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霜喻曾怕过许多事。
她怕黑，所以入睡时也燃着油灯。
她怕冷，所以冬天要裹三层被子。
她怕孤单，所以总爱救治各种各样的飞鸟幼兽，每日听着它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那时她想，只要成了仙，就不会再惧怕什么。
如今她有了仙身，不再怕黑，也不再怕冷，更不再怕孤单。
可她偶尔却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习惯了而已。
放眼仙界，倘若有谁自始至终能够无所畏惧，那必然是令天地失色、众仙敬畏的神龙本尊。
此时此刻，霜喻伏在他的脊背上，枕着松软厚实的龙鬃，好像旅人在无边瀚海中寻到一座孤岛。
龙眼睛的光芒犹如灯火照亮这方黑暗，由他鳞甲下散出的热意比任何被子都温暖，而他沉缓有力的呼吸像是一支不会停歇的旋律，柔和地拂过她的耳际。
霜喻不由侧过脸，两只胳膊交叠起来垫着脸颊，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龙背上。
就算他什么都不表示，她也无所谓。
她觉得安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霜喻还未顺着这一时的惬意陷入遐思，身下的龙躯却开始地动山摇。
龙背上的鬃毛像烈焰般鼓起，而她淹没其中，看不清前方，也摸不着后路。
霜喻伸手绞住粗粝的龙毛，两只脚拼命跨住他的脊背，生怕他忽然发什么疯，将她甩下去。
可她预想中的噩梦并未降临。
神龙似乎是在为着什么大动作而做准备，他高高昂首，龙躯徐徐离开水面，滑落身侧的水流像飞落的瀑布般，在温泉中排开一片壮丽风景。
霜喻忽然意识到，这条龙是要捎她一程，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可他降落时那势头简直能把龙窟凿个对穿，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现今升空，竟然还能做出这副极尽端庄稳重的姿态。
倘若龙躯是一片蜿蜒起伏的山脉，那么这片山脉正从容脱离它扎根的水土，向着日月所在的光明腾起，同时还遵循着冥冥中的韵律在半空轻旋，不疾不徐，井然有序。
这让霜喻觉得，自己仿佛一颗不安分的流星，误入了天地间某种巨大而玄妙的仪式。
神龙在空中上升得如此平稳，她甚至能够轻易撑起身体，安然伸出一只手，去承接随他一起浮上空中的细小水滴。
那些水滴如同一面面晶莹的小镜子，不约而同地映出她惊讶的模样，而在她身边，火焰一样的白色鬃毛始终围绕着她，保护着她。
霜喻重新将双脚落在地上，已是三炷香后。
倒不是因为神龙飞回龙窟顶层需要这么久，即便他刻意放缓了飞行的速度，那最多也只花了他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不过是她贪恋龙背上的温暖，硬是伏在龙鬃之间，多赖了好一阵子。
到最后，是他叹着长长的气息，用尾巴把她从背上卷下来，放到地上之后，还用湿漉漉的尾巴尖轻轻推了推她。
霜喻根本不想走。
这一日，她虽受了好些刺激，可到现在，那些令人寒战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留在她身上的，唯有龙鬃暖洋洋的温度。
那让她觉得，这条威风凛凛的仙界神龙，对自己这个送香仙子，到底还是有所优待的。
霜喻故意走得慢慢吞吞，还扶着岩壁随意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偶尔甚至会弯腰假装揉揉脚腕，想看他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挽留她。
可等她已经能看到透入龙窟的日光，按捺不住回首望去时，视线中却是一片漆黑。
没有月亮一样的龙眼睛，唯有闪着银光的龙尾尖从远处一晃而过。
她忽然便觉得很没面子，明明他就担心她的仙躯有伤，还纵容她的那些小心思，一到分别时，他却又变得冰冷而疏离，不动声色消失在她的视野尽头。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还会回来的。
