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探周府

兰亭目力寻常,在夜色中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身影,观其身形微丰,七尺上下,体格厚实,似是男子。此时听得苻光所言,又向那人瞧去,也只能瞧见个晃晃悠悠离开院子的背影。

于是小声道:“那是何人?”

苻光觉着有趣,也学着她那般小声道:“刺史大人。”

兰亭心中一震,抱着树干的手都松开了些许,惊诧地朝那夜色中独行的影子看去。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深更半夜从自己儿媳房中出来的男子,正是这府邸的主人,溱州刺史周其芳。

刺史府千金沉睡不起,刺史夫人满郡县的找人麻烦,而最该发挥其用处的人,却在此处同儿媳偷欢。

不,或许不是偷欢,是逼迫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她面色如霜,语带嘲讽:“这世间的郎君,不管是为人夫还是为人父,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靠不住。”

一旁的苻光难得没有反驳,沉默地换了个姿势准备起身:“可要离开?”

兰亭睨他一眼,摇摇头:“再等等。”

这人便又蹲下身来,似是不经意道:“某...还未为人夫。”

“什么?”

苻光张唇欲言,却忽然浓眉一蹙,挥手示意她噤声,二人再次隐匿于暗处。

只听得“吱呀”一声,院外果然走出个鬼鬼祟祟的小婢女,手中似是捧着什么东西飞快地溜进了卧房。片刻之后,那婢女又关上门出来,蹑手蹑脚走到树下,将碗中残渣埋进了树根处。

待她离去,树上二人悄然落地,兰亭蹲在树根处,正欲抽出发间玉簪挖出那掩埋之物,斜地里递过来一把刀。

她抬眼望去,那手却弹开刀鞘,将刀柄直直递到她身前。

兰亭只犹豫了一瞬便接了过去,双手握着刀柄刨开浅层的泥土,熟悉的气息和着泥土传来,她无声道:“药渣。”

接着又用刀尖挑起些残渣往鼻尖细细闻了闻,闭目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了然。

身旁的苻光好奇:“什么药?”

兰亭将那药渣取了些许放进荷包,又将剩下的重新埋起来。

“避子药。”

苻光“啧”了一声,带着她跃出了院子。

兰亭落地却仍旧没有动弹,似是陷入了沉思,娇软的身躯陷在苻光的怀中,他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挑眉道:“娘子不走?”

兰亭这才回神,却未发觉有什么不妥,只是下意识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似是遗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回头望着身后的高大“护卫”,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流光溢彩:

“我们再去最后一处地方。”

一夜未再落雨,第二日澄安县便放了晴。

平井巷中,只坐落着刺史周府一户高门,一府便占了大半条街道,平日里本该门庭若市的府门前,门房却昏昏然打着瞌睡。

倒不是他懒怠,自从府上千金得了怪病之后,刺史夫人便下了命令,府中如非必要不再见客。刺史夫人开了口,全府上下便是刺史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故而这巷中除了往来行人,平日几乎无人到访,他一闲便闲了四月有余。

门房靠坐在小榻上,悠哉悠哉地正要睡过去,敲门声却蓦地响起。

三声便止,短促有力,不轻不重,恰好能将他从瞌睡中惊醒。

“谁啊?”他歪在榻上高声询问,欲起身又觉得麻烦,索性嚷道:“府中不见客,且去罢!”

“我们东家乃问心堂的大夫,为诊治贵府娘子而来,还望通传一声。”

朗越之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响起,却似是在他耳边道来,字字清晰可闻,门房来不及讶异,便被这话惊了一瞬。

这问心堂的庸医,来了一个被关进大牢还不够,怎么还上赶着来送死?

还未等他纠结个结果出来,三声敲击再次响起,那人再次高声道:“我们东家乃问心堂的大夫,为诊治贵府娘子而来,还望通传一声。”

门板之外,已有行人诧异地望向此处,兰亭和苻光对视一眼,不再继续。

果然,门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门房已经仓促系上腰带,呵道:“且等我通报一声!”

半柱香后,兰亭带着苻光跟在带路的仆妇身后,一行人正往刺史千金的院中去。

带路的仆妇悄悄地看了她身后高大的男人一眼,似是在奇怪这女医的”药童“怎生得如此高大英武,又不敢多瞧,片刻便转回了头。

兰亭只当作不知,同她打探道:“夫人这些日子身体如何,只怕是忧心小娘子也不太安稳吧?若有需要,我也可为夫人调理一二。”

那仆妇闻言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夫人自娘子...病倒后便整日精神不济,忧心得夜里睡不着觉,每日需得服了安眠的药才能入眠。刺史大人体恤夫人,不敢打扰她,专门搬去了前院。”

兰亭心下暗讽,面上叹道:“夫人真是爱女心切。”

仆妇深以为然:“这是自然,夫人最疼爱的就是我们家小娘子。”

说罢又微妙地看她一眼,“娘子还是想想如何救人吧,若是同上次那庸医一般,我们夫人的怒火,娘子这细皮嫩肉的,可承受不起。”

说话间,刺史千金的院子到了,那仆妇瞪了苻光一眼,“女郎的院子,这药童就先候在外面吧。”

兰亭冲苻光点点头,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然而那仆妇却并未带她往昨夜探过的正房寝室之中去,而是脚下一转,进了东厢之中。一进厢房,兰亭便闻到浓烈的香火气,脚下一顿。

那仆妇隐晦看她一眼,“娘子脚下小心些,莫冲撞了什么不该冲撞的。”

