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云山脉的外围尚还可见曾被踩踏出的小径,越往深处走,便越是险峭寂静,冬日霜寒,甚至连虫鸟叫声也时有时无。
穿过密林,又蹚小涧,大概往山岭内部深入了半个多时辰,青刀便听见追兵围山的动静。
最坏的预想还是发生了。
不过好在,他们这边有个耳力绝佳的大杀器,尽管常州军兵多将广,也无法轻易地把他们封锁入网。
一行人且进且退,游走在山崖密林与敌军包围的缝隙之中,就这般周旋到了暮色将至。
酉时,行进间的唐婠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她回头,见顾英植倒在了一株粗壮的乌桕树边,她心下一沉,连忙上前查看。
顾英植的身体已经十分滚烫,意识好似也昏沉沉地,所幸方才有青刀搀着他,才不至于磕坏了哪里。
唐宏章和谢善文也循声围了上来,见状,二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不能坐以待毙,我背着他,继续走!”
唐宏章说着就要上手,却被唐婠犹豫地按住:“他这个样子,再赶路,会不会……”
“生死有命。若是停在这儿,那便是我们所有人给他陪葬了!”
唐婠脊背一僵,缓缓松开了指尖,侧眸看去,只见青刀附在顾英植耳旁说了句什么,后者听罢,乌睫一动,竟然强撑着扶住树干,微微坐直了身。
“王爷,可否听我一言?”
这话一出,周遭登时安静,数道目光皆聚拢而来。
顾英植半倚在树下,额前颈间的发被冷汗打湿,皮肤苍白无一丝血色,但他眼中的神色依旧保持着清明,毋宁说是冷静。
若只看那一双眼,当真是十足地安抚人心。
唐宏章却不吃这套,目光审视地打量他:“你想说什么?”
顾英植缓了口气,不紧不慢道:“常州军还有一刻钟便会追赶而至,王爷若信我,就不必再逃,留在这儿静候那常州令便是。”
“你说等我便等?老子这辈子从不打没准备的仗,你要是有什么办法,那就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别给老子打哑谜!”
顾英植掩唇咳嗽了几声,乌睫恹恹垂下:“此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王爷稍安勿躁,待会儿,答案自会送到王爷眼前。”
他说完,似是疲累至极,眉心浅蹙,静静地阖上了眼,徒留唐宏章站在原地,如一樽怒目金刚般盯着他。
唐婠扯了扯唐宏章的袖子。
唐宏章这才愤然一拂袖,寻了块干净石头,撩袍坐下了。
看他这架势,唐婠也知道他算是信了顾英植的话。
说来奇异,不论是谁,尽管对顾英植其人有着千般万般的憎恶和戒备,却无一人会怀疑他的决断——这无关乎品性、德行、好恶那些玄虚的标准,只因为他足够理智,也足够聪明,所以能使人深信不疑:他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当下最好的。
天色.欲晚。
成群的寒鸦不时被惊起,扑棱棱掠过天际。
乌桕树下,又传来顾英植压抑的轻咳。
唐婠背对他站着,努力想要忽略这阵声响,却越听越心乱,忍不住想道:刚才不小心碰他手背,那温度已经烫得似火烧,这会儿放任不管,会不会更糟了?
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折在这儿……
何况,何况顾英植若没了性命,岷州失去南业的助力,日后也怕是危机重重、独木难支……
唐婠自顾说服了自己,从袖口摸出一方罗帕,混着水囊里的冷水浸湿,转身朝乌桕树走去。
蹲到顾英植面前时,他仿佛有所感觉,缓缓地睁开了眼皮。
大约因为高热,那双桃花眼中的神色有些迷离。
唐婠并不与他解释,叠好罗帕,抬手往他额间拭去,湿发贴在耳鬓过于碍事,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碎发拨了拨。
罗帕擦至颈下,那双眼眸已然从迷离变得幽深,浅褐色的瞳仁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脸。
唐婠垂睫避开他的注视,握着湿帕,一路拭过颈部肌肤,来到绣有暗纹的衣襟处——里头也该降温。
她顿住动作:“你自己擦吧。”
白皙的脖颈间,那颗突出的喉结微动了动,温沉的声音带了点哑意,低低说道:“我没有力气。”
唐婠收紧指尖。
还不待她回应什么,突兀地听见一旁传来了唐宏章那震天响的咳嗽声。显然他也留意到了这一片的动静,此时不乐意极了。
唐婠只稍微一顿,便侧过身,遮住旁边投来的视线,垂手搭在顾英植的腰带上,给他松了松。素色的衣襟亦因此敞开了些,露出一小截莹白的皮肤。
唐婠把帕子塞进去,从肩膀为他往下擦拭。
滚烫的温度中和了湿巾的凉气,擦至腹部,顾英植的呼吸蓦地一滞,身躯也细微地僵住。
唐婠便停了手,不再向下。
她与顾英植这时已贴得极近,姿态几乎相拥,只消再近一寸,便能吻上那形状秀丽的锁骨。
唐婠晃了一瞬神,忽然,听得发间有声音低哑地唤她:“婠婠。”
她立即清醒了,毫不留恋地将罗帕抽出他衣怀,替他束紧腰带:“叫我唐姑娘。”
“……”
顾英植没有继续说话。
唐婠也收拾好帕子,去一边坐远了。
少顷,树林中窜过几只惊鸟,林深处,隐约传出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响动。
唐婠屏息凝神,果然不出片刻,零星的火把光芒浮现于视野之中,树木掩映间,一队带刀官兵缓慢地显出身形。
适时残阳夕照,天光将昏未昏。
领头的将士披坚执锐,眯眼瞧清了山涧旁修整的几人后,嘴角噙出一丝笑意。
他朝后打了个手势,待身后兵卒将这山涧团团围住,他才向前跨一步,志得意满道:“王爷,多年不见,想不到这一次会面,竟是在这等光景之下,真是造化弄人哪。”
唐宏章斜眼睨他:“你又是哪个?”
