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初秋的天便有些凉了,青云县偏居西北,地高天寒,更甚于此。
街道上很安静,除了一两个提着灯笼锣梆的更夫偶尔经过,几乎看不见人。
平日里戒备森严的青云县衙,今天似乎也空荡荡的。一个从南墙凌空而入的黑衣少年环视了几圈,有些纳闷。
他越庭度廊,身手爽利,三两步就到了正厅门口,显然是熟门熟路了。刚想抬手去碰门框,却被四面蜂拥的官兵围了个正着。
熙熙攘攘举着的火把一时映的县衙恍如白昼。
站在厅前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生的分外好看。
那少年面上并没什么惧色,手中握着柄长剑,寒光微露,一时反倒让人难以靠近。
士兵群中走出了个紫衣轻裘的青年男子,瞧着官阶似乎更大一层,望着少年哈哈大笑:“宋宁,你也有今天?你真以为我这青云县衙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名唤宋宁的少年目光冷冷的,不屑的扯了下嘴角:“就凭你?”他话音未落,一挺长剑就出了鞘。
那剑长约莫三尺,阔只二寸,尖刃上泛着青幽的光。宋宁一劈一刺,挑提绞扫,动作十分稳当,两合回旋收剑时,已经倒了一个兵士在地。
紫衣男子被拥着退到人群外。一声鼓响,剩下的士兵突然迅速绕着宋宁围成了里外两圈,开始转动。
宋宁看着这个阵势,不禁皱了下眉。
这些不是寻常衙役。
叶子楚手下那些草包,在他手上走不过一合的。
是他大意了。
叶子楚在人群外看着宋宁眉头紧蹙的样子,不禁拍手称快:“宋宁,你不是很能打吗?快动手呀!看看你那个泼妇长姐会不会来救你!”
叶子楚说的扬眉吐气,狠啐了口。
宋宁在听到“泼妇”一词时却突然像发了狠一样,眼底寒光陡露,不管不顾的朝叶子楚劈杀过来。
一剑挑开内围,外层的士兵砍将来,宋宁折腰悬剑,打落二人兵刃,提足往前时,里层的士兵又已跃至外层阻拦。
宋宁如是杀散几波,那些兵士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鼓点声往返补位,总是将他牢牢围做两层,且圈子越来越小。
叶子楚本来被他的狠劲儿吓退了两步,见此情景,又忙不迭的整了整衣冠,喜上眉梢,冲左右道:“陆先生真是好手段。”
宋宁杀不开重围,稍稍停下,那鼓声也停了。
宋宁抬眼望去,击鼓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长者,面庞方正,一身戎服。
宋宁陷入沉思,叶子楚也不是没有请过外援,但大多是些吃空饷的绣花枕头,可是这次……
他早该想到的。
青云县是叶子楚的辖地,但这个人,妥妥的一个纨绔子弟。
这两年,他跟长姐抢的叶子楚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的青云峰据着地险,叶子楚每每着人来攻,也都是铩羽而归。
昨日,他和长姐听闻叶子楚要送一批生辰纲入京,星夜抢了,刚得手,就有守隘的弟兄来报,有军队前去攻打寨子了!
一行人拖着十来口大箱子急忙回程,好在有惊无险,军兵攻了不到一刻钟便撤了,可等他们坐定打开箱子来看,却是十几箱的破铜烂铁!
来回奔袭弄得人马疲惫,长姐气的不轻:“叶子楚那个废物点心,怎么突然开窍了?”
宋宁不忿,入夜便瞒着长姐下了山,想来一探究竟给叶子楚点颜色瞧瞧,可却弄成了这样。
是他太冲动了。
到底是年轻,心里想什么,面上已兀自露了几分意。
“怎么?宋宁,后悔了?”叶子楚搓手,笑的极畅快!
“老子张着网等你跳呢!最好那个泼妇也能一起来!”不料话音未落,他就捂着嘴哇哇大叫起来!
“啊!痛!动——”叶子楚捂唇乱窜,疼的口齿不清,躲在随从身后四处张望,显是被什么暗器伤了。
“知道痛还学不乖?楚楚啊,就是条狗,打也该打会了吧?”
