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龙很狼狈

在凡间的那些日子里,霜喻并非一直是孤身一人。

也曾有人陪在她身旁,走在这条名为香道的独木桥上。

她采药时,他会扛着竹篓陪她爬上山崖。

她研磨时,他会悉心帮她拾起一地残渣。

他甚至为她在心里开出了洁白的花。

可他逃离得悄无声息,连一个字都没留下。

风捎起那一缕游丝般的记忆,又牵着它缓缓远去。

只留下霜喻与这片浩瀚无边的花海,相顾无言。

她茫然俯下视线,打量这些花的模样。

花瓣白得像雪,花蕊粉得似霞。

碧玉般的叶片上覆有纤细的绒毛,边缘生着小小的锯齿。

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可霜喻发现,她居然还清楚地记得关于这种花的每一个细节。

她记得,它不喜烈日,会在阳光下微拢叶片。

她也记得,它随风摆动时,瓣尖好似蝶翼翩跹。

她甚至记得,它闻起来并不甜,反而带着极淡的涩味。

就如眼前一样。

可是那个人明明告诉她,这是天上地下哪里都找不到的花。

他明明告诉她,这是由心意凝成,专属于她一人的花。

霜喻晃了晃脑袋。

她开始怀疑,是她为黯然销魂香定做的解药出了问题。

而她被香干扰,才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神龙的诡计。

是他故意引诱她进入识海,让她产生这样的幻觉。

但霜喻很快冷静下来。

她当然没有中香。

堂堂神龙也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给她设局。

不过是他心里,恰好生着这些花而已。

只是这里有那么多,多到泛滥成灾,多到一眼望不见尽头。

什么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什么专门为她而生的花,果然都是那个人的谎言。

可如果连那些话都是假的,他到底还有哪句话是真的?

