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王春花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程老四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老四不知道,甚至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捂住了自家媳妇的嘴,然后说了这样一段鬼话,他明明自认为是一个坦荡且很诚实的人。
可他只是在那一时刻,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儿子病重的时候,村里大树下那些人私底下说他的话。
当时他理直气壮的反驳了,可是现在他的儿子圆圆的一片纯真的眼睛看着,他忽然就又在意起来了,而且他也从来没被儿子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于是之前那段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被他鬼使神差的说了出来。
但他没了记忆的儿子明显听进去而且相信了,因为他赞叹了一声甚至鼓掌夸赞:“哇!爹真厉害!”
竟然平日里除了下地,还要维护村子里安全,比他想象的厉害多了。
程彦完全没有怀疑,因为这两天的接触下来看,陈老四确实是一个很圆滑的人,在家里也受宠,而且他平日里看起来又有些懒散清闲,在这样清贫的农家,明显是容忍不了这样的懒散清闲的,可他做着一个威信高且受人尊敬职业就挺说得过去了。
似乎是觉得疑惑,赞叹完,他也顾不得追问,好奇道:“娘刚才要说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黑夜里,他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身形,再具体的是看不清楚的。
程老四以前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夸赞,还是儿子真切的崇拜,他竟然有一瞬间的飘飘然。
毕竟谁不想当儿子心里最厉害的人呢?
听到儿子的疑问,飘飘然程老四竟然很顺畅的能接着编瞎话了:“你娘突然尝到地瓜干了,就顾不得跟你说话了。”
程彦不疑有他,他娘面对吃的似乎真是这么个性子。
王春花愤怒的瞪他,然后对着他捂住自己嘴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狗男人,竟然还说谎骗小孩?尤其骗的是她的宝贝儿子。
“嘶!”程老四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骂人,嘴上却强撑着笑了一下:“嘶,你娘藏的地瓜干就是好吃。”
“媳妇,快吃!我先带着金宝睡了。”
他暗示意味浓重的看了自己媳妇的一眼,得到王春花肯定的点头,这才松开手捂住了儿子的耳朵:“好了,金宝,睡吧!”
于是程彦被他爹捂着耳朵强制睡着了,到底是个孩子,又伤了元气,好睡的很。
等到孩子的呼吸声慢慢平稳,靠坐在床头,这会儿真真正正在吃地瓜干的王春花才哈哈的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里有毫不掩饰的嘲讽:“哈哈,程老四,你敢把你刚才对你儿子说的话。当着别人说一遍吗?”
程老四涨红了脸,轻叱一声:“地瓜干堵不住你的嘴吗?”
那还真堵不住,刚才在孩子面前,要不是顾忌着她是她男人的面子,王春花早就笑出声来了。
现在孩子睡着了,她当然是想笑就笑。
程老四听着她的笑声,很有些恼羞成怒:“地瓜干堵不住你的嘴是吧,那我来堵!”
王春花的笑声戛然而止,半响,夜色里传来她低低的喘息:“程老四!”
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家三口还躺在炕上,就听见程李氏叫人了,睡的足的程彦最先翻身醒来,他揉着眼睛,应了一句:“奶,醒了。”
程李氏的嗓音一顿,然后倏然柔和:“乖孙醒啦?”
“你爹你娘两个懒货,咱乖孙的都醒了,竟还没应一声!”
她说着,声音又变得怒气冲冲起来,高声喊:“老四,老四!老四媳妇儿,老四媳妇儿!等着我拿扫帚过来喊你们吗?”
程彦眼睛转了转,捂住嘴直接躺了回去,假装闭上眼。
刚睁开眼的程老四哈哈一笑,用昨夜新冒出的胡茬去扎儿子嫩嫩的脸:“别装了,我都看到了。”
程彦:……
程彦往后躲:“爹,娘!我要穿衣裳,我要吃鸡蛋!”
他喊了一声爹,然后下意识的求助娘。王春花也刚刚醒来,她嫌弃的撇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将儿子夺过来,然后拿了衣裳要给他穿。
程彦躲了一下:“娘,我自己穿。”
前两日这个衣裳他是真不会自己穿,所以他娘帮着穿他也没拒绝,但现在他学会了就不好意思再劳烦他娘了。
王春花看了他一眼,这两天孩子格外懂事,外面婆婆也正巧催得紧,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了孩子:“行,你自己穿。”
她说完也捡着自己的衣裳穿了,然后将程老四的衣裳丢给他,叮嘱了一句:“看着你儿子穿衣裳,我出去忙活去了。”
于是,炕上父子俩并排坐,将衣裳穿好,又出去洗漱。
厨房里,隐隐能听见程李氏训斥儿媳妇懒的声音,蒸腾起来的炊烟格外多了一份热闹。
洗漱完,吃了早饭,程老汉看了一眼还在吃煮鸡蛋的金宝,就发话了:“老四,老四媳妇,金宝眼看着大好了,今天你们就都跟着下地,给地里浇水,追肥,这天是越来越热了,水不够,地里的祖宗都长不起来!”
