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觥筹交错,小娘子们这儿也热闹。
“这可是我家用了新法酿出来的果酒,又比不得郎君们喝的那些烈酒。兰儿,你莫不是怕了?”高欣远把着小巧玲珑的酒盏,里头斟了满满一杯,挑衅般地望向谢盼兰。
“大姐姐,欣远这激将法可真是拙劣。”薛洛看不下去,以扇遮面,侧过身来向薛沁言道。
薛沁安然摇着扇,笑得气定神闲,“拙劣又如何?好用就行。”
“怕?我会怕?”果然,这激将法对谢盼兰最是管用。她涨红了脸,“高欣远,待我喝光了高家的果酒,你可别哭着找我赔!”语毕,便就着高欣远的手将她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旁以薛淳、易五娘为首的几个小娘子还在起哄叫好。
“赔什么?依我看,就拿你自个儿留在高家抵债倒还罢了!”易书灵瞧着文静,私下里相处却是个混不吝的,最会取笑人。
倒也不是高欣远自夸,英国公府新酿的果酒甘甜清冽,不腻味,确实可口。就连一贯克制自持的薛沁,先前也跟着饮了几杯下去,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发晕。
眼看这头的热闹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薛沁向薛洛耳语:“我出去吹吹风,三娘和易五都是爱闹人的,你到欣远身边看着点,别真叫兰儿喝多了。”
薛洛说好,又劝她,“这头有我呢,大姐姐自去醒酒。”她瞧着不声不响的,酒量却很是不错。和薛沁一道灌了几杯下去,却如来前一样,言行依旧。见她果然到高欣远身边坐下,薛沁才安心带着白芷退了出去。
“今儿分明是牡丹宴,却无人赏花,我们去园子里逛逛。”薛沁将扇子递到白芷手上,扭头同她笑道。
高家新法酿制的果酒初尝清甜,合了薛沁口味,便一时贪杯多饮了几口,却在后来渐渐咂摸出上头滋味。她说是出来醒酒,虽有让二妹妹与欣远这个未来小姑相处的意思,却也不全是托辞。
英国公府她来得再多,毕竟不比自己家里。外头是郎君,内院有娘子,能四处走走的地方更加受限。这样想着,薛沁便看中了那方园子。
才开了宴不久,想来宾客都在应酬,毕竟高家的牡丹开得再好,也没有在用饭的时候去瞧的道理。免去了遇上人的麻烦,自己也能松快些。
可世上总归是事与愿违的时候更多,恰如眼下。
薛沁领着白芷出来后,轻车熟路地捡了近道走。本特意要穿过夹道从偏门进园子,避开人群,反而和人撞了个正着。高家这路修得也是不巧,直直一个弯拐过来,两边都看不见,可不就走了个面面相觑?
背后是方才过来的小径,逼仄得紧,二人多少有些束手束脚,无处可避。好在主仆默契,白芷又一贯机灵。看薛沁一个侧身,她立即提步上前,将小娘子挡在身后。
至于薛沁,意识到对面有人时,便将头垂了下去。此刻又从白芷手中接回纨扇,微微挡住面容,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不过刚刚那一照面,该看见的人还是看见了。
即便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对面的人仍不免瞧这小娘子眼熟。可巧,薛沁也在心底合计,好似在哪儿见过其中的一位郎君。
果然是天下无处不相逢,迎面遇上的两位郎君之一,可不正是赵王孙么?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便上回在琳琅阁只打过一次照面,此刻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人。但好端端的,小娘子可没有认识陌生郎君的道理。于是薛沁颔首低眉,将一点惊讶掩饰得不动声色,只装出素不相识的模样。
这头的沈礼也有些惊讶。
他今日本是有些体己话要找李逖说,才想着到无人处寻个安静,这就瞧上了高家的园子。哪成想薛沁也存了相同的主意,这便巧到一块儿去了。
只是这样的事,毕竟不能算是合乎规矩体统。
沈礼同李逖都是读圣贤书长大,学了满肚子的礼义廉耻,即便不敢自夸是温文君子,也是知礼节、懂进退的贵族郎君。如今和内院的小娘子撞上了,难免羞愧于自己的失礼。
就在白芷上前的同时,沈礼已经拱手赔罪,“失礼了。”
即便冲撞在前,他还是得承认,自己到底是看到了人家的模样。
自琳琅阁前的惊鸿一瞥后,他对那位未过门的娘子便格外上心。隔三差五就要差人去亲仁坊打转,哪怕多打探些薛家的动静也是好的。若非如此挂心,也不能一眼认出对面的薛家娘子。
李逖落后沈礼半步,虽不知来人是谁,但也知道不妥,于是忙和沈礼一同道歉。
现下有白芷在身前挡着,两位郎君都已作辑赔罪,薛沁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她毕竟是昭明侯夫妇最引以为傲的孙女,即便估摸出赵王孙身旁的那位郎君多半是他的友人,甚至就是自己未来的郎君,内心却还是平静得离奇,只是客客气气地屈下身子,还了个万福,带着白芷离去。
沈礼视线低垂,避免再看到小娘子的容貌,可对方礼数周全、处变不惊的姿态还是映入了脑海。眼看主仆二人转身就走,明知此举不合规矩,沈礼按下一点自责,忽然开口道:“薛……”
