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啊?”
侦探与她的助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亚斯图语里那个表达疑惑的音节。这两道声音一个回荡在卧房内,另一个则随着晚风飘散在夜色里。
阿南觉得自己就像是欧亨利笔下某部荒诞小说的主角,在与虚无主义的陷阱极限拉扯三百回合后,结局恍然发现自己先前的谋略与算计全部都是白忙活。
紧接着,她听到阳台那儿传来伊恩咂舌的声音:“啧,早在闻到那个香水味的时候就该料到的……”
「啊哈哈…看来连这家伙都被摆了一套啊。」
阿南莫名感到心情稍微好转了些。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抬头问海伦奈:“所以,伊丽莎白小姐委托我来冒名顶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海伦奈则半垂着眼睑,同时将十指绞合在胸前。她的双手握得很紧,骨节处微微泛白。——如果不考虑她过分华贵的衣著,此时的姿势会令她看上去像个祈祷中的修女。
“这个故事…该从何处讲起呢……”
*****
那是数天前的午后,内瑞雅布郡公爵府门口。
在海面上漂泊了整整一周,又从港口乘蒸汽快车到达内瑞雅布站,再历经近两小时的马车颠簸……我们的海伦奈女士,总算从遥远的尼雅忒布回到了她出生的这个国家。
刚从马车上踏下的那一刻,海伦奈久违地想道,故乡的土地原来踩起来竟是如此的柔软。
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很主观,因为她的脚板与泥土间还隔着层厚厚的牛皮靴底,况且作为内陆国家,亚斯图的土地大多质地干硬。
但海伦奈仍旧固执地坚信,这里的土地脚感要比尼雅忒布好上百倍。
当她看见那个奔跑着前来迎接她的少女时,她内心这样的想法便更加坚定了。
“海伦奈姐姐——!”
少女洁白的裙摆宛若一朵盛开在春日里的重瓣银莲花,裹挟着浓郁的香气,踉踉跄跄地朝她扑过来。
最后,两人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满怀。
海伦奈的背后是青草地,因此,姑娘们摔得并不算重。
相比起疼痛,海伦奈能感受到更加浓烈的暖意在神经间游走,仿佛一剂强力的巴比妥打在她的手腕上,令她忐忑局促的心境也逐渐平复下来。
而那个将她扑倒在地的少女,白裙上沾满了泥渍,却仍旧咯咯地傻乐着,一边起身,一边朝海伦奈伸出她脏兮兮的小手。
“欢迎回家,海伦奈姐姐!”
——『姐姐』。
这个词汇令海伦奈感到十分陌生。
或许是由于它的发音在尼雅忒布语中并不常见,又或许是因为……
……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没有血缘的『妹妹』见面。
*****
海伦奈的卧房与妹妹靠得很近。
每到晚餐的时候,那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总会准时出现在她的门口。
“海伦奈姐姐,餐厅在这边,我来带你去。”
少女拥有一双极为罕见的紫色眼眸。无论对待何人,她的下睑总会习惯性地自然弯起,给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微笑的感觉。
起初,海伦奈是打算拒绝她的——由于语言障碍,初到亚斯图的她几乎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但,每当她看见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那些刻薄疏离的辞藻就好像从她的大脑中流失了一般。
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这样一个乖巧又善良的妹妹动怒。
“海伦奈姐姐,晚餐结束后,我可以去你的房间玩吗?”
“可以。”
“海伦奈姐姐,我想听你讲你在尼雅忒布留学的故事!”
“行。”
“海伦奈姐姐,请试试看我的香水吧!”
“好。”
“海伦奈姐姐,明天……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可以像这样来找你玩吗?”
“……嗯。”
…………………………
海伦奈骨子里并不是个内向的人——从她大胆地向初次见面的治安官索要联系方式就能看出来。而她这位活泼热情的妹妹,更是彻底打开了她的心扉。
当天深夜,海伦奈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注视着悬吊在天花板上的床帷。
她的心中兀自想道:「有这样的『妹妹』陪伴,感觉……似乎也不错。」
*****
在海伦奈收到风信子庄园邀请函的那晚,她的房门像往常一样被那个身着白裙的小姑娘敲响。
但这一回,平日里那个爱笑的妹妹,脸上却阴云密布。
“你怎么了…伊丽莎白?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少女摇了摇头,“海伦奈姐姐,你今天是不是收到了一封来自风信子庄园的邀请函?”
还未等海伦奈作出答复,少女已经挽上了海伦奈的双手,用近似于哀告的语气恳求道:“姐姐……请带我一起去庄园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海伦奈一时间愣住了。
她抽出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少女的后脑勺。柔顺的深褐色发丝在她的指间缠柔缱绻,其间流淌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是少女最钟爱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原来如此……伊丽莎白,没有收到伯爵发来的请柬么……”
“不,我在两周前就已经收到了。是父亲派人把那封请柬回绝了。”
“……诶?”
