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巷。
马车尚未停稳,唐婠便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跨过门槛,一路朝卧房飞奔。
路上干活的下人们只瞥见一道人影掠过,正欲阻拦问话,一看清她的脸后便纷纷打消了心思,神情难掩惊讶。
唐婠跑得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地推开卧房门,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还夹杂着清淡的艾叶香。
房中小厮端了药碗准备离开,听得动静,转身同她对上视线,喜出望外地喊道:“夫人,您总算回来了!”
他挡在床前,唐婠看不见榻上的情形,心头不禁焦躁万分,只囫囵对他“嗯”了一声,便快步越过他,往床边走去。
大约已经喝过药,天青色的床帐垂地,遮掩了帐内景致。唐婠正要伸手撩开帐子,忽听见里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婠婠?”
她僵住动作。
这一刻,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憋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能畅快地发泄出来。她的气还未喘匀,察觉到脸上湿意,慌忙抬手抹去。
床帐缝隙间,也在这时探出一只白皙匀称的手。
那手拨开碍事的帘帐,露出了榻内一角,唐婠依稀瞧见,温亭玉是倚靠在床头坐着的,素日温雅的面容好似更苍白了。
她连忙钻进去,抬起手探他额头,焦急问道:“还有没有发烧?郎中来过了吗?”
“我没事。”
温亭玉放下手,床帐没了这份桎梏,又垂落下地,把两人密密实实地笼在帐中,自成一方小天地。
手心的温度并不滚烫,唐婠这才恢复几分理智,指尖微微下移,抚过他的脸廓,心疼地蹙起眉:“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好像又瘦了。”
温亭玉任她乱摸,一双桃花眼错也不错地盯着她,淡笑道:“我倒觉得婠婠才是瘦了,皇宫里的饭食难道还比不上府里的么?”
“我在那里头哪能吃得下饭?”
唐婠把人仔仔细细摸过一遍,确认除了消瘦一点没有别的问题后,终于问起正事,“你如今这身体郎中是怎么说的?究竟是因为什么生的病?要不要紧?”
一问正事,温亭玉却不说话了。
长指曲起,用指节蹭了蹭她眼角,蹭掉残留的湿润。还想继续往下蹭时,唐婠便不耐烦了,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生气喝道:“我问你话呢!”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唤了一声那送药小厮的名字,吩咐道:“你去门外守着。”
唐婠脑中响起警报,直觉接下来他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果不其然,房门阖上的那一瞬,他看着她,淡定地开口:
“我没生病,宫中所收到的消息,是我故意为之。”
“……”
唐婠沉默良久,不由得又回想起那日临行前,他附在她耳边说的两句话。原本总也不明白其中含义,这一下,倒是突然清晰了不少。
“这就是你说的,能让我出宫的法子?”
温亭玉颔首:“此为上策。”
欺瞒皇家,一不当心就要掉脑袋的罪名,竟然还是上策?那下策又该如何?唐婠眼神复杂地与他对视,心中万种滋味打乱翻涌。
这感觉就像,你把一株通体透白的高山雪莲小心翼翼摘回家中,每日呵护,精心栽植,很久后,却忽然发现它的芯子是黑的……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唐婠勉强收敛情绪,对面前的黑心莲说,“但是现在时机不对。”
“皇后身边的甘嬷嬷等一会儿就要带着御医来给你问诊了。装病容易,改变脉象难,那御医只要切过脉,这计策便瞒不了他。”
“不过我在宫中已经想好了,皇后弄出这么一桩事情,摆明了是想利用我对我爹下手,我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成为旁人对付我爹的筹码。”
“眼下,你和我既然都惹了大事,那就一起逃吧。”
本来就算温亭玉没惹事,她只要能寻到机会出宫,也一定会带他一起跑。但这句话,唐婠觉得没必要再说出来了。
现在的时间很紧迫,得赶紧收拾盘缠,捆了外头跟来的那两个老嬷嬷,遣散下人,换装出城,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
“你快把衣裳和鞋穿好,我去……”唐婠一边叮嘱,一边正要下床离开,手腕却被轻轻勾住,她不得不停住话音,回头看去。
温亭玉端坐在床头,眸色深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十日前,镇南王已从岷州动身赴京。”
唐婠心有预料,并不惊讶:“没关系,我爹走的水路,还有五日才到,那条路线我以前也走过很多次,知道去哪儿和他碰头。”
说完,她拍拍他捉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示意他放开。
却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守门小厮劝人止步的动静。
“这位是曹太医,温公子可在里头?”
