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玉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饭毕,店小二将酒食撤了下去,换上茶盏。
窦绿琼很快便认出了蔡廷玉,是那日画舫上陪同卫玠的青衫公子,曾好言劝过她。
只是卫玠先前不曾认出自己,所以窦绿琼没有承认的心思。
还是蔡廷玉率先开了口,“窦小姐,鄙人姓蔡,名廷玉字叔彦,是伯瑗的知交好友,幸会。”
他生得儒雅风流,说话也随和,面上总是挂着浅笑,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窦绿琼也学着他来了一番介绍,“我姓窦名绿琼,小字文珝,是伯瑗的娘子,幸会。”
蔡廷玉笑了笑,瞥了好友一眼。
“说起来,伯瑗成婚数月,也不曾说带你出来见见,我方才冒失闯进来,娘子不会怪罪吧?”
窦绿琼摇头。
雅阁内茶香四溢,是神泉小团,产自东川,绿叶轻盈地在水里浮动。
话讫,窦绿琼低声说要解手,叫撷月推着出去了。
—
“怎么,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过几年要同她和离,怎么今日就带着人出府,好得如胶似漆了?”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蔡廷玉没了拘束,遂散漫靠在椅背上,话也大胆。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我还能终日横眉冷对?”
经历过方才一番尴尬,卫玠早已收拾好心态,气定神闲地为自己倒了杯茶,“你来干什么?”
“朝中官员都在休假,就只需你携妻出游,不准我出来逛荡?”
卫玠听出他话里意有所指。
蔡廷玉正了正神色,“我其实是跟着袁荆出来的。”
在丝绸贸易一案中,蔡廷玉就注意到了此人,暗地里让人监视着。
据探子最新消息,袁荆曾任地南海郡的关口,最近接了十几辆货船,虽声称运的是象犀角器品与名贵香料,但颇有疑点。
“可有开船检查?”卫玠问。
他摇了摇头,“南海郡的现任刺史,是袁荆的亲戚。而袁荆今日同夫人一道出门,会见的正是那十几艘货船背后真正的主人。”
袁荆离任后,向吏部举荐了自己的表叔。举贤不避亲,这在大燕并不奇怪。
想起袁荆曾经将窦府牵扯进丝绸泄密一案,卫玠面色有些冷。
“在哪会见?”他问。
“戏楼,掖台仙。”
—
酒楼呈盘旋状,中空,底下有歌舞台,歌姬咿呀歌唱。
去解手的路上,窦绿琼路过一楼,听见喧声阵阵,好奇,忍不住探头看。
只见胡姬旋舞,奏弦击鼓,围绕着中央一个通体漆黑之人,此人发短卷曲,上身□□,斜披帛带,正在表演杂耍。
一根粗木绳困在栏杆两端,去地十尺有余,那黑人头顶十碟玉瓷碗,立在绳上,双臂张开,时而抬起一只脚,时而左右来回走动,更作踢踏舞,震得顶上白碗晃动不停,击出脆响。
忽而一道疾风穿堂而过,卷发微微翘起,黑人身形摇曳,前扑后倒,眼见即将落地,围观者呼吸一滞——
窦绿琼的心也被牵紧了,目露担忧,齿咬下唇。
却见其,身轻如燕势似飞腾,惊然一跃跃出个六七丈,碗碟随之而起,十来个重重叠叠。
下一刻,黑人稳稳一立,微微俯身作揖。
静谧一瞬后,底下坐席骤然爆发出轰雷似的喝彩声,纷纷抛出赏钱。
铜板与碎银齐齐落入碗中,发出碰撞相击声,不一会儿便将碗填得满满当当。
“好厉害。”窦绿琼瞪着双眼,目露惊羡,不由感叹。
撷月在身侧也围观了这一出精彩的杂耍技艺,她见多识广,因此介绍道:
“此人皮肤黝黑,身量矮小,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奴。原在南洋诸岛,林邑以南一代,被贩卖至此。”
窦绿琼原先在扬州时听过,贵族多好蓄养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其中以昆仑奴为最。甚至在京城形成攀比之风,以彰显贵族身份。
“被贩卖过来给人表演,岂不可怜?”
“也不尽然。”撷月道,“他们原先生活的地方多在海岛,物资贫瘠匮乏,远远落后于我朝。所以,有些是自愿跟随商队来此,有些则是外国使臣进贡给我朝的。”
窦绿琼点点头,去后院寻找茅房。
—
酒楼的后院不似前堂那么热闹齐整,到处堆叠着杂物,解完手,窦绿琼扶着墙出来,蹀躞而行。
余光中忽然瞥见一道黑色身影,她向侧方望过去,便见方才那表演的昆仑奴坐在角落里吃馒头。
“欸。”
听见声音,昆仑奴吓了一跳,警惕地抬头,藏起馒头。
却在看见眼前少女面容时,呆愣了一下,漆黑的瞳孔里流露出惊艳,似乎闪烁了一下,刚刚耸起的肩膀也放了下来。
“你为什么在这吃馒头呀?”
窦绿琼好奇,他方才不是得了许多赏钱么?