“在那之后,伯爵先生又送了好多信过来,执意要与我见一面。”
少女抽泣了一声。她的眼圈泛着红晕,喉咙中流淌出嘶哑的哭腔。
“可是,父亲看到信箱里的那些请柬,却说——”
*****
“——父亲却说,‘你是离开不了内瑞雅布郡的,实在不行,找个人冒名顶替一下吧。’”
海伦奈的嗓音回荡在卧房中,宛若一颗掷入水中的石砾,在阿南的脸上掀起一层波澜。
侦探小姐微微蹙起眉头:“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就找到我的门上来了么……”
「也是。内瑞雅布公爵在首都警察厅当警长,涅克丝在首都开侦探事务所,这两个人想必在工作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她心想。
海伦奈颔首表示肯定。
她绞合在胸前的双手也稍稍放松了些,像是终于把压在心头的某个包袱给放下了。
就在这时,阳台那头传来男人冷笑的声音:“恕我直言,比起养小孩,内瑞雅布公爵更适合豢养一只金丝雀。——最好还是折断了翅膀的那种,以满足他过剩的保护欲。”
“也许吧。”海伦奈喃喃道。
淑女显然不太喜欢伊恩开的这种刻薄又没品的玩笑。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在帽檐投下的阴影中,那对明黄色的眼瞳显得愈发黯淡。
她用凉沧沧的语气接着说道:“不过,伊丽莎白的病症十分特殊。甚至……与她相比,折了翅膀的金丝雀可能还要更幸运一些。”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阳台上的男人梗了一下,接着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抱歉,那请问她的病症是?”
“或许,您有听说过……『雅辛托斯综合征』么?”海伦奈用试探性的口吻问道。
阿南摇了摇头。
无论是对于涅克丝侦探、还是对于她自己而言,这个词汇都无法在词库中检索到。
海伦奈抿住下唇。
“那是一种在亚斯图境内相当罕见的基因遗传病。在尼雅忒布医学院读书时,我也只在相当偏门的古籍中见过这个案例。”
“它得名于它的发源地——北域一座名叫『雅辛托斯』的小村落。然而迄今为止…它的具体病理原因、发作诱因以及根治方法都尚不明确。一旦发作,患者只能依靠服用特效药来缓解。”
“相反,如果不能及时服药抑制症状,『雅辛托斯综合征』很可能会危及到性命。”
“换句话说,就是绝症。”阳台那边传来伊恩的声音。
海伦奈并没有搭理他,只是紧盯着自己面前的大理石桌面,继续说道:“『雅辛托斯综合征』发作时,患者的主要表现包括呼吸急促、发热、咳嗽……这些症状乍看与急性肺炎无异,除了……”
说到这儿,海伦奈稍事停顿了一下。她倏地抬眸,看向房间的正北方。
那里有一堵墙。——倘若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在那面墙的背后,正坐落着海信斯伯爵的风信子花田。
海伦奈深吸一口气,接着向下讲。
“除了,患者的呼吸道中会出现大量阻塞物,其形状就像……风信子的花瓣。”
噼啪。
屋顶悬吊的瓦斯灯恰到好处地熄灭了一瞬,急促而短暂的晦明变换令阿南感到一丝心悸。
她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怀中的手包,那枚从花田边捡来的风信子花瓣,此时正无声地灼痛着她的指尖。
尽管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阿南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伊丽莎白小姐在委托信中所写的『身体欠佳』,指的就是『雅辛托斯综合征』?”
“……是的。”海伦奈沉声答道。
她将这个单音节的词汇咬得很轻,就好像这样做,她胸膛中的痛苦就能略微减轻一些。
但事实是,淑女最终还是没能抵御住涌上心头的那股伤潮。没过几秒,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儿。
「糟糕!她这是哭了?」
我们的侦探小姐最见不得女孩的眼泪了。
阿南手忙脚乱地打开皮包,一通翻找无果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帕正被阳台里的那位攥在手里。
“啊,抱歉,手帕被我那该死的助手拿过去擦嘴了……”阿南尴尬地合上手包。
“明明是你主动塞给我的,我可从来没求过你帮我。”阳台里的那团黑乎乎的人影没好气地抱怨道。
“你可省省吧,你也不看看你刚刚吐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不给你塞张手帕,难道你想带着一身发酵的烂松饼味出门吗?”
“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那两块烂松饼也是你强塞到我嘴里的……”
“噗……”
侦探与助手之间幼稚又滑稽的拌嘴,令海伦奈的情绪稍微和缓了些。淑女破涕为笑,她用蕾丝手套揩了把眼角,然后长吁一口气。
“我没事的。只是……头一回和别人讲家里的情况,多少有些难以把控情绪。”
海伦奈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我先前也说过,伊丽莎白与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更准确地说,她是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孩子。”
“十七年前,『雅辛托斯村』在一场战役中惨遭夸内德公国军的屠戮。而伊丽莎白,则是那场屠戮中唯一的幸存者。”
“……也是『雅辛托斯』最后的血脉继承者。”
作者有话要说:This is a fantasy. 现实中没有也绝不可能出现如此不符合科学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