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欧洲的春天来的很晚,五月还感到料峭的轻寒。我在伦敦一家古老的旅馆里,一个同《愤怒地回顾》第一幕里一样的“清冷的春夜,充满了云霾和阴影”的夜晚,打开了约翰·奥斯本的剧本《愤怒地回顾》,不知不觉地看到夜半。
看完了,合上书,站起欠伸了半天,仍旧挥麾不掉我心头的抑塞!原来这个剧本不像我所期望的:一个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人,面对着敌人,握紧拳头,眼里射出凛然的愤怒的神光,而是一个虚弱苍白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发出泄忿的嘶哑的吆喝!
剧情是这样的:主人公吉米·波特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穷苦出身,念过几年大学的青年,他“尝试过各种的职业:新闻记者,广告设计者,甚至于卖吸尘器”,最后是同一个农民出身的朋友,克利夫,合摆一个糖果摊。他的妻子阿丽森,是一个从印度回来的陆军上校的女儿。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同吉米在教堂里结了婚。这三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同住在一层顶楼上,过着贫困,无聊,烦躁,矛盾的生活。后来阿丽森的一个女友,中产阶级出身的很虔诚的海伦娜,到他们家里作客,看不过吉米和阿丽森的“折磨”,自己打了电报请阿丽森的父亲来把她接走,而海伦娜却住了下来,做了吉米的情妇。最后,阿丽森身怀的婴儿夭折了,悲痛之下,又回来探视。海伦娜感到自己的行为是“不道德的”,就离开了吉米。于是吉米和阿丽森又过起从前的“可怜的动物的生活”。
这剧本上演后轰动一时,成了“一九五六年伦敦舞台上的一颗炸弹”。不论在伦敦,巴黎,哥本哈根,奥斯陆,柏林,纽约等处演出,都是场场满座。评论界对于这剧本,辩论得很激烈,但是大家都不得不承认:“它揭露了战后青年人的真实状况。”作者从吉米的嘴里说出:
“有一天,我不再摆糖果摊来过日子,我也许要写一本关于我们这些人的书……在一里高的火焰中写出。这追忆是从火里出来的,从血里出来的,我的血。”
这剧本引起某些评论家的“狂怒”,不是无因的。作者通过吉米的嬉笑怒骂,极其尖锐赤裸地描绘出老大帝国没落的殖民主义者,和伪善的资产阶级的恼怒和悲哀。他们对于帝国的日趋崩溃,殖民地的逐渐削减,怀有无穷的感慨与留恋;对于被美国的控制奴役,感到无可奈何的不甘心;对于将来大战中核子武器的使用,感到无名的紧张与恐惧……这些心理,都写得淋漓尽致。比如吉米认为他的上校岳父是:
“可怜的老爸爸——他不过是爱德华时代的旷野中残留下来的一棵老树,它不能了解为什么阳光不再照临了。”
又从上校自己的嘴里说出:
“……也许吉米是对的……我离开英国的时候是一九一四年的五月……直到四七年,我对于自己国家的情况没有看到多少。咳,我当然知道情形是改变了。大家总在告诉我这国家是一直在走着下坡路……但是在那边,这些话对我仿佛都不真实。我所记得的英国是我在一九一四年离开的那个英国,我愿意永远这样地记住它。而且,我还带领着帝国的军队——这是我的世界,我爱它,我爱它的一切。在那时候,似乎一切都会永远继续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一个梦。如果它能永远继续下去,那该多好。那些山上的悠长清凉的夜晚,一切都是紫色金色的。你母亲和我那时多么快乐。仿佛我所能想望的一切都已得到满足。我想阳光最后照临的那一天,当那列肮脏仄小的火车,喷着气驶出拥挤闭闷的印度车站,军乐队拼命奏着军乐。我就从心里知道一切都完了——什么都完了。”
再看吉米是怎样嘲骂海伦娜的:
“……我深深地了解海伦娜和她那一伙人。其实,这伙人到处都是,挤得你动不得。他们是一伙浪漫的人。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回顾过去。他们所能看到的唯一光明的地方就是黑暗时代。”
这剧本里嘲笑美国文化的地方不少,例如说有一个美国耶鲁大学的教授,相信莎士比亚在写《暴风雨》这部剧本的时候,变成一个女人等等。但是最悲哀的是:
“……但是我要说生活在美国时代里是悲惨的——当然除非你是一个美国人。也许我们的孩子都要变成美国人。这是一种思想,不是吗?(他踢了克利夫一脚,大声叫着说)我说这是一种思想!”
