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眠之夜



  许琴还没有睡。她为颜少春铺好床以后,一直埋头在灯下看书。十多年前曾经激动过无数青年的《青春之歌》,此刻,在这偏僻的葫芦坝,在这静悄悄的冬夜,也同样在九姑娘的心灵里掀起了狂波巨澜,使她仿佛忘记了葫芦坝的现实。她沉迷的两眼闪着晶莹的泪光,丰满的双颊兴奋得红艳艳的,活像一朵带露的蓓蕾,含苞欲放。……当金顺玉大娘和颜少春二人回到屋里坐下以后,她才好像刚从梦中苏醒,抬起头来,失声叫道:
  “散会了么?”
  金顺玉大娘苦笑一下说:“再不散会,都要天亮了!”接着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把九姑娘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里面来了。她又向颜组长看了一眼。颜少春刚从院坝里进来,四姑娘那副脉脉含愁的面孔还占满着她的脑际,她的脸上现出严峻的神色。而九姑娘不明白这一点情由,单从颜组长脸上的神态看,就不由使她心里一沉,小说中的人物退到历史的地位去,葫芦坝严峻的现实回到眼面前来了。
  像所有那些单纯而又热情的知识青年一样,许琴十分敏感,容易激动,简直有点多愁善感。读小说读到动情处,她的眼泪会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滚满脸颊,同样的,对于现实生活的某些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要洒下悲愤的、同情的眼泪。她心里想的什么,会全部流露在脸上。她有时高兴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那正是未来的生活图画以夸张的形式出现在她心中的时候;有时,她又黛眉微蹙,郁郁寡欢,这多半是因为对现实的思索,百思不得其解而彷徨焦急。如果把这美丽的九姑娘比做花,那么,这朵花还没有开放;如果将她比做月,那么,这月儿还在云里徘徊。——许琴未来的形象还隐藏在雾霭之中……
  此刻,这三个年龄不同、经历各异的妇女,在这一九七五年冬天的夜里,默默地坐在这温馨的卧室里,听着葫芦坝上空寒风呼啸,心里汹涌着热烈而又复杂的感情的狂涛。她们都在思索着。
  这样过了一阵,突然从许茂老汉屋里传来一阵剧烈咳嗽的声音,这声音之高,响彻屋宇,听着叫人难受。金顺玉大娘吃惊地问许琴:
  “你爹病了么?他的身体从前很好的嘛!”
  许琴回答道:“他从前不咳嗽,只是近几天才这个样的,晚上睡不好,咳嗽得厉害,有时还大声的呻唤。”
  颜少春关心地问:“找医生吃药了么?”
  许琴摇头说:“没有。我爹这个人,别说没有病,就是真的病了,他也不吃药的。”
  “俭省人!”颜少春说道,“我这里带的有一点药,止咳片也有,你快拿去叫他吃吧。”说着解开挎包,选出几片药来。
  许琴拿了药片往她爹房里走,颜少春把她叫住,将暖水瓶递给她。
  “看样儿,你的身体还好吧?”颜少春收拾挎包,问金顺玉大娘。
  大娘回答说:“我还勉强。就一个儿子,都二十多啦,拖累不重。你别看我瘦,一年还能做两千多工分呢。”说着,叹口气,往许茂老汉卧室那边努努嘴,“许家这个老头,平素间很难得害病的,不晓得咋的,这年把见他越渐地阴沉下来,脾气也越发古怪了。”
  “这是为什么呢?日子过得不伸展?”
  “哎,你可不晓得,农村的人,不像城里,这家族观念强得很呢!眼看女孩儿们一个个嫁了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是他有一个儿子的话,能娶媳妇,生孙子,老来也不至于没人侍候。”
  颜少春道:“他的女儿,不是也有在葫芦坝安家的么,照护一下老人也不成问题吧。”
  “唉,想来是不该成问题的。可是,这话咋说呢?许茂跟别人不一样,女儿嫁出去,就好像也不是他家的人了。这年头,庄稼收成不好,各家糊嘴都艰难,他也别想指望谁。他的女儿们一个个都好,可日子也困难呢!老大不到四十岁就先去了;老三的家庭拖累太重,吃穿都顾不上;老四呢,唉,可怜!”
  “不是离了婚回到老汉家里来了么,可为啥又和老汉分开过呀!真不明白。”
  “这,依我看就是老汉的不是了。他叫人在耳鼓山给老四找了个婆家,硬要她重新再嫁,可四姑娘偏不,父女俩的性情都一样固执,只好分开过啦!”
  “哦,原来是这样。她是不喜欢耳鼓山上的人户,还是真的不愿再嫁人啦?”
  “这个女子太有心计了,常人摸不透她的心思。人们说她性情温柔太软弱;依我看啦,这些年在郑家过的那坷坷坎坎的生活,倒是把她折磨得刚强了。你看她,成天不说一句话,心里可不是没话说呢!”
  金顺玉大娘说到这儿,见许琴提着暖水瓶过来了,忙问道:“病得重不重啊?发烧么?”
  “不发烧。开初叫他吃药,他偏不吃,硬说没有害病,还骂我大惊小怪的。我对他说,这药片是颜组长叫送过来的。他想了想才吃了。”许琴这样说着,摊开手板,亮出两张一角的票子,笑了起来,“你们看笑不笑人!嘻嘻……他吃了药,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摸出两角钱来,问我:‘多少钱一片呀?’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嘛!’他硬把钱塞在我手上,叫还给颜组长,还说:‘金钱上的事,可不兴含糊,各人是各人的。’哈哈哈……你们说,我爹笑人不笑人呀!”
  金顺玉大娘也被逗笑了,批评道:“这个人咋会这样小家子气啊!”
  颜少春却没有笑。她吃惊地大睁着眼睛,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她伤心地想道:“农民同我们干部的关系,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真是破天荒的事!这,难道就是这场‘大革命’的成果么!……”她不敢再往下想。在过去长期的农村工作中,颜少春有多少次给贫病交加的农民送过药,而她自己也曾躺在农民的茅草房里害过病。那时候,可不曾发生过如此冷冰冰的关系,那时候,当她把药送到病人手上的时候,谁不感到是送来了党的温暖啊!
  金顺玉大娘对许琴说:“老九,你快把这钱还你老子去吧!这成个什么体统呀,太叫颜组长难为情了!”
  许琴马上回答:“好,我给他送过去,批评他几句。”
  “转来。”颜少春平静地说了一声。叫住许琴以后,她把手向着许琴伸过去,说道:“我把钱收下。给我吧。”
  许琴不明白她的意思,怪难为情地站着。
  颜少春苦笑一下,好像很不愿意说而又不能不说出来似的,说道:“你爹是害怕吃亏吧?想想嘛,我在你们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要是在金钱上给他‘含糊’起来,他可受不了啊!——他把我当做‘打秋风’的人啦!”
  “颜组长,你……”许琴难过极了。
