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见到玛丽,都不相信她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儿子。瞧她,皮肤皎洁,小腹平坦,体态婉约,笑容甜蜜。最惹人的是一双眼睛,竟带着天真的少女气。
当然,玛丽与朋友见面,并不会刻意提起儿子。偶尔接到保姆打来的电话时不得不说起,听到的人大都一副“当时我就震惊了”的表情。
玛丽结婚早,二十三岁就生了孩子。儿子三岁那年,离了婚。那是一段错误的婚姻,玛丽现在想起前夫,只有两个镜头。一个是他骑着摩托车载着她风驰电挚地大喊“玛丽,我爱你”;一个是她被他打倒在地,右脸和自尊被狠狠踩压。
那一年的玛丽,无法相信生活是如此分裂。那么爱你的人,怎么会那么伤害你?
这个“那么”,可以替换成很多别的词。比如“深刻”。深刻爱你的人,会深刻伤害你。比如“不”。不爱你的人,不会伤害你。
后来离了婚,孩子归玛丽。因为孩子,两人纠缠过几次,直到前夫有了新欢,新欢也有了孩子,玛丽的生活这才清静下来。
因为心灰意冷,玛丽没有再出去上班,也无心找第二春。儿子送去幼儿园后,她在家开了个淘宝小店卖衣服。她的高中同学蒋进家是开服装厂的。借助他的资源,玛丽仿制了很多大牌的衣服。玛丽对做衣服有点无师自通的小天赋,无须买回来正品,玛丽对着照片依葫芦画瓢,做出的衣服也像模像样。
衣服从工厂里拿回来,玛丽自己当模特,对着镜子拍。蒋进逛了一圈她的淘宝店说:“这样吧,我去给你当摄影师吧。”
玛丽说:“好,你来。”
玛丽是标准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蒋进拿回来新到烫手的佳能6D,边拍边学。两人在外拍一整天,似乎拍照不是工作,而是乐趣。蒋进镜头下的玛丽,最好看的那几张都是偷拍的。她垂直长发的侧脸,眼睛低下来,涂了MAC的红唇微微地翘着。像是很委屈,也像是在索要一个吻。
是在玛丽家的书房里看照片时,蒋进乱糟糟的呼吸出卖了他乱糟糟的情欲。他就那么忽然捧起了玛丽的脸,对她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多好看?”
玛丽还没有回答,蒋进的吻就袭击过来。
玛丽回应,似乎心里也早就预见了这一天:他们会剥去友情的外衣走上床。
只是玛丽并不确认自己是否也喜欢蒋进。不可否认,她喜欢与他身心交合时的那种灵魂悸动。但当一切结束,她起身去洗澡,淋浴洗刷着她,也洗刷着她的犹疑。
时隔很久,玛丽和三十九岁的相亲对象说起来蒋进。
玛丽说:“他爱我应该爱了许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蒋进对于玛丽来说,甚至不是朋友,而只是一个高中同学。他送玛丽回家三年,悄悄的,像是个跟踪狂。玛丽记得那时她和一个男生谈恋爱,每天放学都钻小巷子。有一天,蒋进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对她说:“你快回家吧,你爸爸在巷子口等你。”
玛丽吓得连忙和男朋友分开,朝巷口飞奔。虽然那次玛丽免了父亲的一顿臭揍,但她对蒋进并没有好感。她一想到她在被跟踪,就有点害怕。
后来高中毕业,带走她初吻的男友再也没有联系过,一直嘘寒问暖求见面的人还是蒋进。
大一寒假,高中同学聚会,在KTV里唱歌。蒋进唱了一首《小薇》,只不过把小薇的名字改成了玛丽。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玛丽,起哄大笑撮合。但玛丽当着所有人的面拍了拍他的肩说:“阿进,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哥们好不好?”
依稀记得蒋进艰难苦笑,他没有点头。
玛丽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接受蒋进。大概是很多女孩子不自觉都会有的一种骄傲和自负。很多年后,玛丽对照网络自比,发现年轻时候的自己就是所谓的“绿茶婊”。
她的生命里从来不缺前赴后继来爱她的男人。拒绝蒋进的那一年,她正和一个东北人恋爱。当然,她也没太能记住他们之间的很多事。只记得,他老爷们儿了,老霸道了,也老爱吹了。
再之后,玛丽马不停蹄地恋爱,失恋,结婚,生子。那段时间里,她只收到蒋进在网上发来的几个消息。一个是她结婚时,他说了恭喜。一个是她生了宝宝后,他问:“像你还是像他?”还有一个是她离婚时,他问:“需要帮忙吗?”
前两个玛丽都没回,最后一个,玛丽说:“帮我找律师,我要孩子。”大概就是在那时起,蒋进变成对玛丽来说重要的男人。玛丽与许多男人都有过床笫之欢,但他们并不重要。与蒋进发生关系后,她也并不觉得他们因此就更加亲近。但蒋进在玛丽离婚后的那两年,变得十分重要。几乎每天都有电话联系,孩子的事情,店里的事情,家里的有一些男人活儿,她都找蒋进。她找他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像他欠她的。
也许是她刻意地觉得两个人各取所需吧。她用用他的身体,他也用用她的身体。
追根溯源,不过因为那时她是个有孩子的离婚女,而他身边已有父母钦点过的未婚妻。
玛丽知道,她与蒋进都对现实无能为力。所以每一次,他们深拥过,抵达过对方最柔软的彼岸后,蒋进都会情绪低落。而玛丽总是这样安慰他:“不要对爱说抱歉。”
有一个夏日的午后,烈阳高照。玛丽在房间里修图,蒋进在门外呼喊。她一拉开门,就看到他挥汗如雨。
“怎么了?”玛丽问,“跑得这样急?”
