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公子从前不近女色,还不大会同妻子相处。”丹湖为她倒了杯水。窦绿琼好甜食,吃不惯茶。
在她好奇的目光下,丹湖清了清嗓子——
话说卫玠二十岁回京时,早有良媒为他上门说亲。对方是御史中丞曹大人曹为光的千金,二八年华,青春正茂。
那曹小姐思慕卫玠已久,在卫玠从军六年期间愣是推拒无数男子,痴心犹自,非他不嫁。卫夫人很看好这门亲事,本以为要就此促成一段佳话,谁料卫玠当面严厉回绝,称曹小姐非其所爱,不相匹配,丝毫不给曹大人面子。
后有人称其“恃军功而无恐,怀冷心而无情。”
是以,后来即使有王孙贵族的小姐仰慕,却恐遭拒绝,忧失颜面。婚事才一拖至今。
婚前,窦绿琼只知夫君貌比潘安,孤傲慎恪,在刑部素有清正之名声,却没想到他如此不讲情面。
丹湖怕她多思,点到即止。
—
翌日一早,卫玠醒时,见窦绿琼已经穿戴整齐,才知道贪觉如她,也能早起。
窦绿琼如鸟雀儿一般啁啾不停,比院外的鸣蝉还要勤快。
她今日梳了一个高高的惊鹄髻,头戴钿璎,唯一不变的是那胸前錾花长命金锁,发出琳琅响声。步履间兰麝香流动,环珮轻摇。
今日要出府,碧山早已备下车舆等候在大门外。
马车摇摇晃晃向百济街驶去,喧闹声渐阗。
“夫君,琼琼今天漂不漂亮?”
窦绿琼今日穿的,正是大嫂那日送来的粉色牡丹绣衣。
早上揽镜自照许久,可把她美得不行。
卫玠扭头看她,淡淡道:“尚可。”
车厢外跟随的丹湖听见,朗声道:“娘子今日极美,尤其是襟前珍珠,光滑圆满,粒大色银,像是南海珰珠。”
“丹湖,你嘴真甜。”
窦绿琼笑嘻嘻,与他对谈起来。
天上撒着一层金箔,浮动的光线透过帷幔,在木板上来回扫动。
身边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亦乐乎。
卫玠沉默了一阵,“好看。”
窦绿琼闻声回过头,还没明白。
“你穿粉色尤其好看。”卫玠轻咳,脸皮发紧,目视前方。
其实方才他便想说,窦绿琼韶颜稚齿,如春花初绽,很适合娇嫩的粉色。
“嘿嘿,夫君,你嘴也甜。”
窦绿琼反应过来,靠上卫玠的肩膀,如小猫儿一般蹭了蹭,嘴上不忘问丹湖:“咱们什么时候到呀?”
已经到百济街头了。
此街在皇城西南方,街道宽阔,由青石板铺就。街旁栽着槐树和榆树,酒楼茶肆遍布,游者如织,往来不绝,夹杂以商贩吆喝声、车马粼粼声。行至中心,繁华更佳声渐悄,楼宇飞檐,锦绣貂裘,有道是:“西湖风月,不如京华软红香土。”
随着一声嘶鸣,辕马停下,撷月与丹湖一左一右,牵他们下车。
落地后,仗着腿脚不便,窦绿琼原本已经攀上夫君脖子,正撒娇求抱。
卫玠却撇开她的手,命丹湖将后厢的轮椅拿出来。
轮椅由上等紫檀木制成,镶嵌桦木板心,四轮,通高三尺有余,后有麂皮把手,不同于市面上大多笨重难行,十分轻便。
原以为窦绿琼心思落空,要好一阵不高兴。卫玠已经准备好应对。
却见她眼前骤然一亮,坐了上去,“我也有车辇了。”
卫玠松了口气,胸腔伏下,却不知为何,空了一空。
撷月上前扶着把手,嘱咐她当心些。丹湖早已备好功课,絮絮地说哪里新开了脂粉铺子,哪里的蜜饯烧鹅好吃。
卫玠从前很少闲逛铺子,他为人物欲不高,衣饰有碧山打点。偶尔来百济街,也是与蔡挺玉相约,谈天说地,话及朝堂。
窦绿琼则不一样。
她来京陪同齐敷守孝,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出府游玩。后来孝期过,她又罕见地病了一场,被窦宗拘在宅邸修养。
是以,此刻她极为兴奋。撷月在后面推,她在前面指挥。
“撷月撷月,我要吃糖葫芦!”