  “当然,这不能怪他。”颜少春抓住许琴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咋能怪他老人家呢?想想嘛,要是这些年来他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要是在我们干部队伍里没有出现那些白吃白喝、还要卡农民颈脖子的人,许茂大爷他不见得会这般的小家子气吧?不会的。这全是生活教给他的。”
  许琴听着颜组长这样说,不但不再难过了,而且觉得颜组长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好能捅开她心里长期以来捅不开的那把锁。她默默地复念着颜少春最后一句话:
  “这全是生活教给他的!”
  “是啊!近来,我常常想一个问题:农民为什么跟共产党走呀?——还不是因为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给农民带来好处。土地改革打垮了封建地主,政治上得到了解放,经济上也彻底翻了身,他们认定了跟党走没错,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够救中国!当他们通过比较,通过认真的思考,下定决心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时候,他们自觉自愿地把土地、耕牛、农具全部交给了集体,巴望着乘上这只社会主义大轮船渡过汪洋大海,通向共产主义的美好前程,祖祖辈辈永远摆脱贫困……可是,后来这只船像搁在浅滩上,走不了啦!贫困像鬼魂似的跟着他们。特别是这些年来,党的政策总是落不到实处。……想想嘛,在这种情况下,像许茂大爷这样的农民,他能不怀疑吗?能不想想自己的前程吗?”
  “是啊!”许琴激动地抢着说,“前年夏天葫芦坝来了一群干部,他们不抓生产,不抓群众生活,大家都断顿了,可他们还硬叫学唱样板戏!有个女的说我爹那个样子,演常富最合适,硬要抓他去排练,他装病了,到底没有去。可是他在家里就骂开了,骂工作组的干部,骂他们把老百姓往死路上赶!那时,我还和他吵过一架呢!”
  “唉!”颜少春又露出一丝痛苦的笑容。
  金顺玉大娘插进话来:“那一回,人家安排我去演盼永妈,我看过那个戏的,我晓得盼永妈是个好人,可是我不会唱,不会比呀,怎么演呢!我就死活不去。那一回,他们把我批得可厉害啦!说我这个党员变了质。”
  “那么,那场戏就没有演成啦?”颜少春问,苦笑老是停在她脸上。
  “演成了的嘛!有些人不敢跟他们对顶,要争取表现呢!”
  “江水英由谁来扮的?”
  “江水英是郑百香演的。”
  “哪个郑百香?”
  “郑百如的老姐啦!这可是我们葫芦坝一个有名人物。大家叫她‘闲话公司女老板’,四十来岁,还成天收拾打扮的,穿花衣裳,抹香水。”
  “呸,呸!莫说那个遭瘟的臭女人吧,葫芦坝的风气全败在她身上了!”金顺玉大娘这样打断了许琴关于那个历史笑话的追忆。
  对于那些事,颜少春倒并不怎么惊奇,因为其它地方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这时,她又把话拉回到她刚才那个题目上来了:
  “想想嘛,破坏了党的政策,把什么都弄得颠三倒四的,可又偏偏硬要农民相信:这一切都是党的指示,都是社会主义生活!哎,农民吃尽了苦头,还有什么必要再拥护那样的‘共产党’呀?他们伤透了心,没有人关心他们,体贴他们的困难,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该自己顾自己?他们要吃五谷,穿衣服,他们得生活下去呢!”说到这里,颜少春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要改变葫芦坝的山河面貌么?难。我看,不改变人们这种冷漠的态度,不恢复党的政策,不使农民的心重新暖和起来,那么,一切都难以改变!不知你俩是不是这样看法?半年来我走了一些地方,同一些党员、干部、社员交谈,我就老是在想这个问题。”
  金顺玉大娘点头同意颜组长的看法。
  许琴咬着嘴唇沉思了。她那明亮的双眸直盯在颜组长的脸上,似乎她的思路在这一瞬间又被什么新的问题堵住了。
  颜少春继续往下说道:“当然啰,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的心受了伤以后,医治起来总是要困难一些的。”
  许琴突然接过话去,说道:“我懂了。我爹正是这样的!我四姐也是这样的!他们心上的伤太重了!颜组长,快想个办法嘛,怎么给他们医治啊?”
  颜少春却被问得有点茫然了。她说:“这个……我们来一起努力吧!我们个人没有多大力量,只要依靠党的政策,是会有法子的。当大家亲身感到党的政策又回来了,心就会又温暖起来,被压抑了这么些年的希望和热情又都会重新活跃起来。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改变山河面貌,就会有办法了。”
  金顺玉大娘和许琴二人,觉得颜少春这些话,真是句句都说在她们心坎上。
  接着,这老、中、青三个妇女又谈起葫芦坝的历史和现状来了。这时,就主要是颜少春提问,关于大队小队的干部,关于金东水的下台,关于对龙庆和郑百如二人的评价,关于远景规划和当前生产,关于那个粮食折成的问题……等等,什么都问到了,葫芦坝这两位真正的积极分子,则尽其所知,如实地回答着。最后一个问题是颜少春提到了金顺玉大娘的儿子吴昌全。
  “他的科研组要好好地巩固发展起来。各队成立科研组的事,你们研究了没有哇?”
  “前天就开了会。有两三个队还不愿成立呢!大队干部除了龙二叔以外,都不大支持这个工作。”许琴这样抱怨说。
  颜少春笑道:“当然会有阻力嘛!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到四队去看看昌全的科研组,在那儿干点活路,学点科学知识。往后呀,农业要搞现代化,可就得走科学种田的道路啰。农业要靠科学吃饭才有前途呢!现在的年轻人,叫他们永远像他们爷爷祖祖一样的肩挑背磨,当然是不行的嘛!将来,是机械化,电动化,园林化,化学化,一句话,文明生产。——想想,那有多美!今年年初,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你们都学了吧,想想看,那是多么鼓舞人啊!”
  听着颜组长夸奖和支持吴昌全的科研事业,金顺玉大娘和许琴二人各自在内心里高兴,可谁也不愿太显眼地流露出来。金顺玉大娘甚至微微皱起眉头,一半夸耀一半责备地说道:“昌全这娃儿,就是脾性不好、太耿直了。像条牛一样,就只晓得钻他的科研学问,啥都不想过问。有时候呀,连我这当娘的都不晓得他心里究竟想些啥!老九,你说是不是?”
  许琴红着脸,回答:“嗯啦,就是。他那脾气嘛,也不是不好,是……该咋个说呢?我说不来了!……”
  口才向来很不错的团支书,突然“说不来了”。她害羞了,一头扎进金顺玉大娘的怀抱里去。大娘好高兴!她抚摸着许琴的肩膀,心里想道:“无论如何,明天我得问问龙庆,托他保媒的事,究竟如何了?……”
  颜少春望着老少二人,似乎也看出了一点奥妙。她笑着看了看表,说道:“呵哟,都过了十二点啦!休息了吧!”
  许琴乘势往床上一滚,睡下去了。