霜喻抬手蹭了蹭鼻子，用力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向外走去，身影在逐渐淡去的雾气中愈发渺小。
她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神龙默不作声由他隐匿的黑暗中现出身形，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那般长久，那般平静。
然而，血一样的脉络始终未能从他的视野中褪去痕迹。
此番回到住所，霜喻遵照医嘱，足足将养了一十五天。
给出医嘱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惨遭神龙甩飞的医仙。
他被抬回仙居时折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但为了稳住她的仙根，更守住他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每日由三个小药童推着轮椅，早中晚替她悬丝诊脉，监督她服药，还为她施针，可谓身残志坚。
今日是霜喻养伤的最后一日，待到月落星沉，旭日初升，她就可以光明正大走出房门，再也不用担心医仙转动他自个的轮椅，追着她喂药。
时值寅时，还没天亮，她已早早醒来，从枕边端起一只木头小龙。
这本是仙兵从天宫废墟里挖出的一支木制如意，由白檀木雕成，只因有所磕损，便被看重器物气运的仙界当作废材遗弃。
可这磕损过的如意首，偏偏与龙首有三分相似。
霜喻托人收来此物，以砂纸打磨，又用珍贵的青金石颜料为它点上两颗蓝眼睛，最后在龙嘴的位置钻了个洞，刚好能插住一根线香。
借着月光，她将手中的龙形香插细细查看。
这白檀木龙的姿态并不雅观，它的身子是宽而扁的如意柄，中端拱起，俨然一条龙仰卧在地抬首挺腹，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她却等不及将这只嘴里叼香的木头龙捧到神龙眼前，好仔细看看，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背景中的月色忽地暗去。
霜喻扶榻起身，好奇地朝着窗外望去。
黯淡不见星光的夜空中，一团奇怪的乌云正缓缓围住月亮，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只巨兽无声无息张开嘴巴，将那圆镜般的天体吞入腹中。
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看错，霜喻总觉得，那乌云靠近月亮的一头……好像长着两只角。
再定睛时，月亮和那团形迹可疑的乌云都不见了。
霜喻今日服了那许多仙药，其中有几种会让她昏昏沉沉，就算是她一时眼花，也不算奇怪。
然而，她心底的不安却很快得到了证实。
因为还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喊——
“大事不好，神龙把月亮偷走了！”
“月，主死生循环，关乎星辰命轨，更是无数生灵寄托思忆的存在。”天尊一手支在额头，金冠玉冕上垂挂的珠帘在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仙子近来数次前往龙窟送香安抚神龙，仙界动荡亦有所平缓，我本以为一切进展顺利。”
天尊这副愁眉苦脸模样，叫霜喻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毕竟以为进展顺利的不只是他，她自己也都这么认为。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来为自己澄清，不料，天尊忽然快步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两只袖子，就着擦了擦眼角的泪。
“神龙乃是仙界之重，如今他携月出逃，下落不明，我已封锁消息，更造出浓雾遮蔽夜空，伪装月亮安好的假象，以免动摇仙心。”
天尊端起双手，对着东方拜了一拜，“我相信神龙此举自有他的缘由，但夜不可无月，正如仙界不可失去庇佑。仙子是我仙界之中唯一接近过他的贵人，不知您可有什么妙法能寻得神龙所在，追回月亮？”
霜喻僵着嘴角笑了笑，“办法，我倒是有一个。只是事成之后……”
天尊心领神会，手掌朝天一扬，“届时给仙子分配十八个身强体壮的仙兵，药田种植的苦活累活全交由他们去做，这样可好？”