“那是煎鸭子吗?好香啊。”
有卖鹦哥儿的行脚商人,窦绿琼凑过去瞧,那人见她穿戴不俗,忙教习鹦鹉学舌。
“娘子漂亮!漂亮!”声音尖脆。
一旁卖荔枝膏冰的妇人,招揽她,“小娘子,天气热煞,来碗生津止渴的荔枝膏冰吧。”
荔枝金贵难得,非寻常人家所能售。是故这荔枝膏冰,实为乌梅肉八两,桂去皮,下乳糖熬至熔化开,再加糖姜汁,多次去滓,至澄清可服。
窦绿琼扭头看夫君,目露憧憬期待。卫玠示意丹湖上前,从袖中取出碎银子,递与商贩。
那妇人笑得合不拢嘴,端了两碗多加糖的荔枝膏给她吃。
窦绿琼分一碗与撷月,自己吃完后,又赖在鹦鹉笼子前不走,
“夫君夫君,给我买只鹦鹉罢。”
那商人忙指着一只道:“公子,您看我这只虎皮鹦鹉,可是难得的纯种。又聪敏又乖觉,上手不咬人,您要是喜欢,八十两银子带走。”
卫玠看向那只体型小巧,面相呆呆的鹦鹉。怎么也卖不过四十两银子。
怕是看着窦绿琼太喜欢,想敲他竹杠。
“不买,你养不活。”
家里有一个吵闹的也就够了,他可不想每日下了衙门,就听见屋里叽叽喳喳的。
“夫君怎么这般小气。”窦绿琼失落,闷气抱怨。
撷月瞧了瞧她,并不开口劝慰。
卫玠心中低叹,妥协道:“罢了,你想要就买吧。”
他态度本来也不是十分坚定。
那商人大喜,接过丹湖手中银子,将那虎皮鹦鹉单独装在小笼子里,用红色丝缎细细包好,打了个喜庆的结。
“娘子您收好。”
得了鹦鹉,窦绿琼欢喜不胜,一路哄它说话。
一行人缓慢行走,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卫主事?”
此人声音熟悉,卫玠想了一会儿,是那日喜宴上,出言夸赞窦绿琼貌若天仙的刑部同僚。
曹见帧今日旬休,陪妹妹一同出门逛街,不曾想遇见卫玠,正有心攀谈,余光忽然瞥见坐在轮椅上打量他的娇娆少女,面上两道红痕,不由呼吸一滞。
卫玠自然注意到他神情变化,紧了紧拳。
他不动声色挡在妻子面前,神色冷淡,“有事?”
曹见帧这才将视线收回,尴尬一笑,“卫兄是和娘子一同出来游玩么?刚好,我与妹妹也是。”
他又问:“卫娘子怎么坐在轮椅上,可是行动不便?”
听见自己的名字,窦绿琼正要答话,却被撷月拖着轮椅拉远了。
“前些日子摔着了。”
卫玠说,旋即将话题岔开,“我与她正要去买些首饰,恕不奉陪,告辞。”
他们左侧的大楼,正是京城有名的玉构玲珑馆,贩卖珠翠首饰,生意勃然,为贵妇千金最爱。
门外有两清秀小厮持守,白玉跺踏,阶十数级而下。
上悬题匾:京都流华。
联云:金银鸾含吐金银光,翡翠环滴沁翡翠心。
窦绿琼正疑惑,什么时候说要买首饰了?却见卫玠转身从撷月手上接过轮椅,在她鼻尖上一点,言语亲昵,
“傻乐什么,走吧。”
窦绿琼:?
