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二月,天气略有回暖,雪粒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草地里细小的绒草、树干枝条上新冒的嫩芽。
晏琅未等到有人来宫里见她,她不知陈吉安是在干什么。
按理说他不来,也应该送封信,比如说何时如以往那般在宫墙见,或者在外间何处见。
既然他没送信来,晏琅便不想着先去寻他。
今日她准备出去,已在皇宫中憋了一月有余了。
且她还想去看看能不能碰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清早,晏琅在屋内用过早食,阿蔡伺候她穿戴完毕,严嬷嬷在她面前给她放了一个小瓷瓶,是润喉丸,吃一颗,能让她的嗓子舒服一整天。
晏琅之前的已经被她吃完了。
阿蔡站在一旁,严嬷嬷到晏琅面前来,她穿着暗花江绸的深绿色衣服,替她理了理颈处的褶裥,晏琅在她的手拂过她柔软的颈侧时,她亲捏喉处,咳嗽了几声,声音压得低,在咳嗽时,能听见一点细嫩如女孩子的声音。
几声咳嗽后,晏琅再开口就是偏中性的少年音了。她打开瓷瓶,捏了一颗润喉丸扔进口中,这是严嬷嬷一定时间会给她的,只是清润嗓子的作用,而改变声线,是晏琅的“技艺”,同严嬷嬷学的。
幼时的时候小孩儿的声音本就不辩男女,等她再长大些,声线就需刻意压低了。嬷嬷不仅是严嬷嬷,她能随意变换声线,据说能变好几十种,晏琅学了七八,能应付够用就行。
晏琅在人仔细检查她的衣饰时,她道:“今日天气很好。”
这话一出,严嬷嬷与阿蔡都知晓她今日的打算,阿蔡掩嘴笑了一声,严嬷嬷道:“阿先要带出去吧?”
她已知晓陈吉安回来了。
晏琅道:“要的。”
这般严嬷嬷便知晓,今日她不同陈吉安一道。
晏琅出昭云宫,往东,再往北,那里很偏僻,有一座冷宫,传言曾闹鬼,绕过冷宫,是最方便偷摸出宫的地方。
宫里规矩多,皇子公主不能随意出宫。
当然他们父皇也没空管谁又偷偷溜出宫,这些小事,他不在意,他这个“儿子”,他也不甚在意。
晏琅轻车熟路走至宫墙处,在她寻常翻出去的地方,有棵高大的柿子树,旁还有一棵古槐。
柿子树枝条曲折,似是小儿拿着炭笔在宣纸上一折一折画的,秋冬时节的时候柿子挂满树。
此时果实已然没有了,只有冒着新叶的枝干,晏琅借着树攀上墙,正准备跃下去,她停在黄琉璃瓦上,往下一望,却与一人的视线对上。
他站在下方,抬头,下颚白,脸上没有多余的一丝赘肉,双手抱胸正好整以暇的看她。
晏琅呼口气,她道:“陈吉安!”
这人脸变得更俊俏了,额上有一条褐色的抹额略靠近发际线,发顶编着两条辫子与其他头发一道往后束着,椒褐色的暗金绣纹衣服,腰间一枚白玉佩,一把匕首,他望着晏琅,清早的光打一条在他身上。
他的眼微微收阖,道:“下不下来,要不要我接你?”
晏琅看他身量,好高了。
她道:“四年不见,你吃的很好嘛!”
“长得又白又高。”
陈吉安眼里揉进笑,他道:“我就喜欢你说话这么好听,主要你眼光也好。”
晏琅道:“你这说话不是也很好听。”
两人相视一笑,哈哈两声。
陈吉安将手抻开,他道:“来,要不要我接你。”
晏琅道:“不必,你远一点。”
她想了想,又对墙内还看着她的阿先道:“阿先,陈吉安来了,你回去吧,今日不用你跟着。”
阿先略退一步,他道:“是。”
晏琅学的功夫是以柔克刚,不是那些高手的随意飞檐走壁,这三丈高度的高墙虽不能难倒她,但也不是她随随便便就能翻来翻去。
陈吉安见她要跳下来,他略略避到一边,却是道:“你的腿,没问题吗?”
