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芳说:“回想起来我到丹东后其实很‘幼稚’,只知道挣钱养家吃饭。别人向我提起革命,我还想:‘什么革命?唱京戏还跟革命有关?不懂!’但后来,我逐渐明白了,在政治上从一个无知的旧思想唱戏演员,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我在丹东的头十二年,也就是1954年到1966年,受益匪浅,从市劳模,到省劳模,最后还成为了全国劳模……”
但,这已经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
1966年,丹东市的第一张大字报竟然就是贴给张正芳的。一夜之间,整个京剧院到处都是打倒“三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泽东思想)分子张正芳的大字报,认为张正芳演才子佳人是毒害人民,“三改玉堂春”是张正芳向党进攻的大毒草。
“三改玉堂春”的故事发生在1962年,当时丹东市京剧团紧缺小生演员。于是,张正芳请来了上海戏校时期的师哥薛正康“救驾”。薛正康在学校时文化程度比较高,不光能演,还能编导。在丹东待的半年时间里,他就编排了《新编玉堂春》。其中有一处细节的改动,在当时很受业界和观众的认可。在“洞房”一场中,他增加了这样一段戏。王金龙赠予苏三一只锦盒,要苏三猜“内装何物”。苏三猜是“珍宝”“官印”,都不对。最后打开一看,竟原来是当年苏三赠予王金龙的一缕青丝。这青丝体现了王金龙落难又发迹后虽然做了高官,但始终没有忘记对苏三的情意,破镜重圆之日,珍藏多年的信物终于物归原主。苏三在感动之下唱出了:
见青丝不由人喜出望外,
这才是青丝情丝分不开,
他一绺青丝身上带,
万绺情丝系心怀,
果不负我历尽艰辛苦等待。
三郎啊!我与你鸾凤和鸣比翼双飞永不分开。
这样的修改,无疑为末场的“洞房”一折增加了思想性和艺术性。同时,又使“青丝”这一信物和它所代表的情意前后呼应。但被认为是美化了资产阶级王金龙,张正芳就将最后的结尾改成王金龙去探监,让苏三吃后中毒身亡,苏三中毒之后就大骂。改后的剧本,直到现在张正芳还保留着。即便如此,“文革”期间也被称为“大毒草”。
1962年,当张正芳沉浸在师哥“救驾”的快乐之中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传统剧和新编历史剧的“黄昏”。从1962年的八届十中全会开始,文艺界的“风向”就发生了变化,由原来传统剧、新编历史剧和现代剧“三驾马车”齐头并进,转为现代剧“独领风骚”。各级文化部门表达出明显的“现代剧”倾向。这句著名的话“舞台上、银幕上帝王将相、才子家人、牛鬼蛇神泛滥成灾”,便是江青在全会期间与中宣部、文化部领导谈话时提出的。就在这时候上海的柯庆施提出“厚今薄古”,也就是说,以后的舞台上“要写活人”,不要写“古人、死人”,得到了江青的赞赏。在这样的风向引导下,1964年年底,传统剧逐渐停演;至1966年《海瑞罢官》事件后,新编历史剧也退出了京剧舞台。在实践中,所有的传统戏和历史剧都被说成是“毒草”,只剩下以“样板戏”为代表的现代京剧。
张正芳说,对于她这样不关心政治的人来说,“文革”似乎就是“一夜之间忽然来的”“我从小就演才子佳人,怎么就成了大毒草了?”“1966年那场政治风暴是刻骨铭心的。但后来回想时我明白了,就凭我当时的身份,在那样的时局下,受冲击是肯定的”。
即便到了这时,张正芳还不太“懂政治”。当她被带离团长室,进入反省室写自我检查和揭发材料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她觉得只是换个屋子写材料而已,因为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直到1966年8月27日,“革命群众”把京剧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要求把张正芳拉出来批斗,到深夜也不散去。京剧院的领导请示市委,决定把她送到公安局。夜里12点,公安过来打破玻璃,把她从窗户里拉出去,送到一辆写着“打倒张正芳”的大卡车上。公安局长在公安局门口迎接她,才告诉她这是“保护性拘留”。
这样的安排让张正芳很感动,也坚定了她“不以为然”的信念。当她进入一个单间囚室的时候,她脑子里甚至在想自己演过江姐,却没有体验过铁窗生活,这下圆满了。
第二天,京剧院党支部书记来找她说:“昨天夜里革命群众没有找到你,十分愤怒,今天要在劳动宫举行批斗你的大会。这完全是为了保护你,你只要承认一切罪名,党了解你,他们说什么,你都答应,平一平民愤就过去了。”
张正芳照做了,批斗之后又被送到公安局。张正芳觉得很轻松,以为自己从此解脱了,不料一周之后,书记又来到公安局,说上次在劳动宫批斗,革命群众不满意,今天要在青年广场举行万人批斗会。
批斗会上,张正芳想,既然上次他们不满意,这次就实话实说吧。她说:“他们说我是三反分子,我说为什么我是?共产党说什么我演什么。他们说我演的是才子佳人,我说我演的就是才子佳人,不演这个,能卖座?能被邀请加入国营剧团?……当时广场就乱了,只好散场。”
她补充说:“革命小将怪我搞砸了会场,都打我,谩骂我。把我押回劳动宫,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我满头都是血……”
回到公安局之后,张正芳想到自杀,可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她抬头看到了电灯,准备找个东西垫脚,去触电……可是,被门外看着的人发现了。他们怒斥了张正芳“畏罪自杀”的行为,张正芳自己一想:“也是,我死了就等于承认我的罪名了,我要真是死了,我老妈、儿子怎么办?”