  二


  这天晚上,许家院子里的人,哪一个是睡得早、睡得好的呢?没有。临近半夜,院子里的树木花草正经受着寒霜的袭击,枝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霜花,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窥探着门隙、窗洞。这时候,住在这个石头院墙里面的人们,都还没有睡着。他们各自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心事重重……
  这两天,四姑娘一直在私下里热烈地盼望着工作组的到来,并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抱着一个希望,希望县上来的工作组长能够给她的生活带来一线光明。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见过“工作组”(他们有时候又改名儿叫做什么“宣传队”〉,见过的。前些年,那些人到葫芦坝来,多半在郑百如家吃喝,就是她许秀云侍候他们。有时为了他们要加餐或接待上边来的什么人,她得在灶屋里从天不明一直忙到深夜。每日里单是开水就得烧好几次。虽然那些人曾经表扬过她,说“这位嫂子”很贤惠,手艺又好,做的菜比城里“海乐园”以至“沱江饭店”的厨师们做的还好吃,但她却一点也不因此而高兴。她从来不对他们抱任何希望,更不敢向他们倾诉自己的苦衷。因为她怀疑:那些人是不是瞎了眼睛,他们为什么要把郑百如当做宝贝,又提拔,又介绍入党呢?难道那些从“上面来的工作同志”不知道:把老虎喂大了,它是要伤人的呀!
  四姐这一回却是另有想法了。因为九妹子曾经告诉她:这个工作组可好哩!老八寄回来的信上又提到“好日子正在到来”,因此,这两天,她隐约感到也许葫芦坝的好日子真的就要来到了。特别是,从郑百如这些天来的鬼鬼祟祟的行动,更使她坚信这一点。她想:在这葫芦坝上,郑百如红火的日子一定不会太长了。由着他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只有那样,葫芦坝上忠厚老实的庄稼人才会有好日子过,她自己也才会有好日子过!你看,老九天天盼着工作组来,一提到工作组,老九就笑逐颜开,说是葫芦坝就要开始改变面貌,建设新的生活。这多令人高兴!四姐默默地听啊,思考啊,她被老九那种火热的情绪鼓舞着,也渴望工作组来帮助萌芦坝建设新生活的同时,能够解决她自身的个人幸福问题……这几天,她心中的爱和恨同时生长着。
  今天下午,当颜少春来到桑园里和妇女们一块儿挖树疙蔸的时候,四姐以她的细腻的心,确实从颜少春那慈样、朴素的气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她对这位看去也是经过忧患的女干部,产生了强烈的爱,使她坚定了一个信心:这个工作组长是个好人,一定能识破郑百如的假面具,一定能看穿葫芦坝的真相,也一定能够帮助她去争取幸福的生活。
  然而,她失望了。在支委会的整个会议进程中,四姑娘一直坐在她的小屋里,希望与好奇心驱使着她把听觉集中在许家正屋,搜捕着从那里传来的每一点细微的声音。但是她听到的尽是郑百如滔滔不绝的长篇讲话,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故意要叫她听见似的。她信不过郑百如,她太了解那肮脏的灵魂了,她不能相信郑百如的报告里有一句真心话,那个惯于骗人的强盗!直到散会,她没有听到两位工作同志发言,她失望了。她把工作同志的沉默,理解为葫芦坝依然是郑百如的天下。……当她听到散会以后,颜组长亲自把郑百如他们送出大门,并且还客气地招呼“慢慢走”的时候,她的心头痛苦极了!她断定:他们都是一伙子的。……
  此刻,她斜躺在冷清清的被窝里,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完了,一切都要照老样子过下去!……原来那些“工作组”的人,都永远是一个样儿的。唉!……失望是这样使人痛苦,倒不如当初就不抱希望!
  四姐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她又一次地承认自己是太容易产生轻信了。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得凄然泪落,想道:世间上的人,有谁还能信得过?有谁还来同情我们这些人啊!
  接着,在她的眼前,郑百如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遮住了她头顶上的一切光亮,她完全置身在黑暗中了。她浑身发抖,但是背上却沁出冷汗来。这黑暗凄凉的小屋好像变成了冰窖一样,她感到呼吸紧迫,胸前像压着一块大石板。
  她挣扎着,挺身坐了起来。被盖轻轻地滑到地上去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清白的月亮在床前投下一条光带。她使劲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刚才一瞬间确曾做了一个噩梦!
  这时,从老九的卧室里传来说话声。那个用圆润的嗓音说话的女人是谁啊……四姐听清了,是那个工作组组长。颜组长正问大家:“谁扮演江水英啊?”老九和金顺玉大娘大声回答着,接下去就是三个人同时发出的嗤嗤的笑声。
  “她们好高兴啊!……”四姑娘悲哀地想道。她不愿意听。她从地上拣起被盖来。重新侧着身子躺着,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捂住耳朵。
  现在,四姐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一个严酷的事实正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虽然离了婚,虽然脱离了郑家的火坑,虽然她有亲生父亲和姐妹,虽然工作组来到葫芦坝,然而她许秀云却依然逃不出郑百如的阴影和控制!郑百如的魔掌像黑影遮住了葫芦坝的天空,控制着许秀云的命运。他依然是无法无天,永远是为所欲为,他要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而四姐,却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
  想到出路,四姑娘觉得前程渺茫得很。
  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穿过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经过狭窄的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门口,就可以通向耳鼓山的崇山峻岭。在那里,柏林森森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等待她去。那个男子死了老婆,家境又还不错,只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亟待讨一个女人。
  也许,那个男子是一个好人;也许,离开这个使人伤心的葫芦坝,许秀云的心境会变得好起来,而且凭着她的勤劳和贤惠,真的可以重建美好的家庭?也许……
  呵,不!不!四姑娘她不这样认为。那羊肠小道,那陌生的男人,还有什么什么的,她想也不愿去想,那一切都不容考虑。她不走!她舍不得这个地方!
  故土难离!然而,这哪里仅仅是因为“故土难离”啊!