曹见帧早就习惯了卫玠为人冷漠,并不在意。只是心神被佳人紧牵,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在楼内许久,他还愣愣在原地站着。
曹识秋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她方才在绣房选了些面料做夏季衣裳,出来见到哥哥,直勾勾看着眼前楼宇,不由掩唇而笑。
“大哥,你傻站在这做什么?难不成也想买首饰送给哪位嫂嫂?”
曹见帧回神,正尴尬,却忽然想起自家妹妹和卫玠的一段缘,不知怎得,脱口而出道:
“我方才见卫兄携他娘子一同进去。”
曹识秋一愣,“你说谁?”
“卫兄卫玠。”曹见帧仔细观察她神色,“你忘了?”
她怎么可能忘。
“同他娘子......”曹识秋喃喃道。
自从卫玠成婚,她大哭一场,从此不许别人再提这个名字。
五年前遭拒,她本以为,她可以等到卫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却没想到他转眼就娶了别人,还是个处处不如她的商户之女。
情思早已化作愤怒,心头一股名为不甘的感觉攀升而上,像焰火点在即将熄灭的黄白烛芯上,有重燃趋势。
她提起裙摆,“哥哥,我们也进去买首饰。”
—
玉构玲珑馆。
一进馆内清香扑鼻,周遭泛着丝丝凉意,原来是四处皆摆上冰鉴,三两丫头挥扇送风。楼有三层,一楼排铺首饰头面,二楼为茶厅,供人歇息。
馆内多为女客,偶有夫郎、兄弟陪同的。掌柜一见卫玠、窦绿琼,郎才女貌,璧人一双,通身气度不凡,遂款款上前迎接。
“二位客官可是要看些金银首饰?”
窦绿琼原本没什么兴致,她好漂亮,却并不精于妆扮,因为不方便玩耍。
只是进来见了这满屋珠光宝气,还是不由动了心。
自古以来,无女子不爱闪闪发亮的饰物,窦绿琼也不例外。
“将你们这上等的首饰拿出来给她看看。”
卫玠说完,又附身对窦绿琼道:“喜欢什么,自己挑。不必拘于银钱。”
朝廷俸禄不高,他又素来清正廉洁,但并非不食五谷,只知挥霍家族钱财的男子。在京五年,早已私底下经营多家商铺,财运亨通。
何况,窦绿琼为扬州首富之女,是真正的含着金汤勺长大、堆金积玉的大小姐。
虽说这门婚事起初并非卫玠情愿,但娶了她,便绝不会让她在吃穿用度上落了下乘。
“夫君,琼琼又错了。你为人顶大方。”
窦绿琼仰起脖子笑,皓齿朱唇。卫玠心怦然,想她今日熏的香格外浓郁,但是他并不讨厌,甚至生了更多靠近之意。
他不自觉低了头,与她鼻尖凑着鼻尖,像连理枝上的两只鹣鹣。
曹识秋进来时,便是看到的这幅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卫玠:呵,再求求我,我可以勉强抱你一抱。
琼琼(不理):哇,小车辇~
注:
1.鹣鹣:指比翼鸟,《尔雅·释地》:“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
2.“西湖风月,不如京华软红香土。”出自宋·苏轼《次韵蒋颖叔钱穆父从驾景陵宫》
3.荔枝膏冰的做法,参考元代忽思慧编写的《饮膳正要》:“乌梅(半斤,取肉)桂(一十两,去皮,锉)沙糖(二十六两)麝香(半钱,研)生姜汁(五两)熟蜜(一十四两)右用水一斗五升,熬至一半,滤去滓,下沙糖、生姜汁,再熬去滓,澄定少时,入麝香搅匀,澄清如常,任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