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两小时前。
【系统时 17:42:12】,海信斯伯爵卧房。
笼罩在艾瑟尔湖面上空的天穹,被夕阳浸染成梦幻般的绯红。
从云层间倾泻而出的霞光透过雕花护栏,侧映在海信斯伯爵的脸颊上,将这个日耳曼男人的面部线条勾勒得分外硬朗。
伯爵的面前是一张大理石方桌,桌上正摆着两只半满的酒杯与一瓶干红。
方桌的对面,一位西装革履的银发男子翘腿而坐。男子所坐的位置恰好在一根承重柱后,石柱投下的阴影,将他嘴角诡怪的笑意巧妙地藏匿在暝暗之中。
“真叫人过意不去……没想到精心挑选了这么久,结果还是不合先生您的胃口。”海信斯伯爵开口说道。
他尽量维持着平静自如的语气,但握住高脚杯的手上凸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窘迫。
“无妨,我原本也没打算在演出前饮酒。”银发男子挑了下眉毛,“您要实在过意不去,可以替我把我这杯也喝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他还是举起自己的那只酒杯,象征性地同伯爵碰了个杯。
海信斯伯爵笑着摸了摸胡髭:“我这老大叔上了年纪,清醒着的时候,脑子都不大够用了。我怕喝得太多,到时候在那孩子面前,可就什么话都记不起来喽。”
“你终于准备把真相告诉她了?”银发男子问道。不过,比起疑问句,它听起来更像个感叹句。
伯爵没有作答。
他将视线转向远处的艾瑟尔湖面,碧波间粼粼的反光刺得他半眯起眼,但黄昏时刻的霞光却将那双金眸映衬得更加明亮了。
——他的眼中,俨然有两颗将熄的太阳。
“你很果敢,而且富有责任心,伯爵。”银发男子忽然说道,“但很遗憾,我并不具备像你这样的优秀品德。因此,我有个坏消息要带给你。”
“托德先生的意思是……?”
“我正在被通缉。”托德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就好像探员们的枪子儿对他而言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通缉?”伯爵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
“没错,通缉。”托德又补充道,“——当然,不是作为音乐家,而是作为『药剂师』。”
“可是,您一直是位悬壶济世的好医生啊!伊丽莎白也是……没有您在的话,那孩子早就……”
指挥家并不屑于听到这些溢美之词。
他用一只手撑起下巴,另一只手摇晃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应该知道四个月前,发生在莱茵河畔的『黄金塔案』吧?”
海信斯伯爵点点头:“我在图恩家送来的首都晚报上见过。因为被害者的死因是风信子碱中毒,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伯爵的脸上骤然闪过惊恐的神色。
“难…难道,那个是您……!”
“哈哈哈,怎么可能!你可真爱胡思乱想。”托德捧腹大笑起来,连杯中的红酒都险些洒了几滴,“不过,追根溯源来说,那桩案子确实与我脱不开干系。毕竟,整片埃波鲁大陆上唯一会制取风信子碱的人,现在就坐在你的面前嘛。”
“…………”伯爵似乎松了口气。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被亚斯图王室给盯上。”托德接着说道,“一旦被王室派来的密探察觉到身份,用不了多久,你们的皇家钢琴师、伟大的救世主托德先生,就要被送上首都最高的那架断头台了。”
语毕,他演技浮夸地用衣袖擦拭起眼角,尽管,那里并没有一滴眼泪。
另一边,海信斯伯爵却被这番话吓得不轻。
从伯爵颤抖着的胡髭下,传来这样支离破碎的声音:“托德先生…您也很清楚,伊丽莎白是『雅辛托斯』最后的血脉继承者。无论如何,还请您……千万不要放弃那个孩子。”
伯爵浊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托德,而指挥家灰色的眸子则落在对方的酒杯上。
过了半晌,托德蓦地问:“你相信我么,海信斯伯爵?”
“当然!只要您不放弃伊丽莎白,我愿意无条件地信任您,先生。”伯爵诚恳地回答。
托德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只是基于他人性命之上的信任,就像纸雀一样,脆弱到不堪一击。——倘若有一天,伊丽莎白死了,你还能保证不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吗?”
“这……”伯爵哽住了半秒,迟疑着回答,“我不会背叛您的,毕竟,您是伊丽莎白的救命恩人……”
“哈!恩人!”托德笑得更大声了,“别引我发笑了,人类最不值得一提的情感莫过于恩情。我记得你信奉的是罗马公教,你难道还不清楚,你们的圣子因何而受难吗?”
“请不要拿他人的信仰开玩——”
“——因为背叛。”托德冷冷地打断伯爵,他嘴角的笑容愈发狰狞,措辞也逐渐扭曲起来,“依我看,与其指望一个受恩者至死都不背叛,还不如直接让他永远开不了口来的方便。我说的对吗,海信斯伯爵?”