  三


  出了许家院子以后,他们分头上路,各自回家。郑百如要亲自送齐明江同志回四生产队的住处去。小齐不肯让人家绕许多路送自己,而郑百如却诚恳地坚持着,举出好多种该送的理由:一则小齐同志初来,道路不熟;二则目前阶级斗争尖锐复杂,他作为大队领导,不能粗心大意地让一位工作组同志独自在这深夜里行走;三则,他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在路上汇报。于是,齐明江也就同意了这位热心肠副支书的意见。
  他们一上路,郑百如果然十分认真地向小齐汇报了这几天来葫芦坝的革命群众盼望工作组进村的喜悦心情,以及“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这些话,当然全是他编的;他是在试探这位年纪轻轻的工作组员的口气,想摸摸工作组究竟卖的什么药。
  别看这小齐同志年纪不大,参加工作才两年多,党龄也不过才三个月,可是,机关工作却养成了他极强的等级观念:对上级他是惟命是听,对下级他很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最喜欢向上级写报告,同时也非常爱听别人向他汇报工作。只要他认定了你不是他的上级,他是一定不对你露出半点笑意,或说出半句未经斟酌的话语的。板着脸孔,以示严肃,腹内空空,却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气,不知道的人,还会真以为这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老成少年呢。他很能按照当时报纸上流行的词语和格式来讲话、写文章,一丝不苟,八股,绝不多一股,也绝不漏掉一股。这是常人所难于办到的。由于这个原因,三年前高中毕业时,城关区就把他收在区上做宣传干事;也由于这个原因,一年前又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工作员。只可惜他对农村实际工作的了解,并不比他对月球的了解多一点。因此,对于郑百如这个下级一路上的汇报,他只是听,时而“唔唔”两声,叫人摸不着他的底,弄得郑百如很恼火。
  来到吴昌全家门口了,他俩一齐站住。不知怎么的,小齐同志突然喜欢起眼前这个农村干部来了。正如他的一位领导喜爱他惟命是听一样,他也喜爱这个在他面前无比谦卑温顺的下级。他严肃的脸上,像云破天开似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说:
  “好啦,你回去吧!”
  “是……”郑百如答应着,转身走去。
  但是,齐明江又把人家叫了转来。他突然感到还应该对这个干部说两句抚慰的话,以进一步体现上级对下级的关怀。
  “你……家里多少人?他们都很好吧?”他选择了这样的话,关心一下人家的生活。
  郑百如老老实实说:“我家里就一个父亲,没有其他人,我父亲身体不大好。”
  “哦,你还没有结婚?快三十了吧?”
  “三十二岁。我结了婚,但是又……离了。”
  “离了?”小齐大吃一惊,“为什么离婚呀?是女人不好么?还是……”
  “不,女人很好的。是我不好。年轻气盛,拌了嘴,一气之下就离了。现在十分的后悔呢!”
  “那……”
  “现在生活上很困难。父亲有病,我成天在外面跑工作,顾不了家庭,有时候,连做饭吃的时间都没得。饿了,就嚼一根生红苕。可是,不能影响工作呀!”郑百如说得怪可怜的。
  “那咋个办啦?总不能长此以往嘛!有合适的对象没有哇?”小齐自己还是个光棍汉,说这样的话觉得有点难为情。
  郑百如却说:“我也不愿找对象了。我想跟她复婚……”
  “复婚也可以嘛!可是人家愿意么?”
  “这,我惟一的希望就只有请领导上帮帮忙,给她做点工作。”
  “做点工作,没得问题。我们给你搭个手就是了,好不好?”
  “那,真是太感激齐同志啦!”
  “感激啥子哟!只要你好好干工作!”
  “那,当然。”
  小齐在郑百如肩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宽大为怀地鼓励道:“好好干,我支持你。”他决定要施展工作组的权力来为郑百如解决这个问题。就一般情形说,工作组办这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他接着问道:
  “你那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不在葫芦坝了吧?”
  郑百如说:“在。她没有走。”
  “在葫芦坝?那更好办!哪个小队的?叫什么名字?”
  “在二队,叫许秀云。”
  “许秀云。”小齐重复着这个名字。
  “她现在住在她父亲的家里。”
  “她父亲是谁啊?”
  “叫许茂。”
  “许茂?……他的女儿?”小齐惶惑地望着郑百如。因为他只晓得许琴是许茂的女儿,但人家还是个年轻姑娘……
  郑百如补充说道:“许家有好几个女儿。秀云她排行老四。”
  “哦!”小齐同志恍然大悟。便满有把握地说:“不成问题。颜组长就在许茂家里,这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我去做做工作,你放心好了。”
  郑百如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就告别了。
  齐明江自鸣得意地笑着。这位自视高明的小齐同志,到底还是被郑百如装进了套子!


  四


  “砰砰砰”,齐明江敲门。在等待着吴昌全给他开门的一剎那间,他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笑容,恢复起严肃的神情来了。
  小齐和小吴,年纪相仿,学历也一样,两位年轻知识分子,如今在这偏僻的乡村萍水相逢,一般情形而论,完全可以交上朋友。可惜,他们一开始就成了对头,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这完全是由于齐明江的偏见和愚蠢造成的。
  小齐觉得自己是吃公粮的干部,而吴昌全不过是个农民。封建专制时代的中国,偶尔间尚有“礼贤下士”的官儿出现,而当今的小齐同志却绝对地维护着等级的森严。“小生产者时刻梦想着资本主义”,“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是县委机关的工作员小齐同志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几亿农民的基本估价和施政方针——真是一知半解得可怜!
  小齐一开始就对吴昌全的印象不好,他认定这是一个脾气古怪,埋头生产不关心政治,思想路线很不端正的人物,满身都是自私狭隘的“农民意识”。他想,自己作为工作组成员住在这样一个农民家里,必须要高度警惕,而且有必要进行教育、甚至斗争。这会儿,恰好小齐的心情比较松快,老大娘又不在家,他决定和吴昌全谈一谈,先教训教训这个态度傲慢的小伙子。
  吴昌全开了门,伸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来,宽肩、虎背,魁梧挺拔的身架子像座铁塔一样挡在齐明江眼前。
  因为不见他妈,劈头便问道:“我妈还在后边么?”声音有点嗡嗡的,明显地表示他对小齐的不满。这个孝心很好的独子,认为小齐竟然自个儿先回来,而将老太婆丢在深夜的田野上行走,是极不应该的。
  小齐修长的身子从吴昌全身旁挤进屋去,先在方桌前坐定以后,才回答说:
  “闩门吧,大娘不回来了。颜组长叫她在许家住一夜呢。”
  昌全闩上大门,没再说什么,依原坐到方桌前看书去了,时而拉过笔记本来摘抄一段数字和文字。方桌上堆放着小山头儿一样的书籍,即使是齐明江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感到吃惊。
  这些书籍、笔记,原是放在昌全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和抽屉里的,因为卧室要腾给小齐同志去住宿和办公,他便把自己的被盖和书籍全部搬到堂屋里来了,架起一块门板当床铺,放上被盖枕头以后,这一堆书和本子就暂时没地方收拾,而又是常用的,便只好放在这吃饭用的方桌上面。
  齐明江在昌全对面坐着,板着副面孔。他以为吴昌全要说点什么,至少得先告诉他洗脚的事,哪知人家一头埋进书里,差不多把小齐同志忘记了。这样过了一阵,小齐心头渐渐的不舒服起来。
  “有热水么?”小齐终于自己发问了。
  昌全抬起头:“啥子喃?”
  “水呀,洗脚水!”
  “茶壶里头。”昌全答应一声又埋下头去了。
  “茶壶?……”小齐茫然环顾,不见有什么茶壶,只有个暖水瓶,他伸手抱起摇了摇:空的。
  “喂,‘茶壶’在什么地方啊?”他又问一句。
  吴昌全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咹?”
  “我说,同志,你的茶壶!”
  “灶房头嘛!”
  灶房里面黑灯瞎火的,小齐亮起电筒寻遍了每一个角落,也不见有一个可以称之为“茶壶”的家什。他认真地生气了。
  “这是什么态度?”他嘟哝了一句,跨回堂屋里。但昌全仍然安详地在读着、抄录着。他认定昌全对他不满,故意给他为难。气愤之下,他决定今晚上不洗脚了,而相比之下,更觉得郑百如态度的端正了。
  “《遗传学》。巴甫洛夫。”小齐回到方桌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书来,故意大声念着封面上的字。接着,挖苦道:“茶壶在哪儿?在这书上写着吧?……小伙子,我看你是叫这些修正主义的‘读物’迷住心窍了吧!”
  说罢,跨进卧室去了。他划着火柴,点起灯来,向屋里的陈设扫了一眼。这里,原来是昌全睡觉的床上,放着小齐的行李。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余怒未消。他挖苦了人家几句,对方没有什么反应,这反而使他感到像受了侮辱似的,颈子上立刻现出了几条干筋。
  “什么东西!”他鄙弃地小声骂道。这位一贯拼命使自己显得严肃庄重的青年,感情上也有失掉控制的时候。这会儿差不多是暴躁起来了。他从床沿上跳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屁股在写字台前坐下去。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要干点什么,搔了搔头发,又去拉抽  屉。
  两个抽屉都拉开了。一个是空的,显然,这是昌全腾给小齐同志用的;另一个满满地堆着陈旧发黄的稿纸和笔记。小齐随手抓起一个小本儿翻了翻,上面全是记的农业气象谚语,什么“云跑西,雨稀稀”;“云跑南,雨绵绵”;“伏天干不干,先看六月二十三,小雨小干,中雨中干,大雨大干”……
  “瞎说!”齐明江丢下小本儿,又随手从底儿上掏出一个大本子,翻了翻,是一本日记。最先落入小齐眼帘的一段是:

