艺术在中国的戏曲史上,却永远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作为荀门弟子之一,我已由中青年步入老年,由舞台转入课堂并进而退休。老师对艺术孜孜不倦地钻研和对学生一丝不苟、真诚传艺的精神,时刻鼓舞着我。”她也是这样做的。在后来的演员生活,特别是教学生涯中,张正芳绝对称得上是要求严格、教学细致,很少有老师像她这般,无论学生是专业演员还是业余爱好,都像当年荀慧生给她说戏那样,一字一句、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全都高标准严要求,不达目的,绝不过关。
1962年张正芳与荀慧生合影于沈阳。前排左起:张伟君、荀慧生;后排左起:张正芳、吕香君、荀令莱、李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