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引蛇出洞

六月十六,天清气朗,宜出行。

“滚!”

城西赌坊门口,几个光着膀子身着大襟衫的粗汉正推搡着个年轻的郎君。

“卢大,你上次欠的银子都还未还清,还敢再来?我们东家说了,若是拿不来钱,就拿你这条贱命来换!”

那被推搡的郎君二十上下,生得端正俊秀,身材高挑清瘦。

一双桃花眼本来极为漂亮,看人时天然带着一段情意,如今却浑浊不堪,眼下青黑一片,双目通红地盯着几个推搡他的赌坊伙计苦苦哀求。

“各位好汉,麻烦通融一二,下次,下次我一定把钱还上!实在是最近手头紧张,不过卫所快发俸禄了,军饷一到,我就有银子了!”

大汉们对视一眼,领头的那个嗤笑一声,啐他一口:“俸禄?你一个卫所的无名小卒一月能有几个钱?你欠下的可是千两赌债!你就算预支个百八十年,也还不上这笔钱!”

他轻蔑地盯他一眼,又戳着他的肩膀道:“卢运生,大爷我给你指条明路,若是没钱还债,就拿你家祖宅来抵,那破宅子虽不值几个钱,但也比你这条贱命值钱。”

几人很快离去,只剩下卢运生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日光太过刺目,他用手挡了挡。

方才那人留下的“限期五日,五日后便带人去收你家宅子”还萦绕耳边,震得他脑袋嗡嗡,一时没有了半分主意。

想他祖上也算殷实之家,谁知父亲却是个败家子,将祖产挥霍一空后便留下他孤儿寡母闭了眼。母子俩幸有那祖宅才勉强度日,谁知如今这宅子也要守不住了,这叫他如何与家中老母交待!

艰难苦涩杂于心头,双腿如灌铅般难以挪动,正飘然走着,旁边商铺里传来一道呼唤:

“卢大郎君!且等等!”

一连喊了三声,卢运生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去,原是平日里常去的茶铺老板娘喊他。

他心下彷徨,也不欲归家,顺势便进了茶铺之中。

那老板娘给他舀了勺刚煮开的大叶粗茶,在旁边草垫上坐下,笑道:“卢大郎君有些日子不曾来了。”

卢运生猛灌了口茶水,浑然不怕烫的模样,吐了口茶叶沫子,擦了擦嘴道:“卫所里不得空,忙着呢。”

老板娘捂着嘴笑盈盈道:“您如今是军爷,与我们这些贱民哪能一样,”又凑近了一些:“您近日可往周府去了?”

卢运生端茶的手一顿,斜眼看来:“你什么意思?”

老板娘眉眼微挑:“我这老婆子都听说了,别说您不知道,周府的那位千金前几日便醒了。说是得了龙母点化,凡间姻缘未尽,命不该绝,如今正在府中修养呢。”

“果真?”卢运生神情一变,转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一连在赌坊流连三日,连日头升落都不知晓,更别提外面的传闻。

可这茶铺婆子往日里便常帮他与周府千金互通消息,听她此话,莫非周清心那处还有什么转机不曾?

老板娘却不答,只是将手中茶勺往他肩上一点,悠悠道:“卢大郎君真是好福气,这上好的姻缘啊,生生往你身上撞!”

卢运生转了转眼珠,笑着握住那茶勺,换了副热络的表情,“怎么,老板娘莫非知道些什么?”

“呵呵,今日戌时二刻,龙母庙中,自有您的大造化等着呢。”

这日戌时,风柔夜暖,龙母庙中蝉鸣阵阵,花影缭乱。

神殿后站着个身姿纤丽的女郎,头戴帷帽,螺髻高绾,缃色衫裙外罩半臂,帛巾微扬,脚上一双高屐,额间一点花钿。

如月下神女般临风而立,又因病弱搀扶着婢女的手,不胜娇弱,我见犹怜,正是周清心。

帷帽下的俏脸带着忧愁,正对着兰亭踟蹰道:“兰大夫,你说,他会来么?”

兰亭微笑:“小娘子放心,老板娘的话已经带到,卢郎君定然会来。”

周清心略略颔首,又忍不住叹气:“也不知他在外面如何了?这一遭回来,为何也不来找我......”

“这些话,小娘子大可亲自问问卢郎君,”兰亭愈发温和,又问道:“我教给小娘子的话,小娘子可记住了?”

眼前的女郎认真点点头:“我方才还给云霞背了一遍,都记住了,可兰大夫,说这些与卢郎,有什么用呢?”

即使看不见,兰亭也知晓帷帽下的一双眼必然澄澈无比,“小娘子若想要姻缘顺遂,就按照我说的来回他便是,等听到了卢郎君的回答,小娘子便会明白了。”

二人正说着话,日面自前院过来,禀报道:“娘子,快到时候了,黄儿他们也都准备妥当,不如让周小娘子先进去?”