  ……我不反对你出去工作。反正每一个行业都需要人去干,每一项工作都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但是,我不赞成你要求离开农村时的那个动机,你瞧不起农村,你想离开乡亲们,躲开这里的烈日寒风,去过一种舒适的生活。如果所有的农民都要求离开农村,那么,谁来生产粮食?没有农民,土地又有什么用?国家不是要完蛋么?……

  小齐觉得这一段没啥意思,便又往后翻,这一页上写着:
  “我遗憾,我痛苦……”看到痛苦二字,小齐差点笑起来,吴昌全居然也有痛苦,他有点幸灾乐祸。接着又满怀兴趣地看下去:

  今天我们到区上去领救济粮,我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当然,我们家人口少,妈妈很会安排,我们不吃这个粮,可是队上大多数社员过不了这个春荒!我是一个农民,我为国家为社会创造了一点什么?生产粮食的庄稼人,要国家拿粮食来养活,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和遗憾的事实呀!……但是,今天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不止这点。还有……
  回来的路上,我瞧见她和一个男子亲昵地走在一起,肩靠肩地走着,笑着。那个油头滑脑的男子是谁?很显然……一个月前,当我听说她正在和别人相好的时候,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我还能克制自己,因为事情很明显:如今我俩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她参加工作,吃公粮,我是农民,她不会嫁给一个农民的,我们的关系维系不下去了,那是很自然的。那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找一个比我更强的男子,希望他不要被虚荣心继续驱使着,找了一个不好的男子,造成终身的不幸。只要她以后能够幸福地生活,我心里也好受一些。……然而,现在,当我看见她跟那个男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简直心都碎了!……现在,我才发现,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多么地爱她!……但是,那又明明是毫无希望的事情,我心里好苦啊!

  看到这里,小齐同志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惊奇得不得了,觉得堂屋里埋头在书卷中的那位头发蓬松、身材魁梧的吴昌全简直是个不可理解的怪人。真是有趣极了!
  当然,与此同时,小齐的鼻子似乎也嗅出一点什么味道,想了想,他为吴昌全找到一顶帽子:“小资产阶级情调,爱情至上主义者”。他笑了笑,认为这顶帽儿正合适,他为自己的发现和判断感到满意。于是又继续往下翻。
  但是这方面的内容并不多,好些篇页上记的是有关会计工作、农业政策和科学研究上的事情,枯燥无味,没啥看头。小齐合上本子放还原位,又另外拿起一本来。当他将这个发黄的本子随手一翻的时候,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从本子里滑落下一张姑娘的相片来!
  他忙把相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是一个面容丰满,仪态大方,风韵动人的姑娘。相片纸已经发黄了,但那个微笑着的表情还是那么新鲜。……小齐再向那个姑娘看一眼,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隔了许久以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后话。
  齐明江所受的环境熏陶和社会教育,不妨说他的头脑已经接近僵化,感情停留在启蒙运动以前。这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在他的生活经历中,确实未曾对某一女子产生过钟情或向往,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姑娘为他而撩乱过心思,“爱情”二字在他的特别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跟“贪污”、“盗窃”、“资本主义”等词语一样的难听。至于婚姻家庭等个人的问题,他认为那是不成问题的,像他这样有前程的青年干部,还怕讨不上老婆么。只要条件够了,他的某一位领导一定会把自己的女儿或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他,而这样的婚姻才是最光荣的,才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
  齐明江越发觉得吴昌全是个难以理解的怪人。他搔着脑壳想了半天,结合着吴昌全本人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去想,怎么也对不上号。
  “出身贫农,妈妈是老党员,自己是团员,这样的人怎么会搞‘恋爱’呀?怎么能为那些不健康的感情去痛苦呀?要不,那一定是蜕化变质!资产阶级的腐蚀,阶级斗争的产物!也许,这还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
  他把照片和小本儿依原放回抽屉里去。然后,摸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旋开英雄金笔,把今晚这个发现记下来。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如果不向颜组长汇报,那是太不忠于职守了。颜组长是刚刚恢复工作的老干部,过去就是宣传部长,很可能不久的将来又当宣传部长,是顶头上司呀!根据小齐两三年工作的经验,不厌其烦地多汇报,反正是不会错的,哪怕是重复的,甚至是噜苏的,也没关系。“你不汇报,人家领导上怎么晓得你做了工作呀!”