他双手在空中比划,嘴里“蒽蒽啊啊”的,原来是不会说中原语。
窦绿琼托腮,想了想,指着他的馒头,再用手戳了戳前方的酒楼。
那昆仑奴却会错了意,犹豫了一下,从手里刚吃几口的馒头上,在边角未动处撕了一半,递给她。
窦绿琼连忙摆手,“我不吃我不吃,我方才吃饱了,你吃吧。”
对方失落地收回了手。
伤腿疼痛,窦绿琼捱了一会儿,受不住,屈膝慢慢蹲下,不顾罗衣沾尘。
她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昆仑奴这回听懂了,他望着眼前少女澄澈的眼眸,嘴唇蠕动了一下,缓缓发出嘶哑暗沉的声音。
“塞喇。”
窦绿琼嘴里重复了一遍,塞喇点头。
“我叫琼琼。”窦绿琼说,担心太复杂的字音他发不出。
塞喇吞了口唾沫,翻黑的嘴唇竭力模仿她的嘴型,“琼、琼。”
窦绿琼展颜一笑,杏眼桃腮,盈盈颊肉堆聚在一起,像时节润净的莲藕。塞喇从不曾近距离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她白得像雪,声音是枝头宛转的流莺,身上的香气远胜任何一个馒头。
他感到有些好奇,有些窘迫。
窦绿琼还正要与他说话时,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卫娘子,叫我好找。”只见一个红衫绿褂仆妇快步而来,将她扶起,语调拉得长长的,
“您的丫鬟在门口等着,您久不出去,给她急坏了。”
塞喇往后退了一步。
来到中原两个月了,他已经耳濡目染了一些阶级意识,见窦绿琼身着不非,首饰叮当,他有些害怕。
果然,窦绿琼转身与他道别走后,那仆妇立即揪起他的耳朵,嘴脸尖刻,唾沫星子飞溅。
“你个黑蛮鬼,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什么身份也敢凑搭卫大人的娘子,呸。”
塞喇只听懂一句“黑蛮鬼”,是专骂他这种人的,低着头任由她磋打,手下却迅速将馒头藏进了衣服。
—
“怎么去了这么久?”
卫玠的目光落在她衣裙下摆,上面似乎沾了些灰。
“我刚刚在外边看了会儿昆仑奴杂耍。”窦绿琼经过蔡廷玉,来到夫君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蔡廷玉听到“昆仑奴”这个词时,好像神情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
“哦?”卫玠随口问道,“好看么。”
窦绿琼点头,“那个昆仑奴可厉害了,能站在绳子上跳舞抛碗,都不会摔下来。”
我方才还和他说了会儿话呢,只不过是在茅房附近。
说出来有点不雅,窦绿琼便收住了话头。
“夫君,我们待会去哪玩呀?”
见她东游西逛了大半天还精神饱满,不见疲惫,本想带妻子回去歇息的卫玠想了想,与蔡廷玉对视一眼。
“去掖台仙听戏,如何?”
—
掖台仙是京城最大的戏楼,向来座无虚席。
壁柱、门窗浮雕绘彩,戏台立柱前题有楹联曰:“情天恨海,悲欢离合。”
台前两侧皆有楼梯,下置紧凑座位,皆有酒水小食,二楼设厢房,声音可萦绕回廊,清晰传至每个角落。
三人订了间厢房坐下。
好巧不巧,上一场戏《霍小玉传》刚刚结束,凄凉断肠,下一场正是《昆仑奴》。
讲述的是前朝崔生者,因思一品大官之姬妾,神迷意夺,日渐消瘦。昆仑奴磨勒顾瞻其心意,夜入官员宅院,毙猛犬,背小妾之妆奁囊橐,负崔生与姬,飞出峻垣十余重,助二人私逃之故事。
那戏子唱道:“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如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
古调抑扬顿挫,时而啼恨仇怨,令人郁结,时而紧张肃杀,叫人为之捏一把汗。
窦绿琼听得心里一团火热,“夫君,你能带我也飞檐走壁吗?”
她想一出是一处,音调天真。
卫玠按下茶碗,眄视她。不过是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昆仑奴,值得她如此钦佩?
“我可没这本事。”
窦绿琼长长“啊”了一声,十分失望,只得继续看戏,过了会又转头,目光哀怨。
“想不到我嫁的夫君竟是那引兵守街亭的马谡,徒有虚名耳。”
真是甜言与我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卫玠心如刀插,偏偏无从反驳,否则不是推翻了自己之前说的话?
于是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目视前方,只是余光中不免瞥见扇面下掩袂狂笑的蔡叔彦。
“叔彦曾与我一道从军,想来很会飞檐走壁罢。”
卫玠冷笑一声。
闻言,窦绿琼果然将目光转向蔡廷玉身上。
“欸,你可别来这一招。”蔡廷玉收了笑容,勉强在窦小姐面前保持端雅姿态。
“我当时不过是在军营当个参谋。可比不得你卫小将军,于战场拨土扬尘,挥宝刀银龙飞舞。”
窦绿琼心痒痒:“如今为何做不得了?”
蔡廷玉瞥了端坐如常的好友一眼,顶着被灭口的风险,窃声对她道:“年纪太大,宝刀已老。”
声音虽低,却足以叫卫玠听了个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琼琼loppy脸:徒有虚名耳~
卫玠:我不过是谦虚了一下,你还当真了?
小蔡:宝刀已老。
卫玠:......
(琼琼和塞喇是友情线,本文夫妻恋爱为主,剧情为辅,嗯!)
注:
1.昆仑奴的描写参考:《旧唐书·南蛮传》“在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昆仑’。”
2.宋代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而擒之,动以千万,卖为蕃奴。”
3.戏曲中《昆仑奴》出自唐代传奇,由裴铏所著,收录于《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四。
4.“甜言与我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出自般涉调,元,董君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