好。
简直好的不得了。
单是想象自己坐拥一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药田，就已令她身心愉悦。
若能再添一队仙兵帮她打理药田琐碎，岂不是连香道的列祖列宗看了，都要拍手替她称快！
霜喻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手脚却还记得牢牢扒住身下唯一的支撑，以防自己一不留神掉下去。
她如今藏身一棵树上，而这树扎根一座山头，正对着崖下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
此地距离极东之巅足有上千里天路，既非神龙的领地，更远远超出仙界日常管辖的范围，属于寻常神仙眼中的“荒域”。
可这里偏偏是神龙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她能寻到此处绝非偶然，而恰恰是因为，这条龙近半月来闻过她做的香。
霜喻每次制香时，都会加入一味紫荧草，这草的气味与它的外表一样平平无奇，也没什么特别的药用价值，却会牢牢附着在闻香者的皮毛之上，并吸引一种特定的紫荧虫。
早期的半成品迷香效果不稳，可她每次都能在紫荧虫的引路下，顺着紫荧草的气息，追踪到逃亡途中的猎物。
唯一的缺点是，这气味只能维持半个月左右，她此番追到这里，已是掐准时机，拼尽全力。
至于能不能在这里揪出他的影子，还需要点运气。
在仙界时，这条龙就鲜少现身人前，至少白日里很难。
霜喻在这里守了足足两日，几次要被身上用来遮掩气息的苔藓腥味熏得原地昏迷，但她仍旧靠着口嚼黄连，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日薄西山，天色渐暗，本该升起的月亮，却迟迟不见踪影。
因为它还在神龙爪中，由不得自己。
嘴里的黄连经过两日摧残，几乎嚼不出更多苦味，霜喻等得无聊，索性取出一瓶返真丸。
她的仙根虽然有所稳固，但迟迟未能恢复如初，医仙出于担忧，才将这种个头更大、功效更猛的丹药塞给她，据说这是天尊私下进补之物，一般仙人连摸都摸不着。
霜喻守株待龙时，不忘医仙嘱托，闷头服下三颗比黄连还苦的返真丸，被苦得直吐舌头。
夜空中云雾缭绕，将山头层层叠叠包围，这感觉异常熟悉，她立时顿住动作，牢牢盯住崖边这块空地。
雾气愈发浓郁，几乎能凝作实体，一道白影却不知从何而来，将浓雾瞬间劈裂。
霜喻下意识地睁大眼睛。
雾气骤散，取而代之的是神龙四足鼎立，而他的尾巴正绕过身躯，探向深不见底的山涧，好像渔人下竿等待水中大鱼咬饵。
当龙尾缓缓收回时，崖边先是突兀地透出一线清光，随后光芒如水般铺洒整座山头。
霜喻伸手扶住自己的下巴，这条龙钓起的不是别的，而正是他盗走的那轮皎皎月盘！
龙尾小心翼翼卷住镜子般的月亮送到他面前，而他微微歪过脑袋，两只前爪浸在月色中缓缓抚摸镜面，仿佛那里有他无比珍视的东西。
霜喻离得太远，只能隐约看到月盘中浮现一道又一道影子，那些影子更纤细、更轻快，或许是一棵灵动修长的小树，或许是一朵迎风招展的鲜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威武雄壮的神龙本尊。
她不动声色在树枝上往前挪了挪，调整角度想要弄清他究竟在看什么，不料胳膊肘碰折边上一截枝丫，脆响声在寂静空气中振聋发聩。
霜喻原地僵住，试图撤退，但已经迟了。
神龙转过脑袋，两只大眼睛对准她的方向，分明察觉到了树上的她。
却听一声砰响，他抱着月亮的爪子不知怎么一用力，将那银色玉盘从中间生生掰裂。
霜喻从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深刻懂得什么叫功亏一篑。
她废了这么大劲才蹲到这条龙，还逮着他私下动用月亮，可好端端的月亮却在她的眼皮底下裂了，她的前程仿佛也跟着月亮一并裂了。
这条龙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她只是无意中惊动他，又没存心要吓唬他！
可不待霜喻再懊悔什么，无数道影子却从破碎的月盘中飞涌而出，像星光般笼罩整座山头。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因为那其中每一道影子，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