  五


  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笼罩在迷离的月色之中。站在小屋门口,向坝子的方向看去,认真说来,是看不见什么的。淡淡的月光下,古老的葫芦坝显得那样神秘,神秘得叫人深不可测,好像她心中饱含着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忧郁。冷峭的北风吹过去,葫芦坝的竹树梢头立即发出一阵唦唦的响声,这响声伴着柳溪河淙淙的流水声,如泣如诉……啊,葫芦坝,她要诉说什么?
  最近一连几天,每当夜深人静,老金钻出小屋来总爱在这门口站上一阵,好像他是在等待着一个人,或者等待着发生一件什么事一样。他仿佛已经预感到,葫芦坝正在发生着一件亊,而这件事又是与他的生活直接关系着的。
  然而,葫芦坝还是那样的静悄悄。鸡不叫,狗不咬,只有树叶儿唦唦、唦唦……
  葫芦颈实在是太偏僻、太荒凉了。这是一条狭长的石岭坝,一端携带着葫芦坝,一端连接着耳鼓山,地势要算整个坝子的制高点。当年老金当支部书记那阵,领着社员们在这儿修了一个小小的提水站,把脚下的柳溪河水抽提上来,然后通过渠道流向全大队的每个角落,初步实现了自流灌溉,使葫芦坝的生产大大地提高了一步。但是,由于水管太小,动力呢,就靠着一台柴油机,而且柴油的供应又时断时续,没有公路,没有拖拉机,全靠着人力去担,跑一回太平区,担不了多少。所以水的问题依然难以彻底解决。老金曾有个大胆的设想,如果那个设想实现了,不仅水的问题可以彻底解决,全大队又可以增加近二百亩土地,并且,整个坝子上的庄稼人还可以点上电灯。这个伟大的计划揣在老金怀里,不断地酝酿着、完善着,像小鼓一样地敲击着他的心。但是,正当他要把这个计划提出来,交给大伙议论、品评的时候,那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大风暴从城市刮到农村,连小小的葫芦坝也未能幸免。人们一下子像发了疯似的把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对立起来,好像人们不必吃饭,空着肚子苦苦修炼之后就可以进入“天堂”。老金遭到批判,物质生产者倒霉了,“精神生产”者胜利了。俗话说:“一场浑水一群鱼。”史无前例的运动总有一些人应运而生。上帝给葫芦坝安排了“接班人”,像当时许多地方一样,后起之“莠”破土而出,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郑百如一天天“成长”起来,紧紧把握着时代的潮流,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劳苦功高的支部书记给整下去了!……那场斗争的情形,凡是经过那段生活的读者,都是可想而知的,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如今回忆起来还十分折磨人呢!
  老金倒台了,计划也搁浅了。人们说,老金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其实,老金没有死。不仅体魄依然健壮,而且一颗革命者的心也还活着。这两年,他困守在这荒凉的守水人的小草棚里,等待、压抑和思考固然使他备受煎熬,然而借此机会他却吃力地读了不少的书。有关农田基建、水电建设、良种培育、土壤改良等方面的通俗书籍,只要能够弄得到手的,他都潜心钻研。而这一切,他不是为了消磨那漫长而寂寞的岁月,不是为减轻心灵的悲愤,他的目标是十分明确的,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老金的计划还会在葫芦坝上实施起来!他为那一天,准备着,积蓄着力量,就像大自然在冰封雪盖的严寒里,顽强地,钟情地为美丽的春天准备和积蓄力量。
  腰无半文、口粮都吃不过明年春天的农民金东水,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裹着的是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他此刻站在小草棚前,面对月色凄迷的夜晚,心头装着葫芦坝未来建设的蓝图,在他的身上看不出那种倒了霉的庄稼人的穷愁潦倒和凄惶。永远为人民大众的事情操心,会觉得“吃苦”也是享乐。虽然壮志未酬,而他浑身却闪耀着崇高的道德力量。他就像柳溪河两岸的杨柳,高洁,正直,哪怕落光了叶片,只要待得春来,又会蓬勃奋发,枝叶繁茂,高耸云天!
  …………
  突然,“汪汪汪……”坝子上传来几声狗吠,这声音响彻在黑夜空旷的原野上,更增强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紧接着,挨近这葫芦颈的地方——梨树坪一带的狗也叫了起来。老金心头一紧,两眼直盯盯地望着那个方向。
  “这是谁来了?……不会是她吧?”
  希望看见而又不情愿立即发生的事,有时候弄得金东水的心情非常矛盾。自从那天夜里,四姨子许秀云悄悄送来小棉袄以后,他曾不断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生疏?面都不见一下,不是太辜负人了嘛!怕什么呢,身正不怕鞋歪!”此后,他就总是想着:也许什么时候,她还会来的。长生娃不是说了么,四娘还要为他把给外公做生的礼物备办好送过来呢。
  但是,此刻如果她真的来了,老金啊,你怎么办?见,还是不见?依然像上回那样,让人家失望地回去么?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样一种恼人撩人的情绪,这会儿纠缠折腾着这位钢筋铁骨的庄稼汉子。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他竟然失去了决断,变得惆怅、优柔起来了。他闭上了眼睛,希望快一点度过那令人别扭和难堪的一刻!
  来人已经走近,听到脚步声了。……老金终于睁开了眼睛,松开了紧张的心情,热烈而友好地迎上前去,抓住对方的手,拍打着肩膀,乐呵呵说道:“原来是你哩!”
  龙庆揉着疼痛的红眼睛,面带愁容地站在金东水面前,嘴里喷着白色的蒸气,随同金东水钻进了草棚屋。
  “工作组来了。今晚上在许家院子开了个支委会。”龙庆开言道。他从许家散会出来,没有回家,就径直找老金来了。
  金东水知道,这位从前的老同事,现在的代理支书,这两年多来凡是葫芦坝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都要上这儿来诉说一番,叫老金给他拿拿主意。已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金东水没有资格参加党支部的会议,甚至党内一切活动,郑百如都千方百计不让他参与。这个退职的支书、还保留着党籍的共产党员,长期被关闭在党组织生活的大门之外,这是叫人难以忍受的,没有什么处分能比这种“遗弃”更使人感到凄苦和忿懑的了!但,龙庆这人太好了,忠厚、善良,他常常冒着“非组织活动”的风险前来和老金脸对脸、心对心地讨论葫芦坝上的工作和生产。他之所以有这个“胆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细想想,的确,在我们党的生活处于很不正常的情况时,龙庆这样的同志的行为又有何可以指责呢!既然有些人可以利用党的名义破坏党的事业,那么他——一个忠心耿耿的党员,又为什么不可以向一个受了冤枉处分的同志谈谈组织内部的事情呢!他每次到来,都使困守之中的金东水感到无限的温暖,使他更加理解葫芦坝的人心、觉心!使他坚信自己虽然受了处分,但绝不是一个站在革命行列之外的庸人。
  “要搞远景规划了。会上,工作组没有表态,全是郑老幺一人说。他呀,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紧跟潮流的……”
  龙庆一边裹烟,一边心事重重地说着。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忙把烟杆塞进嘴里。叭了几口以后,发觉还没有点火,这才遍身搜起火柴来。老金伸手从灶台上拿了火柴递给他。把烟点着以后,龙庆又说:
  “哎,葫芦坝的人还要饿饭呢!你猜,怎么规划的?搞泥巴搬家,‘人造平原’。好像葫芦坝还不够平,要弄得一展平。我的天,这一冬一春的劳动力全得陷进去;这还不说,‘小平原’动辄二十亩大,原前的水路打乱了,排水不良,一泼大雨就会淹坏庄稼!……哎,净是些没球名堂的背时主意,还硬说是‘学大寨’‘改天换地’呢!人家大寨有大寨的情况嘛,不讲因地制宜,行么?”
  老金问道:“会上你提出你的意见了么?”
  “没有啊,整他妈半夜,就他一个人说。”
  “你应该提嘛,那个人就只晓得吹,生产上的事一窍不通。”
  “我提?”龙庆忧郁地说,“人家工作组对这规划也没提半句意见呢!”
  “是么?”