对张正芳的第三次批斗,是一次游街大会,她的双手被抹上黑墨,向前平伸着,站在卡车后面……她感到羞愧极了。只能自我安慰道:“我到丹东十多年了,每天忙于演戏,这次由市长、市委书记陪斗,坐在车上终于有机会游览丹东市的全貌了……”
与这种“拉出来”的形式相比,当时给张正芳罗织的“罪名”则更让她受伤。
“我听到自己的罪名时,一下子就蒙了。”
这些“罪名”有:“走资派”(副团长)、“白专道路”(演传统戏)、“戏霸”(主要演员)、“特嫌”(顾正秋在台湾)、“资本家小老婆”(她前夫的特殊身份)……
“特嫌”的意思是“特务嫌疑”——这是张正芳最想不明白的,这顶帽子从何而来呢?
这里是一段沉重得有些黑色幽默的插曲。早在1961年,社会上有了争取“和平解放”台湾的提法。在一场已记不清由谁组织的动员大会上,张正芳站出来表态,说自己有个好同学顾正秋就在台湾,还堪称“台湾梅兰芳”,在当地很有影响。她还详细地说过,在台湾,蒋经国、“财政部长”任显群,以及一位空军的部长,三个人都围着自己的同学顾正秋转。张正芳甚至还“天真”而一腔热诚地希望组织上信任她,派她去向顾正秋做说客,争取和平解放台湾。
特殊时代背景下,张正芳的做法其实很普遍也很能被理解。但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自己这番不经意的表达,却成为了别人手中的“铁证”。
那些批斗她的人说:“你台湾那位同学那么牛,传说蒋经国都要追求她,那她把你留在大陆干什么呀?做什么工作啊?显然你有特务嫌疑!”于是,张正芳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安上了一顶叫作“特嫌”的帽子。而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和因由,竟然是多年以后,她重返丹东时才有人告诉她的。
游街回来之后,张正芳被安排打扫剧场、厕所等工作。她被安排住在剧院的锅炉房内,工作就是给演员们洗“水衣子”(演出时贴身穿的衣服,主要作用是吸汗,可以防止汗水对戏装的破坏)。
有一次,剧团演完《智取威虎山》,让张正芳把剧中的白披风都洗干净。张正芳埋头洗了一整天,可没想到,锅炉房里拉着的那根绳子会掉色,她刚把披风搭上去,接触的地方就被染成了蓝色。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拿下来,已经来不及了,那条明显的蓝色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于是,张正芳求锅炉房干活的人帮她去买一点漂白粉,可没想到,却被造反派发现了,说她这是企图“破坏样板戏”,并禁止她用漂白粉漂白披风,只许继续用肥皂和清水洗。那个夜晚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双手浸在寒冷的水中整整一夜,不停地搓啊、揉啊,到天明时,蓝色的线才勉强被洗掉。尽管如此,此后这件事还时常被造反派拿来“做文章”。
那段时间,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委屈与压抑。她真的想不明白:“我是共产党、毛主席从旧社会解救出来的,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是的,那段荒唐的岁月里,又有什么是可以被“想明白”的呢?
