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做寿,近年因行动不便,甚少出外吃饭,就请了“发记”到会。
到会,南洋人又叫办桌,是把餐馆搬到家里来,香港著名的“福临门”也由到会起家。做功一流,店名吉祥,生意滔滔。到会这件事,年轻一辈见也没见过。当今能做到,已算是豪华奢侈的了。
“发记”是我认为全球最好的酒楼之一,许多老潮州菜谱都被五十岁的东主李长豪先生固执地保存下来,如今即使去到汕头,也难找到同样的水准。
长豪兄放下店里的生意,在星期天驾驶了辆面包车,带着个助手和两位女侍应,搬了家伙,浩浩荡荡来到我家。
先把他设计的烤乳猪铁架从车上搬下,搭好了,点起炭来。这么难得的过程,我当然得从头观察到尾。
“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准备一顿饭?”我问东问西。
“一个小时吧。”他回答。
“真快。”我说。
“现在方便得多,又有人帮手,我爷爷当年去马来西亚的小镇到会,赤手空拳,带去的只是两支铁叉。”
“没有炉子,怎么烤猪?”
“在地下铺了一张盖屋顶的铁皮,上面铺炭,不就是最好的炉子吗?”
“食材呢?”
“主人家里多数种点菜养些鹅鸭,至于鱼,还要亲自到附近池塘里抓呢,哈哈哈。”
乳猪两只,在店里已去了骨头。火生好了,长豪兄将之插进叉中,就那么在我家停车场烧烤起来。
“先烤皮还是烤肉,或者两边烤?”我问。
“烤皮。”他肯定:“肉可以等皮烤好后慢慢烧。”
“要不要下调味酱?”
“在这个阶段什么都不必涂,只要抹上一点黑醋,它使皮松化。”
一手一叉,长豪兄将铁叉翻转后,由家伙中拿出一枝长柄的刷子,点了油,涂在猪皮上。
“涂油是要令温度降低,不是更热。”他解释:“在这个过程之中,最重要还是心机,看到皮一过热,马上涂油,不然便会起泡。”
老潮州烤猪和广东做法不一样,广东人烤的是芝麻皮,要发细泡;潮州则是光皮,一个泡也不允许。
忽然,在猪臀那个部分发现不只是细泡,而是一个涨得很大的,眼看就要爆开。说时迟那时快,长豪兄又取出一根尖长的铁枝,从肉中穿去,空气漏出,皮又变回平坦。
二十分钟后,烧得快好,但猪头旁边接触不到火位,有点生。长豪兄拿起铁叉,放在火炉架子的下面,让余温将猪头慢火熏熟,完全是一种艺术。
盐也不下,怎么够咸?在乳猪烤起的最后一刻涂上南乳酱,大功告成,斩件上桌。
接着做生蒸鲳鱼,两尾三斤重的大,洗净后放在砧板上。助手说忘记带刀来,这怎么是好?
“家里的很钝。”我说。
“不要紧。”长豪兄拿了过来,翻过碗底,就那么刷刷刷磨起来,一下子变成锋利无比的工具。
每条鲳鱼片三刀,两面共六刀。一刀在鳍边,一刀在背上,一刀剖尾。将两枝瓷汤匙塞入背和尾的缝中,放在底。面上的缝里塞进两粒浸得软熟的大酸梅。鳍面腹部塞入了冬菇。
“得把另一片冬菇铺在鱼肚上,那个部分最薄,不这么做会蒸得过老。”长豪兄说。
在鱼上放红辣椒丝和茼蒿菜,和冬菇一只,红绿黑三色,极为鲜艳。淋上点鱼露,最后没有忘记猪油丝,蒸出来后的脂肪完全溶化,令鱼的表面发亮。
“鱼蒸多久?”我问得详细。
“餐厅的火猛蒸五分钟,最多是六分钟,家里的弱,要十一分钟。”他回答得准确。
这种方法才能把整条大鲳鱼蒸得完美。至今,我到过无数的餐厅,都没看过。要不是长豪兄得到祖父传下来的手艺,在这世上已经失传。
下了一大锅热油,把南洋人叫为贵刁的河粉炒透,到略焦时另煮一大锅上汤烧的鱼片、虾、猪肉,鲜鱿和菜心,淋在河粉上面,兜两下,即上桌,给家母的一群曾孙子曾孙女先饱肚,大人再慢慢欣赏其他寿肴。包括了炸虾枣、甜酸海蜇头、芥蓝炆猪手,炒肚尖等十几道菜。还有我最爱吃的潮州鱼生,用当地叫为西刀的鱼切片上桌,鲜甜无比,最后上的是甜品金瓜芋泥。
付账时,价目看得令人发笑,我说:“不会因为是我们的友好关系,算得特别便宜吧?”
“你讲明不吃鲍参肚翅的,怎会太贵呢?”长豪兄笑说:“那些材料,也见不到什么功夫。当今的客人只会叫那些东西,而且吩咐一定要清淡,一点猪油也不许下。”
“叫他们操自己去。”我说。
南洋的天气下,长豪兄满头大汗,略微肥胖的身体穿的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他听了我的话,好像已经不在乎,笑着附和:“是的,叫他们操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