开口说话的,是个语带笑意的少女。
那少女站在檐上,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身形瘦削,骨相清灵,一身利落的短打,腰间悬着把暗红金鞘的柳叶弯刀。
她从檐上一跃而下,径直一拳打向了先前击鼓的长者。
那长者反应极快,侧身借着鼓面凌空而跃,到高处时一记腿风直转而下,要击少女肩部,少女倒也不避,迎肘一接,右手运劲震破鼓面,两相碰撞下,各自退了几步。
长者看得她这一手,不禁微微点头:“好身法!好内功!”
少女胳膊有些酸麻,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承让。”
没有了鼓声支应,宋宁很快杀出包围,与那少女站到一起,面上掩饰不住的欢欣:“长姐!”
少女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扭向叶子楚,双手抱胸,笑的意味深长。
叶子楚缩略在随从身后,看着她笑意吟吟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退了两步。
这娘们儿,手太黑了!
上次这样冲他笑,他被换上女人衣衫游了好几天街,成了整个青云县的笑柄!
“楚楚啊——”那少女慢悠悠的开口。
叶子楚听见这仨字就来气!到底没忍住还嘴:“姜云,你别得意!走得出去才算本事!”
那唤作姜云的少女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是啊,要走出去,不还得靠你呢!”
说罢,眼光一沉,抬手就要扼他咽喉。
那长者离叶子楚更近些,提足一跃,将叶子楚扯到身后,做了个止戈的手势。
姜云有些不解,便听他沉声道:“我家公子有言,青云寨必是囊中之物。但念及姜大当家是义匪,不愿短兵相接,还请大当家三思,以全寨人为念,早受朝廷招安。”
姜云听得这话,忍不住冷笑出声:“招安?说的好像他就一定能攻得下似的。”不过思及这两日的奇谋诡诈,她心里也知,是遇上硬茬了。
“公子也料到大当家会如此说。”那戎装长者一字一顿。
“他愿意放你二人回去,与大当家公平比试三场。内容规矩你来定,任赢一场就算你赢,但若他赢了,青云寨就必须接受招安。”
“不管比什么他都接受?”姜云有些吃惊。
“绝不反悔。”长者让出一条道,微微抬手,示意姜云可以自行离去。
叶子楚气的跳脚,被长者一个眼神止住了。
“行。三日之后还是此地。”姜云气笑了,天底下竟有如此自负之人,咬牙切齿道:“届时还请你家公子一定露面。”好让小爷细教教他怎么做人!
姜云带着宋宁扬长而去。
山间小路上,宋宁一路小跑,跟在头也不回的姜云身后:“长姐,长姐!你等等我!”
他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不是累,是急的。长姐生气了。
姜云不理睬。
宋宁并不敢上前,在身后亦步亦趋,过了会,有些迟疑的小声开口:“长姐教过我的,能用拳头解决的就别——”
话说到一半,姜云陡然回头!
宋宁瞧着她,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里。退了两步,低下头,可怜巴巴的。
姜云气的想咆哮,但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责怪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夜里的风拂过,吹得少年衣衫单薄,身形劲瘦。姜云远处瞧着,宋宁低垂的睫毛十分浓密,薄唇紧俏,泯出了几分懊悔与委屈。
唉,到底是个孩子。
姜云是宋宁的娘亲拾回来的。
刚拾回来时不过三四岁,荒山野岭,怯生生的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柳姨只瞧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而彼时的阿宁,还在他娘亲的肚子里。
柳姨就是宋宁的娘亲,姜云六岁跟着她学功夫时,才改口叫了师父。
被拾回来时,姜云衣襟内衬里有一个金色丝线绣的“姜”字,师父说是瞧着那天云很美,就给她取了名叫姜云。
宋宁的一双眼,内眦圆润,眸色琉璃,和他娘亲生的极像,只不过一个灿若桃花,另一个冷似寒潭。
其实宋宁幼时也不这样的。
圆溜溜的粉团子,见人就笑,爱追在姜云身后口齿不清的跑:“爷爷等等唔……”一叫,姜云就欢欢快快的应了,转身去抱他,捏他胖乎乎的小手。
不过细想想,宋宁性格大变,和姜云也不是毫无关联。
师父故去那一年,宋宁尚不满十岁,青云寨很是动荡了一阵。
师父离世前,曾让姜云继任大当家,十四岁的丫头片子,众头领虎视眈眈,在师父尾七上,大长老更是直接摔破了她的灵位,姜云当即就拔了刀!
