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蜜蜂一样劳动的人们

在庆祝建国十周年的盛大节日里,我们的焕然一新的首都,处处都栽上绿树,种上鲜花,把高大的楼台,宽阔的街道,衬托得更加美丽。同时,在我们把五色缤纷、芬芳袭人的花束,捧上到我们亲爱的领导者们的手里、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贵宾们的手里、到为祖国的建设尽过最大的力量的英雄们手里的时候,我们为着这些尽情地表达我们感谢欢迎的热诚的花朵,也永远会感念着那些为栽培这些花朵而辛勤劳动的人们。

我自己,早就热望去访问北京近郊的花农。

有一次,我在丰台区黄土岗人民公社社长股维臣同志的报告里,听他提到说这公社里还有园艺队,养花育苗,供应首都的需要。丰台种花,已有了几百年的历史,自从北京成了中国的首都,丰台就有了一班为美化皇帝的宫廷和王公大臣的园苑而服务的花农,而现在这些花农,也得到了解放,他们是满怀乐意干劲冲天地为美化绿化人民的首都服务了。

最近,我在樊家村花队住了几天,这几天我过的是最难忘的“如入芝兰之室”的生活!

我应当怎样地描写这园艺队的生活呢?我的回忆像清泉一般,遍地喷溢!我只能说:这里是花天花地,而园艺队的队员们,就是像蜜蜂一样、辛勤而热闹地在花里劳动的人们!

几个花队,大部都在51路汽车线上,这路公共汽车,就在这公社范围内穿行。公路两旁,除了整齐的绿树之外,还种着两行鲜红的鸡冠花,对过往的客人,自豪地说出这段公路的特色。

总起来说,这几个花队,占地一千七百多亩,鲜花五十多万盆,三百多种(黄土岗花队,专种茉莉花,有一万七千多盆),至于苗圃里的树苗,正如郑王坟苗圃队的佟队长所说的,“数也数不清的了!”我开始还在追问大概的数目,等到自己下地一看,才知道,在一棵树挪走以后,坑里的原根上就会长出百十来条或者更多的新枝来,在郑王坟六百亩的苗圃地上,往少里说,也有几百万棵吧,这是多么可惊可喜的数字呵!

我到樊家村花队队部的那一天,门外院里闹哄哄地,许多木工正在做看花洞上用的窗架,地上堆满了一根一根的大木材,旁边还放着一箱一箱从外埠运来的大片玻璃。在敞开的花洞内外,人来车往,有两人抬一大盆花的,一人抱一盆花的,一人挑两盆花的,两人推着拉着一车花的,一人推着一车花的……香喷喷、颤悠悠地全往花洞里送。那两天,队员们密切地倾听着霜冻的广播,砌花洞的砌花洞,编席子的编席子,安窗户的安窗户,抬花的抬花……真是比蜜蜂还忙。

我呢,我挑了个最轻省,又能一边干活一边和“老把式”们闲谈的工作,就是跟着他们“抹”、“屯”山虎子。

山虎子是一种盆栽的、橙红色的小圆果子,春节的时候,摆在屋里,果红叶绿,和腊梅、水仙衬托在一起,是十分夺目的。初冬时节,把它从盆里拿出来,“抹”去也就是前去上端的枝子,留下圆圆的一圈短枝,然后在根土上蘸上水,紧紧地一棵挨一棵地用土掩埋在花洞的地下。过了几个月,它的绿叶和红果,就会圆墩墩地长起,那时可以挪到盆里,送到花市上去了。

那两天,从早到晚,我们“抹”了总有上千棵的山虎子。

这座花洞南边的短墙还没砌上,窗户也没有安上,早晚阳光不强的时候,还是有点冷。

同时我的技术也不熟练,手指上还让花剪磨去了一块皮,但是我劳动的环境和同伴是多么可爱呵!这花洞的前面,是一片玫瑰花地,这花除了本国种之外,还有德国种、日本种、美国种……一共有二十多种。颜色有大红的、浅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叫做“变色黄”

的,花瓣的外面是红的,里面是黄的,十分鲜艳。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下浮动着浓郁的花香,放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从我们座前走过,看见剪下的枝上还缀着红丹丹的果子时,就争着过来摘下放在书包里,这时已是打点时候,我们要去吃饭了。

剪枝的时候,我总坐在张琳老头旁边,他给了我一把小花剪,又教给我怎样剪。他拿起一棵山虎子来,像雕刻家审看他的素材似的,端相了一下,就嘎吱嘎吱地很快地将这剪成秃秃的圆圆的一球,然后放在一边,立刻又拿起第二棵来,他的动作很快,但是并不妨碍他的流畅的谈锋。张琳老头今年七十四岁了,关于丰台种花的掌故,他可知道得多了!他一面剪一面说:“现在我们队的草花地,就是治贝子的。那时他们随便收用老百姓的地,一大块地只给几两银子,老百姓可受苦啦,像我们这些人,当初都在北京大宅门里当花匠,我的父亲就在庆王府呆过。我自己十五岁以前还上过私塾,以后上不起了也就学了种花。在日本人来以前,花房的生意已经渐渐地衰落下来,日本人来了,卖花的钱连买粮食都不够,大家索性都不种花了,把花地都种了菜。”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丰台十八村,村村有井,我们这里的水土就是适宜于种花。在纪家庙那边还有花神庙,大概是道光年间修的吧,前殿供的是花神,两厢还挂着有花谱。日本人来的时候,说是厢房里有民团藏的机关枪,放起一把火把厢房烧了,花谱也没了……解放后分了地,花农才又有种花的,到了一九五四年种花的就有二百多户;人民公社化以后,才大大地发展起来,像张家路口和郑王坟两处的苗圃队,就是去年秋天才扩大成立的。”