薛沁能察觉到,对方似是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否该带上排行,又怕惹出歧义,最后还是中规中矩地叫了一声,“薛……娘子。”
只是因着那点不算太明显的停顿,后头补上的“娘子”二字竟无故多了点暧昧。被他这一叫,薛沁的耳廓隐隐约约跟着有点发痒。她依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沈礼向李逖说了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连耳聪目明的她也没听清。依着身后的动静判断,像是赵王孙退了几步回去。
薛沁只听得郎君上前两步,步子迈得从容而坚定,开口便自报家门,“某姓沈名礼,是都护沈孝廉的长子。”
这可不就是圣人赐婚口谕的原话么?薛沁反应过来,在确定了来人身份的同时,也领会到一点不言而喻的暗示:沈礼有话要对自己说。
她丢了个眼神给白芷,后者意会,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守在来时的夹道上,仔细留意往来之人。
两人已然定亲,六礼都行了一半,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时下风气开放,他们说话虽然在名义上不被允许,真计较起来,也无伤大雅。何况此处僻静,左右无人,既然如此,她倒要听听沈礼这大费周章是有何指教。
于是转过身来,跟着一福身,“家父太常少卿薛审行。”
面上看不出什么,薛沁内心早就嘀咕开了。祖母还说沈小郎君是儒生,本以为是个古板守规矩的君子,撞上未婚妻恨不得当场甩手走开才是,怎会做出叫住她这样不合体统的举动?
也不知沈礼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腹诽,接着继续致歉,“叫住薛娘子实在冒昧,不想这样有缘,竟在此处遇见。既然遇上,某有一言,斗胆向薛娘子道。”
“请沈郎君指教。”
“高夫人今日以满园春色相邀,大宴宾客。世子有心,曾提出移上几株到沈家栽种。某以为,这牡丹之花,也只有在英国公府才堪称一景,故而婉谢。牡丹虽雍容,奈何沈家粗陋,若进门之后,恐怕难以养得如此动人。”
郎君的声音不疾不徐,清越入耳,不觉令人沉醉。
薛沁越听越生了怒意。
说得这样含蓄,不还是意有所指?这沈礼,瞧着君子端方,莫不是自己有了意中人,想叫薛家提出悔婚?
这桩婚事虽非她所愿,可真接受起来却快。她设想过进了沈家后要遇上的种种事端,下意识地略过了未来夫君如何,孰料偏偏就是在这夫君身上出了岔子。
薛沁咬了咬腮边软肉,被痛楚一刺,猛地冷静了下来,正要开口回敬,就听沈礼柔声道:“沈家承蒙圣人不弃,侥幸得了镇军大将军的官。可实在比不上昭明侯府功勋卓著,往上数几代都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婚约下的突然,只怕薛娘子不知沈家底细,贸然进门会觉得委屈,故而……”
沈礼略一停顿,“某今日斗胆,来问娘子心意,还望见谅。”守礼君子从不曾说过这样胆大的话,白净的一张脸上带出点红影,反倒更显俊秀。
可他咬咬牙,还是硬撑着往下说:“如今六礼已行至过半,待「纳征」这道一了,薛娘子可真就是沈家的人了,此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若薛娘子不愿,只说是八字不和,由家父往大明宫去说,圣人也该体谅的。”
他这话说得十分直白,以至于到了太过恳切的地步。薛沁再想不到会从沈礼口中听到这些,心神一阵恍惚。
圣人赐婚在前,两家长辈在后,婚姻大事哪里容得他们本人来挑剔呢?长安城里相看两相厌的夫妇不知凡几,还不是为了家族的体面,捏着鼻子忍下去了?可沈礼既然能做此表态,单是这份体贴周到,便足以让她动容。
这会儿再开口就温婉了许多,“英国公府的牡丹虽好,却非他家独有。国朝最爱牡丹,我想概因牡丹并不娇贵,沈郎君以为如何?”
小娘子的心思果然玲珑。
沈礼将话听在耳里,领会了深一层的含义,心下有数。悬了半晌的心才终于落定,嘴角的笑紧跟着又软了三分,“薛娘子所言极是,某受教。”
昭明侯夫人虽以大家闺秀的标准教导孙女,可薛沁也不是个呆板古正的泥人,见沈礼的做派与她料想的儒生都不一样,难免起了好奇,眼尾微扬,若有若无的一丝目光便落到了面前的郎君身上。
郎君瞧着约莫及冠的年纪,眉目朗润,一双天生的笑眼便是板着脸也显出温柔,何况当下还噙着笑?越发显得君子如玉。许是家境优渥、父母恩爱,他与“古板”或“严肃”一类的儒生形象是丝毫不相干的。一点少年人的意气从眉梢露出,眼底还留有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与探求。不知为何,薛沁奇异地从他身上看到一丝独属于稚子的天真。
原来这就是沈礼。
她的郎君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