记得当时用的是一招“晓风残月”,落月刀中的精妙路数。
其实师父教过姜云很多功夫,但唯独这落月刀法,鲜少让她使用。
因为落月刀不出鞘,出鞘必饮血。姜云拔刀出刃,跃身挑着大长老腕前砍杀,身法灵动飘逸,还未等堂前众人看清,她便已收刀回了鞘,留下地上一堆砍得稀烂的手指头。
大长老抖着残掌奔出灵堂外,疼的号啕大叫,再不见踪影。
堂内众头领面面相觑,只听得姜云指着地上残肢道:“扫出去。”
自此以后,青云峰再无人敢生事。
山寨一应大小事务都落到了姜云身上,没多少经验,处理起来难免吃力。
那段时间,她几乎忙的脚不沾地;也是那段时间,她发现宋宁开始被寨里人议论,欺负。
“明天再带些金银和果子出来!”
两个二十出头的喽啰把九岁的宋宁一把踹倒在地,见他没有说话,又恶狠狠地补了句:“不准告诉你长姐,不然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姜云看到这一幕是偶然去后山时。当时她侧身在岩石后,看完了全程,气的牙骨欲碎,却还是没出手。
等宋宁站起身来,拍干净身上的脚印,姜云从岩后走了出来:“阿宁。”
宋宁看见是姜云,马上换了笑颜:“长姐。”极快的掩饰,仿佛刚刚那个被欺侮、弱小又无助的孩子就不是他一般。
姜云心里抽了下,不着痕迹的拉着宋宁的手:“最近过得开心吗?长姐都没有时间陪你。”
“挺好的。”宋宁摇摇头,答得没有任何迟疑。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跟长姐说的?”姜云心有不甘,继续道。
宋宁还是摇摇头,过了会儿又抬头看她,稚嫩的小脸写满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懂事与心疼:“长姐很辛苦的,不用事事为我操心。”
姜云有些说不出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两人走到桃林边坐下,姜云想了会儿,突然有些狡黠的开口:“阿宁想不想像长姐一样威风?”
宋宁望着她有些不解,终还是点点头,却忽又飞快的垂下了头,闷闷道:“可他们都不怕我。”
孩子的眼里带着落寞与倔强,睫毛湿漉漉的。
姜云轻轻抚着宋宁的后颈,没有强迫他抬头,只是语气坚定的道:“阿宁,你记着。下次,如果有人说了一句你不喜欢的话,那就揍得让他说不出来第二句!”
姜云握拳比了个姿势,恶狠狠的。
宋宁抬起眸子,看着她笑了,清澈的瞳孔中仿佛盛了星光,熠熠生辉,但过不久又黯了:“可是我功夫不好。”
“那是因为我们阿宁还小。”姜云笑着揽过宋宁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极目远眺:“等长大了,你肯定会像你娘亲一样出色。”
“明天,长姐就送你去学剑。”
“真的吗?”宋宁眼底掩饰不住的雀跃,在得到肯许后,他开心地转起了圈圈……
这是往后六七年中,姜云印象里,宋宁最后像孩子的一次了。
宋宁真的天分极高,他的那把剑唤作“吟霜”,是师父留给他的。
师父去世前只教了他一些基本的身法与口诀,后来,姜云求遍了附近的名师大家,宋宁的剑术才一日千里。
从此不再有人敢欺负他。
而宋宁也真的将她那句箴言践行了个彻底,外人面前总是冷冰冰的,一派肃杀,全不似十五六岁的朝气少年。
“唉,到底是被自己带偏了。”
那天夜里,瞧着身形劲瘦一脸倔强的宋宁,姜云如是想:“真怀恋以前那个圆滚滚的粉团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