“在,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别挡着路,人命关天的,快,太医快进!”
“嬷嬷……”
“行了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对了,打盆热水来备着。”
“嘎吱”一声门开,帐中的唐婠猛地一个激灵。
她没料到甘嬷嬷和太医来得这么快,听着二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的心脏咚咚直跳,脑海中一瞬间浮起许多个念头。
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那两人打晕控制住,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所幸她自幼随着父兄习武,身手虽不至于绝顶,但对付甘嬷嬷二人应当是足够了……
正盘算,手腕处忽被轻柔地一捏。
唐婠回神,抬眼,只见温亭玉仿佛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浅色的眼底依旧温润从容,柔光缱绻。
他薄唇张合,说的话却不是对她——
“青刀。”
话音方落,帐外倏地寒光一闪,利刃割断喉颈发出“铮”的低鸣。
唐婠瞳孔骤然紧缩,恍惚听见,那似乎是人的东西只来得及发出“嗬嗬”的冒着血泡的声响,然后便砰然倒地。
她徒劳地扭头,入目是一片风雅的天青色。
这是成亲前一天,她跑了十几家铺子亲手挑的床帐,此时却被溅上了两滴血,颜色殷红殷红的,她怀疑摸上去还有热度。
“哐当!”
木箱坠地声。
男人的惊叫声。
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帐子外头,男人好像没能走出那扇门,脚步声戛然止住,“咚”地一声,又好像是跪下了。
“求,求,求你放我走!今日,今日,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求求你!”
男人的声音带着惊恐嘶哑的哭腔,唐婠从没听过那样无助的声音,脑子里似是被一层浆糊糊住了,只觉得自己应该在做一场噩梦。
但手腕上的触感是真实的。
他又摩挲了下她的皮肤,天生温柔的桃花眼凝望着她的脸,语气平静温和:
“曹太医。”
帐外“咚咚”几声,像是有人膝行而来,声音恐慌万状,失去了原有的语调:“在,在!小人在!”
“回宫以后,可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知道!知道!小人,小人已为温公子诊治过……公,公子身体有恙,需要多日静养!需要静养!”
帐外话音战战兢兢,穿插着重重的磕头声,力度之大,连木制地板也禁不住颤巍巍地震动。
床帐之内,却是一声轻笑:“你倒有几分眼色。”
“可惜啊……”
“我从不信活人的话。”
话未落,寒光骤起,刀刃破空划出鹤唳,人头骨碌落地,仿似滚动了几圈。
唐婠一根心弦陡然绷断,气息不稳地挣开手腕禁锢,抬手欲掀帘,手在半空却又被按住,床帐中,那人语气温存道:“别看,会吓着你的。”
唐婠只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住。
她说不出话,咬牙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一把掀开床帘,探身下床,眼中只见一片血色——甚至连她刚落地的鞋子也被猩红的颜色浸透。
甘嬷嬷就倒在她脚下,颈部仍有温烫的血液在缓缓渗出,咽气时双目未瞑。
不远外则躺了一具无头尸身,唐婠只粗略瞟去一眼,便压不住心中那阵惊悚反胃的感觉,连忙移开视线。
然后她就望见了卧房门边的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面无表情,右手握了把淌血的长刀,左手还提了一颗新鲜的人头,好像正要拿去扔掉。
“……”
唐婠再也忍受不住,扑到洗手盆边干呕出声,模糊的余光中,她瞥见了一道白色的衣角,随即一股轻缓的力道抚拍上她的脊背。
唐婠浑身一僵,强忍难受,转身推开他。
这一推用尽了力气,床柱被撞得“咣”一声巨响,几乎断掉,那人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摇摇晃晃站直身体,神色自若地看向她,轻声唤:“婠婠?”
何其熟悉的称呼……
唐婠掌心刺痛,强迫自己认清现实,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话音里的软弱,定定问他:“你真的是温亭玉吗?”
一个式微家族的庶子,如何能豢养拥有这般狠厉身手的暗卫?又如何能眼也不眨地便杀了皇后的亲信?这等行径,即使是当朝太子也要掂量三分。
床榻前,那人白衣曳地,静了一会儿,徐缓答道:“这两年是。”
——你真的是温亭玉吗?
——这两年是。
那么两年前呢?
唐婠眼睫一颤,指甲没入肌肤,渗出一丝血色,而她原本红润的脸颊,则已迅速黯然下来。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