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我刚刚教的,你都记住了吗?”
当伊恩问起这句话时,时间已接近正午。
车窗上的蒙蒙雾气早已消散,只剩下皮座椅的夹缝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潮湿味。透过洁净如镜的窗玻璃,马车的乘客们能见到穹顶上光芒万丈的太阳与或稠或稀的云团。
如此逼真的质感,无论看多少次,阿南都不愿意相信那只是高悬于头顶的游戏贴图。
“我说,涅克丝老师。”伊恩敲敲窗玻璃,试图把阿南游离到窗外的视线拉回马车里,“你该不会……完全没在听我讲话吧?”
“怎么可能?我听着呢。”
阿南循着那阵清脆敲声向前看去,首先看见的是两根包裹在丝质白手套下的纤细手指。
她的视线又顺着那手指往上游走,掠过一截干净利落的黑衣袖、一枚精致夺目的宝石袖扣、一条层次复杂的波尔多红领花,再往上……
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伊恩的那张臭脸。
这家伙依旧摆着一副旁人欠他八百万的架子,叫阿南不愿让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一眼。
“那你讲讲看,我都教你什么了?”伊恩没好气地问道。
“《亚斯图皇室餐桌礼仪》《如何与一个贵族交谈》,还有……《基础乐理速成》,这种东西真的有必要学吗……”
“就凭你那莽撞的性子,如果不想因为在乐章之间鼓了掌,而落得贻笑大方的下场的话,我奉劝你最好还是听两句。——那么随机抽查,《餐桌礼仪》第七条是什么?”
阿南叹了口气。
与伊恩同行了快五个钟头,她差不多也已经习惯这家伙的脾性了——高傲、自我、目中无人,一张口就跟吃了火药似的,只要呛不死人,就往死里呛。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大公爵家的男仆的……」
“答案呢,涅克丝老师?”那两根手指又笃笃笃敲上玻璃窗。
“是,是——”阿南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好像答案此刻正写在她的视网膜上一样,“决不能主动向其他宾客询问有关于其随行仆从的话题,包括姓名、性别、年龄、出身等。因为,对下仆表现出过多兴趣是一种对主人不尊重的体现。”
语罢,她转过头来,如愿欣赏起伊恩那副错愕的表情:“如何?”
“一字不差,真是惊人……”
伊恩的脸上少有地浮现出一丝愧意。
他有些尴尬地沉下头,抬手捻起自己马尾末端的发丝——或许是由于仆从们平时饮食营养欠均的缘故,伊恩的黑发在日光直曝下略显毛躁发灰,眼尖的阿南还能从中挑到几缕银丝。
“嗯……的确是我小看你了,你的记忆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灾难。”过了半晌,他终于给出这个还算褒义的评价。
“我就当你是在称赞我咯。”侦探小姐耸耸肩。
【玩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那个所谓的『答案』,现在就写在你的视网膜上,不是么?】
「住嘴,博士。」
没错。
伊恩先生所不知道的是,他方才侃侃而谈的那大段礼仪章法、乐理知识,全部都被博士收录进了『情报』之中。对于阿南而言,只要她想,博士随时随地都能帮她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调取出来。
「『情报』,可真方便啊~」
【请不要把我当做作弊工具,玩家。】
「住嘴,博士。」
“咳嗯……”助手先生清了清嗓子,“也别得意太早,光是记住这些礼数还远远不够。你今天代表的是古老神圣的内瑞雅布家族,在宴会上,面对其他家族势力的奉承或挑衅,更多情况下考验的是你随机应变的能力。”
“不过,如果被人问及内瑞雅布家族内部事务,我会替你回答。因此,绝大多数贵族前来搭话时,你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好。”
“懂了,懂了——”阿南不耐烦地摆摆手,“就是要我做个哑巴呗,这还不简单?”
“倘若你真是个哑巴,倒能给我工作省去不少麻烦。毕竟,哑巴可不会说出什么‘接到的委托太多,有时容易记岔’之类的蠢话。”
“……你等着,等到了音乐会场,我会用我的侦探头脑向你证明谁才是愚蠢的那个。”
“免了,涅克丝老师。我可不希望好端端的音乐会上出现需要侦探出马的状况。”伊恩回给她一个大白眼。
很快,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关于『真理会』……”
咣当——!
车闸与马嘶声打断了助手先生的发言。
看来,这座载着他们颠簸了一个早晨的移动小堡,此刻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阿南隐约听到老车夫在窗外咳嗽的声音,少顷,车门被从外侧打开。
伊恩连忙扶正胸前的领花,又理了理颌骨两侧的鬓发,赶在阿南前面率先跃下马车。
紧接着,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朝着车厢内的姑娘伸出另一只手——这是亚斯图王国绅士搀扶淑女下车的标准姿势。
他的整套动作似行云流水,淌露出恰到好处的娴熟与优雅。
“我们到了。”他微笑着,语气同刚才判若两人,“请把手交给我吧,接下来,我将带您步行前往会场。”
“………………”
阿南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助手。
「这男的,吃错什么药了?」
见侦探小姐坐在车上迟迟不肯抬脚,伊恩又催促了一遍:“伊丽莎白小姐,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不容许再磨蹭了。”
虽然前文用了『催促』一词,但事实上,同刚才那个口轻舌薄的伊恩比起来,这段话的语气温柔绵软得简直像是在央求。
终于,我们的侦探小姐忍不住开口吐槽:“……不是,大哥你哪位啊?”