领头将士恭敬一拱手,道:“鄙人姓霍,贱名不敢有辱尊耳,如今身居常州都尉一职,当年,霍某便是在岷州从的军,算是王爷麾下。”
唐宏章掏掏耳朵:“记不得了。”
“呵,王爷位高权重,记不得霍某这一介小卒,也不足为奇。”那霍都尉洒然一笑,“原本以为王爷熟谙兵法,不会轻易被缉获,我还做好了在这山中多耗费一些时日的打算,却没曾想王爷如此通情达理,倒省去了霍某的一番功夫。”
唐宏章冷笑一声,不肯接话了。
一侧,顾英植眸光扫过在场官兵,忽地悠悠出声:“那常州令没来?”
霍都尉闻声,神色微敛,终于把目光从唐宏章身上挪开,落到了乌桕树底下,“你是何人?”
顾英植笑了笑,缓声道:“大概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吧,否则通缉令里,怎会没有我的画像?”
霍都尉仍心有狐疑,但仔细一想,又不能挑出错漏,只好按下心底那一分警惕,冷然道:“常州令大人公务繁忙,缉拿反贼一事,已交由我全权负责,你若有什么话,等回了常州城,自然能面见大人禀述。”
“是么。”顾英植轻叹,“可惜了。”
霍都尉不明就里,眉头深深拧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何可惜的?”
“因为无法一网打尽,所以可惜。”
顾英植耐心极佳地解释道。
血色余晖自乌桕树枝头筛落,斑驳地映在他俊雅的面庞上,使得蕴含在他眼角眉梢中的那股温润之意,陡然生出几分妖异。
“霍都尉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没发现吗?在你之后进山的援军,可是迟迟没有跟上来呢。”
霍都尉瞳孔骤然紧缩,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佩剑。
他抬眸,仓皇地环顾一圈,发现果真如顾英植话里所言,在场的常州军,除了先前和他一起行动的二十余人之外,后援部队已经许久未见踪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
他惊疑不定,正想要开口质问,猛然感觉颈边逼近一缕寒气!
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但还不等他抽出长剑,皮肉被划破的痛意就已经先行一步传至脑中。
“霍都尉,别来无恙啊。”
凉飕飕的话音自脑后响起,霍都尉身形一震,立刻辨认出了说话者的身份,惊怒道:“蔡仕诚!你怎么来了?你要干什么?”
“如你所见,自然是要杀了你。”
话毕,那横于颈侧的剑锋再度往内压进,血流如注倾泻,沾湿衣襟。
霍都尉心下大骇,加之附近的常州军都被涌上来的数众黑衣人抹了脖子,那令人作呕的血风肉雨,更化作一柄又一柄尖利的刃,刺入他脑中。
他两股战战,眼前泛出窒息的白光,极度的恐惧之中,再也不敢枉做矜持,忙不迭高声喊道:
“住手!住手!蔡仕诚!你身为雍州令,光天化日之下杀我,是要反了不成?你,你若是想立功,只管放了我,我保证,你抓你的人,我绝不横加阻拦!今日之事,我也全当没见过!怎么样?蔡仕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考虑清楚了……”
喊话声落,脖颈边的长剑果真停顿了一刹,随后慢吞吞地向外撤了撤。
霍都尉霎时一喜,可还不等他摆出笑容,猝然,一道寒芒飞闪,紧接着视野便天旋地转。
四周翻转的景致被染上猩红的颜色,连风过树梢的动静也显得无比滞缓。
咽气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看见了蔡仕诚的身影。
那雍州令黑衣黑甲,手提血剑,步履恭敬地走到了乌桕树下,朝那病怏怏的男子扶膝行去一礼:
“君上,臣救驾来迟。”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同学:伸脚试探勾引.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