  “是(口山)。我心焦的是,这几年,多数社员的口粮越来越紧,眼看着春荒就是个大问题。如其明年大春再弄来‘笼起’,那末,就只有把嘴巴搁起,要不,就叫社员去讨口!——哎,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党员,干部,还有什么脸面活呀!”
  老金说道:“也不至于吧,先莫太悲观了。规划嘛,依我看是该搞一搞,早几年我就想过,这葫芦坝的土地潜力大得很,整治一下就可以增产。不过,像搞那些什么的‘小平原’,倒是值不得的。”
  “是嘛,劳民伤财!”
  “再开支委会研究一下嘛。必要时把各队队长也召集起来,再找些懂生产的社员参加,大家议一议嘛。”
  “要能够那样,当然好啰!可是你晓得的,这几年,正正经经办一点生产上的事情,难呀!……”
  像往常一样,龙庆向金东水诉说着心中的苦闷,发一发牢骚,一件一件地报告着葫芦坝的重大新闻。这时,他又开始说起郑百如搞的那个粮食折成的花样来了:
  “你说怪不怪?决算表都填了,又翻摊!”
  “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踩假水的。”
  “你看嘛,东折成西折成,一下子比实际产量涨上去四万多斤!”
  “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这一下,上边又要表扬葫芦坝啰,说不定还要弄到一杆锦旗咧!他妈的,真是‘一肥遮百丑’,还又要介绍经验啦,编些好听的去哄别人。”
  “哄得了今天,哄不过明天啊!”
  “就看他能不能哄得过工作组了,依我看,这一回的工作组有点像了,颜组长是个‘解放牌’干部,是今年才恢复工作的。但愿她能够了解民情才好!要不呀,我们葫芦坝还有苦头吃呢。”
  “葫芦坝如今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了。”
  “再吃‘泻药’就只有垮杆了!现在而今,趁工作组在场,我倒是又想辞职不干了啊!当初,我就不想承担这个差事,我是个大老粗,心机算盘都算不过郑老幺,他能说会讲,上边还有靠山。可你又劝我干,不能看着葫芦坝的社员吃亏不管。你总说,这种乱纷纷的世道不会长的,河里的水总有个澄清之日,只要群众都看清楚了问题,只要上边的风气正了,情形就会好转。可我就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好转!现在生产一年不如一年,社员不相信我们了。我成天在社员面前强装起笑脸,可心头呢,直想哭!我怕有一天也会遭个祸事,不如趁早自己下台的好。”
  龙庆这样说着的时候,不停地摸出他那又脏又湿的手巾来擦着红肿的眼皮。金东水同情地看着这个代理支书,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
  龙庆又说了:“三年了!当时上面宣布你停职检查。可至今也没个发落……”
  “这你是知道的,”老金说,“我一份检查书都没有写。这叫人家怎么发落呀?”
  “唉,这鬼日子!”
  “老龙呀!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工作还得干,还要争取干!为人民服务这份权力,看来如今是不能丢。大道理不用多说,就说葫芦坝眼面前的事情吧,群众缺吃少穿,生活困难到了这样,难道你忍心看着不管?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你是亲自参加的,共产党把农民引上社会主义道路,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路上出了点问题,难道你这个拉车的党员就丢了这辆车不管啦。现在还没有轮到不叫你管的时候,你就得管!”老金说起话来,不由得有些激动。他停了停,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下,才又接下去:
  “记得从前在部队上听首长讲革命回忆,说过去干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样艰苦困难的情况下,大家对革命的未来前程从不丧失信心。这个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辈说的这个话来检查我自己。当我苦闷的时候,信心不足的时候,我就骂我自己。说实话,人一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
  老金又激动起来了。
  龙庆抹着眼睛,说:“好了,你不要往下说,我知道。我今晚上不该引起你伤心。”说着,四十多岁的老实汉子像个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老金忙说:“不能怪你啊,这两年我一个人呆在这儿,脑子里总要想些事情。要不,可真会闷死啦!……呃,还是说一说规划的事吧,我看,郑百如那个规划全是瞎胡闹,也许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不过是为了赶潮流,临时翻翻报纸文件,胡乱凑了出来应付上级领导。说真的,葫芦坝倒也真是需要一个扎扎实实地远景规划呢!我俩来闲扯闲扯吧,先说你的打算。”
  龙庆困惑地望着老金:“我说什么?现在搞远景规划有啥用场?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芦坝的问题是:等米下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去想过‘规划’,怎么说得出个道道来嘛。”
  金东水从床枕头下拿出个旧的文件夹来,轻轻打开,翻着,说道:“这两年,我闲着没事,弄了个草稿,一份是近期生产计划,一份是远景规划。”
  龙庆忙凑过脸去。当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别的不说,单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图表,就足以使他为老金那种顽强的劲头儿所感动了。过去他佩服金东水的为人,佩服金东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东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却没有想到这位受了处分,烧了房子,丧失了一切家产,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着这等坚强的生命力!真是个整不垮、踩不烂、打不死的汉子!
  金东水送上文件夹,笑道:“这是个草稿,还比较粗略。我想把它交给你。”
  “交给我干啥啊?我可没这能力。”
  “你有!你是支部负责人。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点价值,就让群众讨论补充,然后由支部作出决定。我不交出来,恐怕会永远压在这枕头下了,交出来,也算一个党员对党贡献一点心意吧!”
  金东水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龙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精神被金东水鼓舞起来了,他感动地接受了那一份规划草稿。
  接着,金东水就粗略介绍起这个规划的内容来。
  不知不觉地,从梨树坪方向传来几声鸡啼。龙庆听完介绍以后说:“大致听一下,觉得有点谱了,葫芦坝真的这么干起来,可真有奔头呢!你把所有的问题也都考虑得仔细,很实际。你当过几年支书,葫芦坝边边角角你都了解,换个人,搞不出这样实际的规划来。”
  金东水送龙庆出门。心里很难为情的是自己只有一张床,一条被盖,三爷子睡。要不的话,该叫龙庆住一夜,也免得这位害着眼病的同志还要摸夜路回家。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送他出门。
  龙庆把金东水的文件夹紧紧地掖在棉袄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转去睡吧,莫把娃娃凉着了。”他这样说,十分同情这位中年丧妻的同志。
  一路上,龙庆都想着金东水。他对自己说:“以后情形好转了,看哪儿有那种合适的女人,得给老金介绍一个。这件事,我来亲自办。要不,这个同志真是太凄惶了……”想着这个的时候,另一件事却从他大脑的某一个角落里跳了出来:
  “哎,金顺玉不是叫我向许茂提说一下昌全和老九的问题么!”
  他捶了捶脑袋,骂自己竟然把一个党员同志托办的私事给忘记了。何况,昌全是他很喜爱的一个青年呢!
  “现在鸡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记住这件事。”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雾了。