虽在信中,晏琅已告诉了他关于她腿疾的情况,他也知她断腿早就好了,但问这话时,他的语气好像依然是有些沉的。
且视线盯着她的左小腿,晏琅道:“没事了,寒疾也快好了,这两年冬季时再注意调理就能完全无碍了。”
陈吉安道:“你这哥哥,对你真的是好啊。”
晏琅道:“你——敢妄议储君?!”她故意瞪他一眼。
陈吉安微扭头,他道:“说两句都不得了,你同你这哥哥的关系倒真是好。”
晏琅道:“那可是我皇兄。”她没好气。
陈吉安道:“好好好,快下来吧。”他无所谓道。
晏琅道:“你怎么不懂得敬畏我呢,我好歹是个殿下。”陈吉安这人,总觉着他有时候没有太多的尊卑观念,尤其是对她,是他们太好了?还是她对他太宽容了,肯定是对他太“宽容”了。
不过他幼时的一些经历也令他骨子里恐怕有这种性子在,哪怕如今成长了。
陈吉安道:“要我敬畏,你又不让我侍奉,”他抱胸道,“那只能这样。”
晏琅不理他,跳下去。
陈吉安本是避在一旁,见她往下跃,他身子忽然一动,晏琅的腿被他接住,她以双膝略贴住他胸口的方式,被陈吉安接住。
晏琅道:“你干什么?!”
陈吉安将她放下,他道:“好久未见了,我有点担心你的腿。”
“惊惊咋咋干什么?”他挑眼看她,似是觉得她断了一次腿后就已经不行了。
晏琅不喜人碰她,陈吉安是知晓的,不过他还是道:“还是不喜人碰你?你这什么癖好,男人间……”他说着,想了想,将手摊开,道:“好久没见了,小琅,要抱一下吧?”他大大咧咧,说着就想近她。
晏琅瞧他,手拍在他手臂,道:“还小呢?还要我这个殿下双手拥抱来欢迎你,没门。”
陈吉安将手收回,不大满意。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晏琅在陈吉安身边总觉着不必太过小心,这些年,他把她当最好的玩伴。
她也把他当最好的玩伴。
他们之间的缘分,在晏琅十岁的时候,那时陈吉安大概十一岁吧。
……
晏琅站定,再打量人,她今日也穿了件褐青色的绣金衣服,两道身影,都是最好的年纪。
晏琅大概在陈吉安肩头处位置,实则,她已比寻常女子要高了。
她再看了看他的眼睛,这是没变的,晏琅道:“走吧,今日好好玩玩。”
“你不知道京城现在……”
“我还想去打听一个人,一个画画的先生……”
“你当真是性子如今开朗了……与信中一样……”
晏琅与陈吉安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宫外的阳光斜照射到这两道身影处,周遭树木的一点树影拉长在他们身下,两人的衣袂,舞动。
—
到了顺池街上,这是京城的主街,商铺林立,人烟阜盛,横贯这条街还有许多其他街道,晏琅与陈吉安在街上闲逛一会儿,她道:“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早回来了吧!”
陈吉安道:“嗯。”
“你忙什么了?”
陈吉安道:“没忙什么。”
晏琅应“哦”,然后不问了。
他们以往除了闲逛,去的大都是瓦舍、赌场、酒楼、戏楼、花楼、庙会、书街等地方。
晏琅在准备往那些地方去之前,她先到了一处地方,是一热闹的大街交汇处,顺池街与明阳街。
路口西侧那里有很大的一块空地,街道边缘有包子小铺、卖瓜果的、卖糖人、卖白风糕的,他们都是时常在这处,晏琅看向他们前方的空地,那里今日也没有人。
她走上前,在包子铺老板处问了问,老板道:“那人前几日才来过,你这是又错过了”。老板已经瞧过她来问几次了。
问他可知那人何时再来时,老板言不知。
陈吉安道:“这就是你说的摆摊画画的先生?”
晏琅道:“嗯,可惜,今日又不在。”
陈吉安道:“你要画,宫廷那么多画师,还不够你画么?”
晏琅道:“这人画技十分传神,我好新鲜,你知道的。”
陈吉安看眼包子铺前空着的位置,他两只手悠闲抄在胸口,道:“东樵先生么,你派人日日来守着这处不就行了。”陈吉安知晓那人似乎是个居无定所的山野先生,偶尔会在这里摆摊作画。
晏琅道:“不必了,那样就没意思了,我更喜欢偶遇,就比如我们今日这样。”
陈吉安道:“是我来寻你,可不是我们偶遇。”
晏琅道:“行了,走吧。”她再看了一眼那位置,她不介意这人被陈吉安知晓,因为他是母亲的故人,但,是母亲入宫之前的故人,没人知晓他与母亲的事。
她对陈吉安是比较放心的,但她的身份,还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