关于侵略战争和核子武器,吉米是这样说的:
“……我设想我们这一时代的人,再也不能为一个伟大的目的而牺牲了。当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别人都替我们做过了。再也没有剩下什么良好和勇敢的目的了。如果那声巨响真的来到,我们都被炸死了,它也不会在那古老体面的图案上加上什么光彩。它只不过是一个勇敢的新的‘没什么,谢谢你’的一段小事故,就如同跑到公共汽车前面一样,死得那么无意义和不光荣……”
这剧本里使我感到窒息的,是“战后英国青年人”灰色的人生观,一片苦闷,悲哀,恐怖与绝望的气息!吉米叫着说:
“呵,天哪,我是怎样地想望一些平凡的人类的热情,只是热情,如此而已,我想听一个热烈激动的声音叫出阿里路亚!(他做戏似地捶着胸膛)阿里路亚,我活着哪!我有一个主意,为什么我们不玩一个小游戏呢?让我们假装我们都是人,我们都真正地活着,哪怕只活一会儿也好……”
“……没有人用思想,没有人关心事物,没有信仰,没有信心,没有热情——只不过是又一个星期天的夜晚。”
从阿丽森对克利夫的谈话里,也说出:
“……我总是回顾,直到我记忆的尽头,我就想不起年轻的感觉,真正的年轻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那一天吉米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因此,在无聊,苦闷,悲哀的“又一个星期天的夜晚”,灰色的吉米就滔滔不断地向着他心爱的妻子和忠实的伙伴挥舞着无力的拳头!他把阿丽森当作他从中产阶级掳来的“人质”,对她痛骂这个“吃的太饱”,“特权太多”的家庭和阶级。
他骂阿丽森是柔懦,阿谀,冷酷,愚蠢……这一切都使得阿丽森向她的父亲诉苦说:
“……是的,有的人是存心报复才结婚的。至少,像吉米这种人是这样的……”
吉米的一腔无名烈火,是有它的背景的。他的父亲是从西班牙战场上受伤回来的军人,受尽了侮辱漠视而死去的。吉米悲愤地说:
“有十二个月之久,我看着我的父亲死去——那时我只有十岁。他是从西班牙战场回来的,你知道。在那边一帮敬畏上帝的绅士们把他搞得遍体鳞伤。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人人都晓得——连我也晓得……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关心他……家庭为这件事感到羞愧——羞愧而恼怒(面向窗外)。至于我的母亲呢,她只想到她是和一个什么都做得不对的人成为同类了。我母亲是赞成同少数人来往的,但是这些少数人必得是漂亮时髦的人!……每逢我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说话或是念书的时候,我必得拼命忍住我的眼泪。到了十二个月的终了,我也变成了一个退伍军人。……你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愤怒——愤怒而无能为力。我永远忘不了这个……”
因此,吉米永远同情劳动阶级,同情“什么都做得不对”的人,而谴责时髦漂亮的社会上层人物。他对于他朋友的母亲唐纳夫人(一个终身辛苦劳作赡养全家帮助朋友的善良的妇女)的死,感到无限的伤心,他悲愤地斥骂阿丽森说:
“不该挨饿的人在挨饿,不该被爱的人却被爱着,不该死的人死去了。”
应该说,愤怒是必然的,但是“愤怒”之后,只感到“无能为力”,就没了劲了,这是一个关键!这就注定了他永远陷在彷徨苦闷的绝境,而成了悲剧的主人翁!
作者从阿丽森对他父亲的谈话里,说出老年和青年两代的共同问题:
“您觉得伤心因为什么都变了样。吉米觉得伤心因为什么都不变。可是你们两个人都不敢正视事实……一定在某个地方出了点毛病,对不对?”
在阿丽森和海伦娜的对话里说:
海伦娜你知道吗?我已经发现了吉米的毛病在哪里。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他生错了时代。
阿丽森是的,我知道。
海伦娜现在再也没有这种人的地位了——不论在性的方面,或是政治方面,或是其他方面。因此他就总是那样地夸夸其谈。有的时候,我听着他讲话,我觉得他是活在法国革命的中期。当然,他们是应该活在那时期的。他不晓得他是在什么地方,或者他要往哪里走。他永远做不出任何事情,而且他也永远成不了任何东西。
最后呢,他们就灰心绝望地过着“逃避一切”的生活。吉米和阿丽森“变成了有着毛皮的脑子的,披着毛皮的小动物”。吉米是一只狗熊,阿丽森是一只松鼠,因为他们“不能再忍受做人的痛苦了”!
但是在那样的社会下,动物也不能安生的。吉米困乏无力,温柔尖酸地说:
“……我们还必须小心谨慎,因为到处都埋伏着残酷的钢铁的捕机,就等着那些有些疯狂,略带凶恶,而非常胆小的小动物的。对吗?”
在他们凄惶地互相拥抱,互相叫着:
“可怜的松鼠!”
“可怜,可怜的狗熊!”的声中,幕落下了!
在帝国殖民主义总崩溃的前夕,不想当“脑子长毛的动物”的英国青年人,要往哪里走呢?我一直在想着。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