霜喻伫在风中,任凭发丝飞扬,思绪飘远。

视野中的花海随风翻涌,恍若白浪掀动,那是神龙情绪起伏的象征。

青烟不断升起,而她始终高举着香,等待他心里的狂风安息。

霜喻在花海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

无论她的黯然销魂香有多绝妙,它也不过只能燃烧这么一会。

所幸在香彻底燃尽以前,神龙识海中的狂风便放缓下来。

当她回到龙窟的那一刹那,先前响彻周遭的动荡已不复存在。

偶有沙砾从洞窟顶部的裂缝向下漏出,发出断断续续的细碎响声。

眼下,霜喻正背靠一块石头,借着上空重新点燃的灵火,端详手中的黯然销魂香。

在充斥着血腥与泥尘的满窟清气中,燃过一遍的线香仍散发出极淡的香气,只是它通体泛白,只需指尖轻轻一捻,就化作灰末飞散。

其中几粒香灰顺着细微的气流,不偏不倚,降落在龙鼻子上。

霜喻侧眸看去。

硕大的龙首就伏在她身旁,龙须凌乱地垂落在地,鼻息极浅。

神龙分明正在昏睡,而他的身躯穿过大大小小的落石,由近及远蔓延向龙窟深处。

龙躯之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放眼望去,竟无一处完好。

原先光滑皎洁的龙鳞,如今折的折,残缺的残缺,像断裂的贝壳撒落一地。

雪白的鬃毛被血染成斑驳的红,还掺着焦黑的泥,仿佛烈火席卷而过。

就连他冰蓝色的睫毛上,都挂着凝固的血污。

这画面堪称触目惊心,霜喻只是看着,已不自觉扣紧手指,将余下的香烬彻底碾作粉末。

若不是她带来的黯然销魂香能够压制强烈情绪,她甚至不敢想象,他原本会狂躁多久。

但即便神龙暂时昏昏睡去,霜喻也无法保证,他醒来就一定能恢复常态。

也许她该趁眼前良机,扒着入口的狭小空隙就此离去。

可若他醒后继续发疯,闹得仙界不得安宁……

那她没法对众仙交代。

霜喻向腰坠中瞥去,那里还藏着一根从未燃过的黯然销魂香。

她这才安心,转而取出一根布条,慢条斯理地替自己包扎肩上伤口,同时等他苏醒。

只是,制香师对气味本就敏感,龙窟中的血腥气偏偏又是如此浓重。

再加上,无论她看向何处,余光里都染满血迹,遍布碎鳞。

这一切,让她实在难以招架。

霜喻咬咬牙,伸手够到一截劈裂的枯树枝,然后抱住膝盖,瞅准跟前方寸大小的地面,开始涂鸦。

她先在松软焦土上勾出一个圆,那是王八的壳。

接着,她就着这个圆形的轮廓,向外划了一道。

不对,不该是这样。

霜喻抹去刚才划出的这一笔,围着壳加深了一圈,然后换了一处位置,重新划出一道。

还是不对。

她每从圆上划出一道,就会觉得新划下的这一笔仿佛破坏了某种平衡般,变得格外碍眼,继而又将它抹去,回归到壳本身的轮廓上。

树枝在地上划了半天,霜喻眼看这个壳的边缘在她的描摹之下越来越深,却迟迟不愿为它添上首尾和四足。

说到底,谁家王八会顶着圆溜溜的壳。

像这样大而圆的,恐怕也就只有龙眼睛吧?

霜喻盯着入地三分的圆形轮廓,蓦地一顿。

她觉得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着实可怕,她不当因为画出一个过分饱满的圆,就联想到他的眼睛。

霜喻用力摇头,清理脑中思绪。

可是她才刚摆脱这个念头,先前在他识海中目睹的花海却浮现眼前。

——啊!

霜喻焦躁地举起树枝,朝着脑壳敲了一下。

她旋即吃痛地捂住脑袋,弯下腰试图冷静。

脑壳上的痛感总会消退,可记忆一旦被勾起,哪有那么容易抛诸脑后。

如同手里的香灰,越是握紧手掌想把它藏起,它却越是容易从指间漏出。

霜喻一会叩在额上,一会狠压额角,连落石都没砸到她的脑袋,她却险些把自己整出一头青紫瘀痕。

可就算这样,她也难以将花海的画面赶出脑海。

霜喻忍无可忍,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声,“骗子。”

这本该是她私底下的咒骂,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然而话音刚落,她却听到一道沙哑哼声从身后响起。

霜喻愕然顿住。

他怎么醒了?

当她斜过视线定睛看去,才发现龙睛仍紧闭着,龙鼻子的张合也依旧迟缓,而龙爪子保持牢牢攥住,看起来并不舒服。

他甚至连龙须都没动过,分明还处在昏睡中,只不过恰好从喉咙里发出那样的声音,才给她造成错觉。

霜喻嘴角一僵。

她收回视线,一手握着树枝在地上继续画圈,一手托着下巴,闷闷不乐地继续念叨。

“坏家伙。”

“小白脸。”

“负心郎。”

奇怪的是,每当她念出一个词,神龙口中就会逸出一声低哼,俨然是他在回应她一样。

霜喻本想借着咒骂解一时之气,可听到他发出这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她反而更生气了,“你哼什么哼,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但她转念一想,这跟他确实并非毫无关系。

“还不都是因为你。”霜喻拎起树枝在地上敲了三下,又指着龙鼻子一通宣泄,“要不是为了帮你,我堂堂天下第一制香师,又怎么会想起那种事情!”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哼,仿佛再一次落实了她的指控。

霜喻迸出一声冷笑,比他用力百倍地“哼”了回去。

她撇过脸,把他从她的视线里甩开。

然而她刚转回头去,就感到巨物猛地靠上她的后背,差点害她径直撞上石头。

霜喻撑住身体,忍着一头怒火,斜睨向后。

龙脑袋不知何时在地上挪过一尺,正毫无分寸地挨着她的背,龙鼻子就对着她的腰间,气息虽然隐隐发烫,却微弱得令她陌生。

他的脸上已经感觉不到丝毫护体寒气,每一片鳞片都沾了黏黏糊糊的血,与焦灰糅在一起,几乎像是某种腐朽之物缓缓滑落。

霜喻看得心惊肉跳。

她本能地往边上挪去,想要避开这样可怕的画面。

可她刚挪开一寸,他的脑袋就无意识地靠过来一寸,把脸上的血污更多地蹭在她的衣服上。

直到她退无可退,龙脑袋才近乎默契地停了下来。

霜喻一手扒着石头突出的棱角,一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握紧树枝,全靠胳膊肘支撑,才没把自己嵌进石头里。

合着她上辈子是跟他有什么过节吗?

为什么他总是让她这么狼狈!