“先生,您……”伯爵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他与这位药剂师打了十七年交道,本该对这家伙乖戾古怪的性格心知肚明。但……
不知是不是酒意所致,伯爵隐约觉得,在对方那过分浮夸的演技下,竟然真的暗藏着薄薄杀意。
「再这样同他周旋下去,没准真的会丢了性命……」
正当海信斯伯爵准备呼唤门口的侍卫时,对面的指挥家却突然变了脸色。他和善地眯起双眸,上扬的嘴角逐渐抚平成微笑,眼睑下憔悴的黑眼圈更是削弱了几分攻击性。
“开玩笑的,伯爵,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试探下你的忠诚度。”托德轻快地说道,就好像刚刚的那股杀意单纯只是伯爵的错觉而已,“你既没有动怒,也没有叫治安官进来把我带走,这已经足够体现你对我的忠诚。区区药剂师,能够被伯爵先生如此信任,是鄙人莫大的荣幸。”
“托德先生,这样的玩笑对老年人的心脏可不太好。”海信斯伯爵长吁口气,握紧的右拳总算放松了些。
“哈哈,伯爵还没到会被这种玩笑影响到健康的年龄吧!你的身体那么健朗,以后的路可还长着呢!”托德笑眯眯地打着趣。
“借您吉言,先生。”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举杯共祝合作愉快吧。”
银发的指挥家再次捧起一口未动的酒杯,向海信斯伯爵致意。
磬呤——
“一切为了伊丽莎白小姐,以及……『雅辛托斯』的明天。”
*****
时间回到现在。
【系统时 19:55:00】,海信斯伯爵卧房。
“那个孩子……也是『雅辛托斯』最后的血脉继承者。”
咔哒。
仿佛剧场谢幕时的掌声一般,正当海伦奈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时,房门一侧忽然传来锁舌滑出扣盒的声响。
这清脆又响亮的『咔哒』一声,在卧室肃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随后,在三人惊诧的目光下,一个身形伛偻的银发男人打着呵欠,慢吞吞地推开房门,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
“哦呀,这可真是失礼。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托德的视线首先扫过桌边的两位淑女,接着在方桌正中的葡萄酒瓶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落在阿南的肩头,“哟,伊丽莎白小姐这是在审讯嫌疑人?”
很显然,托德并没有注意到,露台那里还站着一位在吹晚风的大哥。
伊恩没有出声,反而顺势朝角落里挪了挪。他干脆凭借一身黑衣,将自己彻底隐匿在夜色之中。
“说什么呢,这是我姐姐!”阿南佯作愠怒道,“也是,她最近刚从国外回来,你不认得也很正常。——替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伦奈·冯·内瑞雅布。”
海伦奈缓缓站起身,拎起裙摆,十分优雅地朝托德行了个礼。
“您好,托德先生。今晚的音乐会……您在台上的指挥,真的十分精彩。”她干巴巴地向托德问好。
“嗯哼~可惜,演出尚未结束就提前终止了。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被您记住,应当是鄙人的荣幸,尊敬的海伦奈女士。”
托德弯下腰——他的腰背平时就是佝偻着的,这个动作只会显得他身上的颓废感更加醒目——朝海伦奈回了个礼。然后,这个指挥家绕过海伦奈,径直走到阿南的跟前。
“虽然打扰到你们的谈话,我十分抱歉,不过我有些*关于案件*的话题,想单独与伊丽莎白小姐聊聊。能否邀请您同我共舞一曲,小姐?”说罢,他比了个邀舞的手势。
当然,精通《亚斯图餐桌礼仪》的阿南心里很清楚,那是绅士们含蓄的说辞。指挥家多半只是想请她借一步说话而已。
「不过这个措辞,总感觉在哪听过似的……」
冗杂的记忆在脑中穿插倒带。
阿南回想起来,自己的卧房床头柜上,还摆着那瓶可疑的红葡萄酒。就伊恩所说,那是个名叫『托德』的钢琴师送来的,酒瓶细滑的瓶颈处用斯宾塞体写着——
『致亲爱的伊丽莎白,你的最后一舞终将属于我』。
「对了,托德……差点就忘了,这家伙,是先前给伊丽莎白送药的药贩来着!」
毒酒、药贩、风信子碱、『雅辛托斯综合征』……
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如同千麻万缕,不断汇织成绦。
紧接着,一个可怖又奇巧的想法在阿南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莫非,杀害海信斯伯爵的风信子碱,就是抑制『雅辛托斯综合征』的特效药!?」
她猛然联想到半个钟头前,她与伊恩之所以会来到伯爵卧房,正是为了某样限时线索……
「博士,我想看看【晚会前的酒】这个情报现在的状态。」
【明白,为您检索情报。】
【情报·晚会前的酒】
【海信斯伯爵在音乐会开始前,原来还曾饮用过另一杯葡萄酒。就托德的一面之词,那瓶酒来自海信斯伯爵的地下酒窖,原产地似乎并不属于亚斯图境内,而且味道……一言难尽。】
【总之,如果女仆没有及时打扫掉的话,现在去伯爵寝室应该还能找到这瓶尤物。】
【剩余时效 00:00:00】
【情报清除事件发生冲突,等待玩家做出回应。】
「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
侦探小姐的额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抬头看向托德,这个自诩音乐家的男人,此时正弧起他水泥色的眼眸,一副从容自在的模样。他将左手背在身后,缓缓地伸出右手,做出亚斯图舞会文化中最标准的邀舞姿势。
阿南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她可不敢轻易将手递给这位大音乐家,因为……
「……这个男人,就是来回收那瓶毒酒的!」
作者有话要说:或许大家应该猜到了,海辛托斯(Hyacinthus)即风信子的学名(Hyacinthus orientalis)的由来。
关于风信子的神话故事,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搜搜看,因为在作话里说得再多的话就涉嫌剧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