那年,才38岁的她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后,两鬓竟泛出斑白来了。
在造反派中,有一类人批斗张正芳是最“狠”的。有一些曾认为自己可以挑梁唱戏,却处处比不上张正芳的演员,发现“文革”到来后,自己终于有机会演戏了,便抓住“文革”的机会,把怨气全发泄到张正芳的身上。那时的京剧演出已经不再卖票了,可当这些人走上舞台主演时,他们的戏依然留不住观众。多少年后,也有个别人终于承认:“京剧是角儿的艺术,是要靠角儿才行的。”
其实,张正芳的遭遇在当时绝非个例,京剧界是“文革”的“重灾区”。甚至可以说“文革”是从京剧界开始的,大家所熟知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以及姚文元的批判点燃了“文革”的导火索。自1966年8月《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发布之后,各地除了北京、上海、山东三地的几个少数“样板戏”剧团以外,其他剧团主要骨干演员一律“靠边站”,再也没有人练功、练嗓、钻研业务。剧团演员像学生“红卫兵”一样去各地搞“串联”。各地剧团大多处于瘫痪和混乱状态。
当年的京剧界,骇人听闻的故事不仅是张正芳。比如,她的恩师荀慧生在“文革”初被关押在北京孔庙,与老舍、萧军等一起顶着8月的炎炎烈日,跪在地上接受教育、焚烧戏服,忍受皮鞭和谩骂。揪斗和毒打更是家常便饭。后被解往京郊的沙河农场,做起超负荷的体力劳动。1968年12月下旬的一天,荀慧生摔倒在冰天雪地,无人理会,达4个小时之久,却被说成是逃避劳动的“装死”,几天之后便与世长辞,终年68岁。又比如,周信芳因反对江青,“被押在高架电线修理车上游街示众”,“鼻孔里,嘴角上,都流着血,头发被紧紧揪住,脸青一块紫一块”;夫人裘丽琳被殴打致死,儿媳妇敏祯被用军用皮带抽打至昏厥,孙女玫玫被剃成牛鬼头示众,最终吓疯。再比如,李少春几乎天天被批斗,还被叫去掏大粪、背粪桶、跪玻璃碴;风华绝代、才貌双全的言慧珠被迫自杀……
如果当时的张正芳知道了这些前辈、同行的遭遇,不知她会作何感受。对当时的她来说,唯一能得以安慰的是,在这场政治风暴中,有不少人敢于顶住压力,替她说话,帮助过她。
“‘文革’时期,大多数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他们了解我,在那种背景下不能公开支持我,就私下和我沟通、给我安慰。”张正芳说,要特别感谢一位敢于站出来替她讲话的化妆师,高云海。
这位高云海,年纪很小时就跟随张正芳,成为她的化妆师了。高师傅为人精明强干,做事情脚下“一溜风”,无论化妆、穿装,还是饮场、赶场、卸妆,都非常利落。化妆师在京剧中被称为“包头桌”,在剧团里的地位很是卑微。但张正芳无论是刚刚重登舞台,或是后来名声大震,都从未歧视过他。她要求自己的孩子们都管高云海叫舅舅。高云海出身好,所以在“文革”中就什么都不怕,站在张正芳的立场上,该说什么就替她说什么,还曾在造反派批斗张正芳时公开呵斥过他们,让他们对张正芳的问题“不要夸张,不要放大”。
还有一个让张正芳感激的人,是她三子的好友,叫徐培成。那时,张正芳刚刚被批准可以回家住,她的三子就和徐培成一起从沈阳的戏曲学校回到丹东,住在张正芳家里。第二天,门被造反派砸得山响,催张正芳去劳动改造,接受批判。这时,徐培成“哗啦”就把门打开了,腰中别着两颗练手榴弹的教练弹,大声喊道:“张正芳是我姨,我看了所有大字报,没发现什么问题。你们对她客气点,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故意双手叉腰,露出腰间的教练弹。霎时,那些拥在门口的造反派全吓傻了,骂骂咧咧地一溜烟跑了。此后一段时间,造反派对张正芳还真是“客客气气”的了。
剧团的年轻人,也是让张正芳颇感欣慰的。1967年年初,剧团分配来一批辽宁戏校的学生,这些年轻的学生有文化,又稍稍懂政治,所以刚到剧团时,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表态。但过了一个阶段,就有人站出来替张正芳说话了。一个叫何伟的同学说:“你们说张正芳是戏霸,不培养年轻人?这不可能!她最支持年轻人了。1963年,省人代会她为大会演出,她的配角都由沈阳京剧院完成,其中缺少一个演‘孟良’的演员,我那时才是戏校四年级的学生,杨元勋老师推荐由我来扮演。那时的张老师是大角儿,没想到她完全没有意见,立即同意,还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耐心地给我说戏。演出后,她不仅给予我很高的评价,并鼓励我要不断学习、不断提高。这是不培养年轻人吗?!”
还有几位同学,比如王孝先、李佐、张启明,就曾批评那些造反派是“嫉妒”,是“狼崽子”;赵巧媛、王丽华等年轻人也明里暗里支持、鼓励张正芳。年轻人中还有一位专案组成员叫刘云凯,曾私下跟张正芳说:“张老师,您不用怕,我们会主持公道的。”
看到本书前面的老戏单和剧照,细心的读者一定会问:张正芳没有被抄家吗?这些“封资修”的戏单、剧照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这也要感谢好心人的帮助。张正芳三子有几个发小,比如张正芳的义子高宝生,还有臧玉琪、宋振家、王桂玉(后来成为了她的三儿媳)等,在张正芳被抄家前,冒着极大的风险,把剧照、戏单等资料分别拿回家去珍藏。要知道,这种行为在当时可是“窝藏封资修”,是要挨斗的。可大家都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危,还帮着打探消息。一有什么动静,高宝生就第一时间偷偷跑来告诉张正芳,让她或躲一躲,或教她如何对待。臧玉琪文化水平比较高,每一次造反派让张正芳写材料、写检讨,张正芳都请他帮助修改,以求能顺利“过关”。
“这些青年们的无私,在精神上帮助我走过了那段黑暗的岁月。”张正芳说。直到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每个曾经帮助过她、安慰过她的好心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