尽管如此,霜喻却发现,自从龙脑袋贴上她,他虚浮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分,紧扣的爪子也放松了一点。

她斜过身体,好不容易找了个姿势,既能让自己坐着,又不影响他挨着,这才勉强妥协。

反正他还没醒,这些行为也并非出于他的本意,她可以暂且不跟他计较。

只是她前面是石头,后面是龙脑袋,而她被堵在中间,几乎什么也做不了,感觉无聊得要命。

霜喻握着树枝伸到一旁,倔强地在地上重新涂鸦。

树枝在身侧划了一圈又一圈,而龙鼻子一直在她身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霜喻选择在行动上忍耐,可这并不表示,她毫无抱怨的意向。

她一面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圆,一面阴沉沉地念叨。

“大恶龙。”

“大怪物。”

“大坏蛋。”

明明这些词才更贴合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可是这一回,他反而一声都没哼过。

哪怕是在昏睡中,这条龙竟然也能精准避开针对他的埋怨。

树枝原地划到不知第几百圈时,挨着霜喻的力道忽然松开。

她一手按在腰坠上,带着七分警惕转过身去,却看到龙脑袋贴着地面,缓缓往后退去。

“慢着!”霜喻丢下树枝,起身朝前伸出手,本以为能唤住他。

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向着远离灵火、更为阴暗的角落撤离。

他似乎是在躲她。

他似乎……很没面子。

霜喻一时懵然。

她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正想追上前去,他却突然停下。

虽然龙脑袋没再继续后撤,但他转而往另一侧偏移,龙须始终不耐烦地摆动。

而龙爪子甚至因为用力之故,把垫在下面的石块直接崩裂。

在碎石迸飞的声响中,霜喻惶然偏过视线,这才留意到,是一缕龙鬃在他后退的途中,不慎卡在石头缝里了。

龙窟经过先前那一阵动荡,岩壁上到处都是新的裂缝和断层,加之许多落石毫无章法地堆积在地,造就许多刁钻死角。

卡在岩缝里的这排鬃毛足有一尺多宽,他分明是在用力拉拽,想把它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可是龙鬃本就致密,又因混着血污不再顺滑,而石头根本就不听话。

他这一番拉拽之下,龙鬃像弦似的齐齐绷直,却半点没有从岩缝中松脱的迹象。

霜喻上前两步,她甚至破天荒地萌生了帮他扯出鬃毛的念头。

可他压根不给她机会,而是直截了当一仰脑袋,当着她的面将那缕龙鬃齐刷刷从头上扯断,带下一块沾血的皮肉。

霜喻顿在原地。

她一早就知道,他爱面子。

可她不知道,他爱面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为了不让她看到自己受伤的模样,宁愿躲藏起来。

而他又为了回避她的帮助,狠心扯断自己的鬃毛,甚至不惜牵连本就遍体鳞伤的体肤。

看来,他根本就不需要她。

早知如此,她就该一走了之,哪里还用得着留在这里,陪他浪费心力。

眼看那对蓝月般的龙睛渐渐没入阴影,霜喻丢下树枝,抬手熄灭上空灵火。

她转身呼出一口气,朝着透过龙窟入口的那缕光线迈进。

只是地上遍布落石,她初时还能绕开,直到前方出现一块比她还高的石块,严丝合缝堵住两侧空隙,她才不得不伸手向上攀爬。

可这一下,便扯开了肩上尚未复原的伤口。

霜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从嘴角发出“嘶”的声音。

她撤回脚步,伸手按住肩头。

当她终于从伤口撕开的些微痛意中缓过劲时,才发现几片指甲不知何时断裂,露出沾血的指尖。

从前为了采药制香,她连最危险的山崖都徒手爬过,那时她十根指头上都是伤疤和茧子,几乎没有一件衣裳能够撑过三个月。

而今她已成仙,即便身上多了伤口也可以施术遮掩,哪怕衣服破了,只要晃晃指头就能焕然一新。

眼前不过区区一块石头,比起悬崖峭壁还差得远了。

这怎么可能难得倒她。

霜喻弹指施放法诀麻痹肩上伤口,重新向着巨石伸出手。

可这一回她甚至还没摸到石头,就被一股力量忽然拽住,整个人猛地向后一趔,差点仰面摔倒。

霜喻压住心头火气,闷声不语侧首看去。

龙鼻子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而龙嘴巴正牢牢咬住她的衣袖。

在她愣怔的同时,他却微微抬起脑袋,由凌乱不堪的鬃毛之下,露出一双沉默的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