从我和社员们的闲谈里,我深刻地体会到种花育苗,不但大有学问,而且是极其细致极其辛勤的工作,黄土岗茉莉花队刘镇海队长的谈话,就给我以最深切的感受!

我们是在熏房里遇到他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黄色的衬衣,袖子卷得高高地,汗流满面的脸上,充满了热烈的表情。他带着我们走过密密层层的茉莉花架。在阳光下,细小的繁叶,发出绿油油的光。千万朵含苞的花里,散溢着扑面的浓香。他笑着说:“这熏房热吧?

我们需要和广东一样的九十多度的气候呵。这些花,在春节过后,用稻草包好,从广东运来,到了我们这里,先进冷洞。”他指着熏房前面的一排花洞,“慢慢地再搬到熏房里的炕上来,炕底下有火,把花熏开了,摘下花,再慢慢地向前挪,挪到架上的阳光底下,然后再回到冷洞里去。这样,每年可以摘到五次花——屋内两次,屋外三次,源源不断地送到茶叶公司去……”

我们说:“你们是终年辛苦了,这工作真不简单呵。”他笑了一笑:“养花的工作,最要紧的是水,火,风。浇水要及时,太干了不好,太潮了也不行。”他用手指弹着花盆,“听着花盆的声音,如果声音是沉重的,土里就存着水,如果声音显得空洞,就是土干了,赶紧就得浇水。说到屋里的热度,我们感觉惯了,一进门就知道温度是多高。还有空气的流通,也是十分要紧的……”说着,他把我们引到门外,在清冷的空气里,觉得顿然凉爽了。

我们拦住他说:“外面冷,你先穿上衣服吧。”他摇摇头笑说:“惯了,我从小就当花匠,出来进去的,不当回事了。”他带我们走过好几处的熏房和冷洞,他说:“这些都是公社化以后新盖的。原有的几间,是黄土岗有名的恶霸地主赵泉的花厂,我从前就在他的花厂里当长工。

土改以后,我们把他的花厂没收了。我们那时候还在种菜,拿到花厂以后,我们说:我们有了人又有了厂,索性干起来吧……”说着已经走到他的办公室里,这办公室就在一处熏房外间的一角。这时有两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叫着爸爸从门外扑到他的身旁。他一面张罗着让我们喝水,一面笑说:

“这俩是我的闺女,大的才五岁,人手缺乏的时候,也会帮着摘花了。”我们热得有点渴了,一面贪婪地喝着清甜的热水,一面问起他的家庭,他的脸上兴奋起来了。“我不是本地人,六岁时,我父亲从固安县逃荒,一个挑子把我挑来的,十三岁起就做了赵泉的长工,在熏房里从黑早干到晚,一年才拿到六块钱。穿的当然没有了,吃的呢,臭的烂的,他给什么就得吃什么。不干吧,往哪里走呢?赵泉就有这本事,他压着叫这里所有的花厂都给和他一样的工钱。他的儿子是保长,直眉瞪眼地,腰里挎着手枪,老百姓哪个不恨他……一九四九年,黄土岗解放了,我也解放了!”“解放”这两个字像春雷一般,从他欢喜的声音里响了出来。“土改了,赵泉被法办了,我分到了三间瓦房,三四亩地。我和我们的殷维臣社长,八户人,建立了黄土岗合作社,一九五四年我才结的婚,那时我都四十一岁了……”他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她们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吃苦?要说今天的生活,你说好不好?毛主席不是说过让全世界人都吃上饭?拿我自己来说,现在每年有五六百块钱的进款,比从前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我们的队员们哪个不是干劲冲天?从前只管六百盆花的,现在都能管到八百盆了。现在我们有了三百多间熏房和冷洞,一万七千多盆花,三十几个队员,……将来呢?”他说到这里豪迈地笑了一笑。将来还用说么?人民公社是一轮初升的太阳呵!

回忆起那几天的生活,在我的脑海中,像天际远帆似地发着闪闪的银光的人,决不止刘镇海队长一个,而且,那些人也不是单独地出现,他们的背景是一片一片的花地,一排一排的花房,而这些像蜜蜂一样的辛勤的人们,就在那千千万万不知名的繁花中间隐现!

如今,我住过他们的房,吃过他们的饭,我已经认得了他们的门户。郑王坟的佟队长不是已经邀约过我么?他说:

“清明前后,这六百亩地上的果树一开了花,那真是彩云一片,您可要来呵!”

我离开樊家村的时候,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我不喜欢“一步一回头”的惜别情绪,而且,我知道,等不到清明前后,我还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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