“我明天去领证。”
“哦。”玛丽点头,旋而又笑了,“就因为这个?”
然后她就看到蒋进激动起来,正在喝的冰可乐被他抡在地上。他从沙发上跳将过来,一把捏住了她的肩。她感觉到他手上的力度正在加大,听到他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发出的低吼:“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心?!”
玛丽点点头,确实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弄丢了。
与蒋进的结果,是玛丽早已预见,并已经在心底接受过的。还好淘宝店生意很好,租办公室,招客服,联系新的制衣厂家。有钱可以去拼命赚,才无心去纠缠那弄丢的什么。
后来,玛丽是听另一个高中同学说的。蒋进因为婚事和家里闹,被父亲用一根钢管打在了腿上,带了几个月的钢钉。当然,他最后妥协,带着钢钉与女友领证结婚,婚礼盛大热闹。
再见,是一年后了。高中毕业十周年聚会,办聚会的负责人很贴心,只忆同窗情,不准带家属,严禁开车炫富秀孩子。
玛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蒋进,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太奇怪了,玛丽转过身悄悄调整呼吸,她的心跳竟然这样急促,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伪装就要被识破那样慌乱。
那一整晚都心猿意马,玛丽在等待。
终于聚会结束了,站在会所的门口,玛丽裹了裹围巾。蒋进凑了上来,嬉皮笑脸地问她:“想我了吗?”
玛丽嗅到他熟悉的味道,几乎要跌倒。她守了整年的寂寞,此刻更加盛大。所以她想站在道德的对立面任性一次,她朝他展开双臂说:“嗯,很想你。”
在蒋进的怀里,玛丽身心都是满的。离婚后第一次觉得,单身并不那么有趣。
蒋进那晚不想回家,玛丽把他推了又推,劝慰他说:“如果你想我们有以后。”
蒋进跳起来,回了家。
剩玛丽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辗转反侧。介入别人家庭的羞耻感在折磨着她。她知道这样不对,可下一次,蒋进来找,她依然会对他展开双臂。爱情是身体的罂粟,根本推不开。
然后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里面只有一个女人带着冷笑的骂声,“不要脸。”
挂了电话,玛丽双手压住眼睛。当时她正在化妆,晚上和蒋进约了吃饭。心中刺痛,她不太敢睁眼看镜中的自己。
但她还是化了个很美的妆,一晚上都在巧笑盼兮。那是个完美的夜晚,从饭店出来,借着月色,她主动吻了他。那个缠绵悱恻的吻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也带走了她的呼吸。
感觉无数颗心在空气中一边碎掉,一边大喊“我爱你”。
爱是放开手,不让你为难。
玛丽用一条短信与蒋进分了手。话说得决绝,似乎没有回旋余地。正好新房装修好,搬了新家,换了号码。玛丽从蒋进的世界里消失了。
这一别又是两年。
淘宝店一直在做,但生意不如之前好了。玛丽开了一家甜品店,一家咖啡屋,每天依然忙得马不停蹄。大部分时间,甜品店有亲信的员工打理,玛丽都待在咖啡馆。
咖啡馆不大,也是书吧,书很多,来的大多是些文艺青年。店中间有一张长桌,偶尔会有企业带员工吃着甜点喝着咖啡来开座谈会。
就是这样偶遇蒋进的。
吧台内外,两个人都呆了呆。玛丽发现自己心如止水,她嘴角上扬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
他无名指的位置,没有了戒指。玛丽却已经有了相亲对象。三十九岁,离异,没有孩子。对待玛丽的儿子,十分亲切。
深夜打烊后,玛丽独自坐在吧台,喝了点龙舌兰。微醺的时候,想哭。不知该怎样给自己一个解释,命运作弄,还是自己对爱不够勇敢。玛丽和相亲对象说起来蒋进。后者当然清楚她平淡声线下的渴望和心碎,选择了放手。
蒋进并没有再来找玛丽。直到一个月后,她收到他的短信,“我和女朋友分了手。”
接着又收到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张去扬州的机票,还有一张泛黄的作文纸。
那是她高中时候写的一篇周记,老师曾经在讲台上读了出来:“多年以后,我希望我能在一个万物复苏的三月,去一次扬州,看看瘦西湖,走走廿四桥,追溯扬州八怪,尝尝扬州炒饭。如果有爱人陪最好,没有,就一个人感慨感慨青春,然后遇到爱人。
“据说,相信什么便会得到什么。相信爱情的人,会得到爱情。”
这少女的初心,让玛丽读了一遍又一遍,蒋进的脸也一遍又一遍越刷越清晰。
扬州真的很美。森林城市,空气凛冽。玛丽坐着漂亮的公交车去找心目中的景致。
然后她终于在一个什么景点都不算的公交站牌前偶遇了蒋进。他那样贴心,替她为爱找好了出路,让她只需要勇敢一点儿,遵循内心的引领,穿越时间的兜转年轮,像初遇那样初爱一次。
玛丽朝他走去,真幸运,在茫茫人海之间岁月浩渺之中,她遇到了一个爱人。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世界是矛盾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好与坏不同的轨迹。同一件事,被不同的眼睛所看到,被不同的境遇所遭受,却是不同的感觉。
就像是硬币的两面,一面是理性的数字,一面是感性的花。
了解,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最有力武器。
为了更好地爱你,所以,我要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