  六

  鸡叫二遍是庄稼人起床煮早饭的时候。九姑娘许琴习惯地睁开了眼睛,醒来的第一眼她就看见桌上还点着灯,颜组长还在伏案工作。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时惊叫道:
  “颜组长,你还没有睡呀?在写什么,写书么?”
  颜少春转过疲倦的脸,笑道:“我要能写一本书的话,一定第一个请你提意见。”
  “怎么不能写啊!”许琴迅速穿衣服,大声说着,“我看你就像个作家。”
  “哈哈……作家?你见过作家是啥样子?”
  “我没有见过,不过,我想,大概就是你这样的吧?说话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静静的,老是爱思考,夜里不睡觉,总是写啊写啊的……嘻嘻……”
  颜少春声明道:“你是做梦,在梦里看见了什么作家了吧?我,小时候没进过一天学堂,解放后,背上拖着一根大辫子上扫盲识字班,开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扫盲老师教我好几天,‘颜’字我还画不像呢。”
  “听说你当过宣传部长,是吧?作家都是在宣传部工作的,你别哄我了。”
  “哈哈哈……九姑娘,我给你说不清。”
  金顺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这会儿被吵醒了。许琴要她继续再睡一会儿,大娘却坚持不再睡,她说她得回家了。
  “还没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烧火煮饭。”许琴跳下床来。
  金顺玉大娘坚持要回去。她说,她梦见昌全和小齐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这一说,把颜少春和许琴二人又逗笑了,她俩不相信梦。
  “当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个性子。”大娘认真说道,“他是个直杠杠,一点儿也不会待人处世的。昨天我就有察觉,他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准会把工作组同志得罪的。”
  但是,颜少春和许琴还是说服了她。她答应留下吃过早饭再走。
  许琴点着灯进灶屋去了。金顺玉大娘斜躺在被窝里,跟颜少春说着话。颜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笔记本,脱了鞋,歪到床上去,拉开被子盖住脚。她又一次要金顺玉大娘说一说原支部书记金东水当年受处分的情况。
  大娘说:“那纯是冤枉。一九七二年整党学习班上,因为经营管理评工记分上的问题,他和工作组意见不一致,顶碰了一场,工作组说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叫停职检查。”
  “处分意见你们讨论过么”
  “还不是工作组说了算!事后我们才知道。我向公社党委反映意见,人家还批评我有宗族观念,缺少组织性。……东水是我娘家一个叔伯哥哥的儿子,他从小在这葫芦坝长大的,参军以后入的党,复员回来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公社提名选他当支书的,咋能说我有什么宗族观念嘛!他当支书期间,我也是个支委,少不了我还常常批评他呢。……生产么?倒是年年上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郑百如他们起来造反,也没抓住东水一点什么劣迹。工作是难搞一些了。郑百如要入党,支委会一时通不过,整党工作组来了以后,这一条我们也挨了批评的。郑百如是工作组让他入党的,批下来的第二天就宣布他当副支书。这事,党员们意见很大,可也没办法。”
  “金东水停职检查,三年了,可是公社党委的组织委员那里至今没有收到他一份检查。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大娘笑道,“他呀,他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所以他就没有写什么检查。事后公社也不再过问,这事就搁起了。”
  “不承认犯错误?‘反大寨’不是错误么?”
  “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反大寨’。大寨大队他还亲自去参观学习过咧。他说大寨的同志告诉参观的人,叫大家学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学嘛。工分问题,按劳分配有什么错?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嘛。这两年可好了,取消了按劳分配的办法,有些人硬是要伸展了!一两个月评一次,能说会道的挣标兵工分,有个大队妇女委员,一天活路不做,还挣满分呢!颜组长,你说说看,社员们谁愿意展劲啊?”
  颜少春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刚才那一点儿疲劳和睡意一扫而光了。她仿佛感到自己抓住了葫芦坝以至连云公社问题的一点什么线索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她觉得必须马上追溯下去。她不再问了,她现在需要思考。于是下了床,穿上鞋子,跨出卧室。
  院子里的空气是冷冽冽的,飘散着腊梅的幽香。她走过树下,打开院子的大门,倚在结实的柏木门框上,望着葫芦坝将近黎明时的景色,冷静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然而,刚刚抓到的那点儿线索,突然又在脑子里失踪了。什么主要的,次要的,这个人,那个人……问题像乱麻一样搅成了团。
  “连云公社这个党委的班子怎么样?几天的接触和调查得来的印象是:一把手还可以,公道,但能力差一点;二、三把手不顾大局,各自在下面拉帮结派,形成各自的势力圈,热衷于派性斗争,争权夺利,根本不把生产建设放在心上。……是这样的么?不能轻易这样下结论啊!……”
  她这样肯定着,又否定着。她觉得还需要研究一下,因为过几天要去参加太平区的区委会,自己要发言。
  “那么,葫芦坝的问题呢?”她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葫芦坝来了,“这个大队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与公社的问题哪些是共通的?哪些又是它自己的,特殊的?”
  一时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而迅速展开着的思路也突然停滞了。她茫然望着眼前这块似曾相识而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月光隐没了。
  经过短暂的黑暗,东边,耳鼓山丛林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颜色,云层后面跳荡着一种亮光,它好像在寻找着云层稀薄的地方,从那儿冲将出来。渐渐地,葫芦坝的面目,影影绰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了。白茫茫的原野,黑森森的竹林,升起袅袅炊烟的房舍……看清了,看清了,这会儿的葫芦坝好美啊!简直像一个端庄的少妇,静静地、默默地站在黎明之中,庄严静穆,没有痛苦,也没有假装的快乐。她似在沉思,在思念,在向往;为什么当微风吹过,晨雾缭绕时,又现出一抹淡淡的轻愁?
  柳溪河的白雾升起来了。葫芦坝脉脉含愁的容颜整个隐没在茫茫大雾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