“您最忠诚的贴身侍者,伊恩。”助手无辜地眨眨眼睛,悬举着的右手又抬高了几分,“难道,我有哪里做得让您不够满意吗,伊丽莎白小姐?”
阿南扶额:“啊,不……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一边嚷嚷着‘你的屁股是烂在座位上了吗’,一边用脚把我踹下马车……”
“我怎么可能会对伊丽莎白小姐做出那样粗暴的举动!”伊恩拼命摇头。
「这角色切换得可真快,你以为刚刚在马车上对我一通冷嘲热讽的家伙是谁啊……」
既然对手已经提前入戏,阿南也只得选择配合了。
她学着伊恩的模样,整理了一番被坐得满是褶子的连衣裙,然后,小心翼翼地踩着她那双细高跟皮靴踏下马车,一把握上了助手递来的那只手。
隔着单薄的白手套,助手先生的掌心意外地还挺热乎。
“说起来,你刚刚提到『真理会』……”
“嘘——”
阿南感到伊恩牵着她的手忽然收紧了几分。
她抬眸看向助手,后者锐利的目光却越过阿南,似乎在警惕着她背后的某物。
——然而下一秒,他又把视线落回侦探身上,假装无事发生地弯起眸子微笑道:
“『真理会』的事,我稍后有空跟您细说。——现在,让我们先踏进风信子庄园大门吧,我尊敬的伊丽莎白小姐。”
*****
刚下马车没走几步,一扇繁复华贵到叫人瞠目结舌的庭院大门便横挡在二人眼前。
数人高的锈色铜柱上镌刻着不计其数的风信子纹样,每一根护栏顶端更是装点着形状各异的精琢玉雕。
透过护栏间隙向里眺望,能窥见园内一隅——侍者们行色匆匆,在淑女五色斑斓的裙摆与绅士风度翩翩的燕尾间穿梭忙碌。在他们身后,是无边无垠的茵茵绿意,从正门一路蔓延到视野尽头。
“这也……太壮观了!”
出身于钢筋水泥森林里的阿南哪里见过此番盛景?侦探姑娘眼睛都看直了,驻足在门前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一旁的伊恩轻咳了两声。
“咳咳,您的内瑞雅布郡要比这里美丽万倍,伊丽莎白小姐。”
还没等阿南开口反驳,一股温热的痒意忽而爬上她的耳根。
是那个熟悉又刻薄的声线,用只有她能听得见的音量咬着耳朵:
“希望你能稍微收敛一点,涅克丝老师。待会儿进去之后,可别表现得像头回进城的村姑一样,免得穿帮了。”
“……你说,谁是村姑?”
「冷静,阿南,别跟NPC一般计较。」她在心里这样安抚自己。
但拳头不听她的。
在额叶下达停止命令前,她的右手早已先大脑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直拳抡向伊恩的左脸颊。
对方不知是早已料到了她接下来的暴行,还是本就反应神经过人。他只微微扭动了下脖子,那拳头便挥了个空,非常极限地从他的颧骨旁边蹭了过去。
唯有被卷挟的气流,稍稍吹起些乌色的鬓角。
「什……!」
这一拳抡空,接下来,狼狈的可就是阿南了。
作为一个外行,她刚刚出拳时,几乎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自己的肩膀与胳膊上。脚下那双硬底高跟靴,更是为她保持平衡增添了几倍的难度。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即将朝着伊恩身侧的石砖地栽倒过去……
………………
……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一只温暖的手掌紧裹住她脱靶的右拳,然后发力,将她偏移的重心慢慢拨回正轨。
阿南又感受到第二只手正环在她的腰际,力道不轻不重,恰巧能托住她的上身不朝另一侧倾倒。
如果叫一位性情浪漫的诗人来作词,那他们二人此时的动作,大约会被描述成一对技巧生疏的新人舞伴在庭院里练习华尔兹。
一名戴着系带软帽的淑女与她的小侍女从侧旁经过,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串惊呼。
姑娘们的呼声令阿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当视线触及那对饱含笑意的橄榄色瞳孔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被伊恩抱住了。
“你……!”
“小姐,身上穿着如此华贵的礼服,还请不要做这样危险的动作。”伊恩笑眯眯地提醒道,“这席圣洁的白裙一旦被弄脏,可就配不上您的美貌了。”
“啊……?”
阿南被助手浮夸的演技雷得外焦里嫩。
谁知,待身边两位看热闹的女士刚走远些,那个温柔体贴的伊恩又一秒变了脸。
“注意脚下,涅克丝老师。”他压低声线,嘴角上挂着的微笑逐渐狰狞成讥嘲,“这套礼服是伊丽莎白小姐临时借给你的,倘若上头有半点污损,你都需要赔偿全款。——至于价格嘛,对于有些人而言,就算把整座事务所抵押了,恐怕也赔不上零头吧。”
“………………”
短暂的沉默后,我们的新人舞者阿南小姐,趁着这曲华尔兹的舞步,悄无声息地抬起右脚。
——随后,对准她舞伴的左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执事不戴白手套是一种对于其人设身份的亵渎。(胡言乱语)
另外【系带软帽】指的是Bonnet,GOSICK里维多利加戴的那种女式帽。由于没能找到合适的译法,Bonnet这个词以后又会经常出现,所以我暂且先用【系带软帽】来指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