她作出谨慎的模样微微颔首,不动声色打量起四周。

昏暗的厢房之内,窗户紧闭,四周的家具饰物都被清空了去,只留下中央一座佛龛,周围挂着经幡,密密麻麻贴着鬼画符般的符纸。

佛龛周围,除了能落脚的地方,全是层层叠叠的红烛错落有致地摆放,形成了个她看不懂的阵型,烛阵中央,一碗鲜红的液体静静放着。

兰亭自幼习得药学一脉,本就嗅觉过人,方才被烛火气息掩盖住了不曾发觉,如今才隐约闻到空气中的腥气。

那是人血,还是十分新鲜的人血。

而那佛龛对面正中的地方,摆着个蒲团,蒲团上跪坐着位中年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绛色衫裙,发间一抹透额罗,帛巾未披,胸前倒是挂着一串佛珠。

兰亭心知,这便是刺史夫人徐氏了。

周围几个婢子仆妇俱屏声静气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只等那烛火要灭时,才静静地上前续上。

徐氏手中佛珠滚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那领路的仆妇正欲跪下禀报,被一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连忙停住动作,退至一边。

屋内众人就这么安静地等了一刻,徐氏手中的佛珠才停下。

立时有婢女上前搀扶她起身。

待徐氏转过身来,兰亭才惊觉她脸色的苍白与那瘦骨嶙峋的形容。

与那躺在榻上昏睡的刺史府千金恐怕也没什么差别。

兰亭想到了长安城中为她落泪的母亲,心中叹息,这世上的为人母者,大抵都如此。

那原先领头的仆妇终于见缝插针地迎上去行礼,“夫人,这便是问心堂来的大夫,兰娘子。”

兰亭走上来福身问安,徐氏只略掀了掀眼皮,目光划过一丝诧异,便低头饮茶。

“女大夫?”

兰亭道:“正是,堂中知晓是为贵府娘子诊治,特派儿前来。”

见她口齿伶俐,做派也大方利落不卑不亢。

徐氏放下茶杯,认真看了她一眼,才惊觉这娘子生得过于齐整。

但她只对兰亭的话感兴趣,冷笑一声:“问心堂关门四月才知道火烧眉毛,早干什么去了?听闻裴氏也是杏林世家出身,怎么如今做了官便忘了本?卖出的药将我的清心害得如此惨,还好意思说什么特派人来诊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啪”的一声,茶杯迸裂,瓷片四溅。

一众下仆跪了一地,气氛愈发肃然,兰亭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立在原地,任由那瓷片掉落在她跟前。

“夫人,贵府娘子昏睡四月有余,如今能维持性命无忧,全靠夫人日日精细照料,但娘子是否依旧越来越孱弱,若我没猜错,近日里连汤羹都用不下去了吧?”

徐氏双眼犀利地盯住她,面容中透露着阴测测的神情,“你如何知晓?”

兰亭继续:“普通人维持一两月已经是极限,娘子能坚持至今,全靠夫人一片慈母之心。”

“可这慈母之心也难违生死有命,若再不将娘子救醒,只怕时日无多。”

话音落地,徐氏脸上难以抑制地涌现出哀痛之色,转而变成无尽的愤怒。

“救醒?我难道不想让清心醒来么?是你们那毒药害得她如此!”

“我可怜的清心......”

徐氏口中喃喃着女儿的闺名,面色难得有些茫然。

兰亭见状正欲趁热打铁,谁料背后的门一开,有人告罪。

“母亲恕罪,今日身上不太爽利,午间起得迟了些。”

闻声望去,只见一黛色衫裙的年轻妇人搀扶着婢女的手急忙走进来。

面容姣好,只是略显憔悴,敷着一层厚厚的脂粉掩盖,听其称呼,应是刺史府的少夫人林氏。

徐氏又恢复了冷肃的模样,见她来了,皱眉道:

“说了多少次,若是身子不好,便多加调理,怪道大郎同你成婚这么久,一儿半女都无。”

兰亭眼睫微动,想起了昨晚。

林氏脸上不见分毫异状,只是连声应下,又问道:

“来时便听闻那问心堂新来了大夫,要给阿妹看诊,母亲可见着了人?”

徐氏眼风一扫,“可不就在你跟前站着么?”

林氏看了一圈才将目光落到屋内唯一一个略显陌生的兰亭身上,诧异道:

“怎么来了个医女?”

时下女郎从医,多半是大夫们的侍女,随着出入闺阁宅院,干些不轻不重的活计,以便与妇人娘子们打交道,人称一声“医女”。

林氏显然是误会了她的身份,兰亭笑道:“少夫人误会了,我是大夫。”

林氏更加不可置信,“女大夫?”

随即转过头去对着徐氏忿忿道:“母亲,这问心堂是瞧着我们周府太好欺负了不是?竟派一女子来问诊,是堂中无人可治了不成?”

徐氏没有理她,只眉宇间一抹浓愁不散,意味深长看着兰亭道:“你真能治?”

兰亭道:“夫人若信我,我可一试,必给夫人一个交代。”

林氏看着她冷笑道:“上一个这么说的,还在县衙大牢里关着呢,这位娘子还真是不知死活。”

“所有后果,儿一力承担。”兰亭拱手。

“你——”林氏柳眉倒竖。

“好了!让她治!来人,带这位兰娘子去见娘子。”

徐氏发了话,一旁的仆妇便起身带着兰亭去了正房寝室。

跨出屋门之前,徐氏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无论兰娘子看见什么,都给我闭紧了嘴,需知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庆幸):嘿嘿,只要我还没成亲,老婆说的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