兰亭点头,让云霞扶着周清心先行进殿,又让日面去寻阿泌来领路。

待她独自站在后院廊下时,才觉得有些不妥,屋内届时烛火一燃,必然透过窗纱便能看见她的身影,正欲往他处避开,廊下突然落下一人来。

她唬了一跳,后退两步,都不知这人何时来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

苻光见她后退,又进了两步,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伸手勾了勾,示意她近身。

兰亭将信将疑地看他一阵,才走近了两步,就被大手揽过纤细的腰肢,脚下一轻,耳边风声闪过,转眼便到了屋顶。

她有些懊恼地看着腰间的手,这人却浑然不觉的模样,只大剌剌说了声“得罪。”

但她瞧不出分毫有愧的模样。

苻光脱了外袍铺在屋顶,示意她坐下,兰亭看向那外袍,并不是上好的料子,对她而言已算粗糙,她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想不出这人到底是何来历,说是水匪,却穷酸至此,连身好衣裳料子都舍不得买。

苻光见她不动,以为是嫌脏,又伸手拍了拍,“出门新换的,不曾贴身穿过。”

兰亭知晓他误会,张唇欲解释几句,又觉得懒得与他多说,索性提着裙子坐下。

她眉眼清泠泠的,却因月色染上几分温柔,即使这般毫无顾忌地坐在屋顶,也十分端庄守礼的模样,不愧是养在长安锦绣堆里的女郎。

他脸色也柔和起来,又克制地不再看她。

伸手扒开几片灰瓦,便听得殿内的周清心正跪在龙母神像前祈祷:

“龙母娘娘在上,听信女愚言:幸得今生逢一人,盼他康健无祸患。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再团圆。”

祷祝之间,已经有泪潸然而下,周清心却浑然不觉般深深叩拜。

那身后的门吱呀一动被人推开,周清心带着泪惊讶转身,便见着卢运生站在门前,正满脸痛惜地瞧着她。

“卢郎!”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虚弱难以行动,身旁云霞慌忙上前搀扶,那卢运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目露关心道:“阿清,你如何了?”

周清心摘了帷帽,露出那张精心装扮的脸,虽仍旧染着病色,却已经十分美丽,如愿看到卢运生眼中的惊艳之色。

凄然道:“卢郎,自那日一别,我便染了怪病,昏睡几月,如今方才醒来,醒来之后,第一个想见的,便是你。”

卢运生也目光含泪,“阿清,你受苦了......”

二人抱在一处,他才沉重道:“我不知晓,你,你竟受了如此大的磨难!我那日随着大郎君远去巡边,想着要是能遇到一两队倭寇,打下来,也能为你挣个前程,谁知一去数月不假,却连半个倭寇都未见着,只能无功而返。”

他说得灰心丧气,周清心也心疼,只念叨着:“那郎君回来后,为何不来见我呢?”

卢运生重重叹了口气:“阿清!我有何颜面来见你啊!那时我与你许下承诺,要风光回来迎娶你,谁知晓运气不好,只能空手而归,我连你的消息都不敢打听,更何况来寻你。”

见他自责低落,周清心也心生不忍,“卢郎......”

身后的云霞低头咳嗽一声。

她打了个激灵,张口道:“卢郎,事已至此,我不怪你。你也莫再觉得难过,我已经为你我二人做好了打算。”

见她说得笃定,卢运生心中暗喜,那老板娘原来果真未骗他,他卢运生的造化就要来了!

“阿清莫要安慰我,是我配不上你。”他面上仍旧痛心。

周清心果然继续道:“怎会是安慰!卢郎,你可曾听闻我身上的传言?”

卢运生疑惑:“是那什么龙母圣女的传言?阿清,这必然是假的,究竟何人如此大胆,敢传刺史府的闲话?”

他正等着回答,满殿烛火却突然熄灭,只剩下龙母神像前一盏烛火,映照着龙母娘娘温和慈祥的脸。

狂风乍起,吹乱经幡,卢运生用袖子挡了挡直吹面门的风,正欲喊人,却发现身前的周清心和云霞都不见了。

他猛地后退几步,试探道:“阿清?阿清?你去哪儿了?”

黑暗中,只有神像处有一点光亮,他努力抬眼望去,却身躯一阵,三魂去了其二。

那数十年如一日的神像脸上,竟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卢运生惊叫一声,瘫坐在地,喘息着揉了揉眼睛,那血泪却蓦地消失不见,神像依旧慈祥地俯视着他。

熟悉的声音轻轻飘来,带着些笑意:“郎君,那些传言,是真的。”

卢运生已经濒临崩溃,只大声道:“怎么可能!”

随即又放软了语气哄道:“阿清乖,你莫要捉弄我,快些出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清心却仍未现身。

半晌,才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郎君,你知晓的,我还有父母亲眷在世,并不想做什么圣女,可龙母娘娘发了脾气,说我前缘已定,不得违逆。这番派人将我救醒,也是为了让我斩断姻缘得以归位,不然便要陷入那万劫不复之地,可我实在舍不得郎君,便求了恩典,让郎君随我一起归位,做那神仙夫妻可好?”

卢运生心神大震,这龙母再是神仙,也不在尘世中,说是做什么神仙夫妻,谁知道是不是要夺人性命。于是汗流浃背地欲往外跑,却发现门窗不知何时已经紧闭,怎么推也推不开。

只能抵着门道:“阿清,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随你归位?我们相识一场,你可不能害我!”

周清心仍在劝他:“卢郎,你不是真心待我,无论如何都要与我做夫妻的么?怎么会不愿意呢?我知晓了,你定是自卑,莫怕,我这就来带你过去。”

狂风再起,龙母神像下的烛火也开始飘摇,明暗交替之间,卢运生再也忍不住,大声呵斥道:

“你莫要过来!我根本不爱你,也不愿意与你做什么夫君!都是骗你的!你自去做你的劳什子圣女,莫要来招惹我!”

屋内声响渐渐停下,又恢复了风平浪静,桌上烛火一盏盏亮起,那身姿纤丽的女郎踩着高屐从神像后缓缓而来。

“原来她们说的是真的,”她惨笑一声,泪珠滚落脸庞:“郎君果真是在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蓥坪寨中老有人看到寨主半夜洗衣服。

当事人:老婆有洁癖,洗香香。

兰亭:好失败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