王春花脸色一苦,浇水追肥?她小声道:“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金宝,要不我还是留在家里看着他吧?正好也做好饭等着你们。”
程彦闻言抬头,现在是夏日,他是知道浇水追肥的重要性的。
他当即吞了嘴里的蛋白,体贴道:“娘,不用看着我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地里吧,我已经大好了,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和你一起浇水呢。”
王春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动还是该生气,只是恨不得提起自家小崽子的屁股狠狠来一巴掌,这个时候需要你体贴吗?
果然,坐在首位的程老汉已经笑着点点头,然后叮嘱道:“金宝真懂事,日头大,你们俩记得给孩子带好帽子,让孩子躲在树荫下面。”
事已成定局,王春花即使还在想办法躲懒,在婆婆警告的眼神中。她也不得不跟着背起粪,跟着两个老人一起往地里走,程老四沉默的也背起粪跟在后面。
而被爹牵着手的程彦则兴致勃勃的背着装了水的两个葫芦,然后扶着竹编的小斗笠,两条小短腿倒腾着吭哧吭哧的跟在后面。
没一会就红了脸出汗,但他还是笑眯眯的,和他爹说话:“爹,你累不累呀,要是累了,就歇歇,可以喝金宝葫芦里的水。”
小孩子仰着头,细细弱弱的呼吸声变粗,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眼睛里仿佛盛着光。
原本嫌背上的粪又重又沉,且根本干不习惯活的程老四扶了扶肩膀:“爹还不累,金宝累不累,你站田埂上来,爹抱着你吧。”
程彦摇了摇头:“不累,爹爹已经很辛苦了,不用抱我,金宝可以自己走的。”
程老四就将孩子的小手握的更紧一些,往前面埋头走。
这个时候对于要做活的农人来说已经算不得早了,一垄一垄的地里,偶尔能遇上也背着粪的同村人。
看见着一家五口齐齐出现,都有些诧异好奇,然后就隔着绿油油的苗打起了招呼。
“春花,你家今天背粪呢?”有点打趣的意思,谁不知道,程老四家的懒媳妇王春花?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能看见她老老实实的背粪和下地。
王春花咬牙,别以为她听不出这是嘲讽打趣她呢,她扯着唇一笑:“这地里的庄稼到了时候嘛,该背粪就背粪,该浇水就该浇水,怎么,你们家还没背,这耽误了庄稼可怎么办?”
也有人问金宝的:“大娘,你家金宝好了?”
这是问程李氏的。
程李氏大声回应:“好了啊,刚出生时,观里的老道士就说了,我家金宝是有福气的,这不,好好的!”
她恨不得把这话大声四处宣扬,因为前两天金宝烧的十分凶险,程李氏可是知道的,村里人不少人都不看好,老树下跷着脚说金宝熬不过来了,要死了,那老道士说的也是假的。
她偏偏要证明他们家金宝好的很,还孝顺着呢,鸡蛋这样金贵的吃食也要分给家里人。
这时候,抱着葫芦的金宝就跑到奶奶旁边,笑脸红扑扑的:“三婶,我好好的。”
刚才她娘告诉他了,问话这人是同族的三婶。
听见别人关心他,他也就上来报个平安。
那叫三婶的就看见,田埂上背着葫芦,出落的越发唇红齿白,且俊秀的小娃娃,对着那黑白分明眼睛,她要说的打趣的话就哽在嗓子里,最后吐出一句:“好了就好!”
等着一家人走远,她这才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疑惑:“只生了个病,竟然连性子都改了?”
原来嚣张跋扈又痴肥的小霸王,竟然真的跟个小仙童一样,讨人喜欢且知礼起来了。
她不解的晃晃脑袋,继续给自家的庄稼松松土。
而这边,程家人也到了地头,把高高的大背箩往田埂上一靠,松开背带,程老四差点腿一软,直接跪了,他靠着田埂粗声喘着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低低咒骂了一句。
他旁边,王春花身体和心里也都不得劲儿,她也喘着气,找个人阴阳怪气:“呼哧呼哧……程老四,你不是不累吗?”
程老四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他们身后,小跑着追上来的金宝,他就瞪了一眼自己媳妇,低声道:“哼!老子儿子孝顺,现在确实不累了。”
他转身招手:“金宝儿,过来。”
金宝跑上来,没说话,却是一脸心疼的先拔了葫芦的塞子,将葫芦高高举起想要递到他爹嘴边喂:“爹,你喝水。”
他可是瞧见了,他爹一头汗,脸色有点白。
程老四就想将就儿子蹲下身来,儿子喂水呢,他可没享受过。
只是程彦阻止了:“爹,别蹲,对身体不好。”
他垫着脚,将葫芦塞在了程老四手里。
程老四接过,往嘴里灌水,火辣辣的喉咙里一阵清凉,熨贴进他心里,他得意的看了一眼自己媳妇。
他现在不止不累,还可以在跑一个来回!
王春花又想笑,又有点心疼,甚至诡异的有点羡慕,于是她喊:“金宝!娘也想喝水!”
金宝看看他爹手里的葫芦,见他中途歇气,就道:“爹,娘说她要喝水!”
程老四悄悄撇嘴,有点不情愿的把水壶递了出去,手上却握得紧紧的,这可是儿子亲自递过来的水呢。
王春花可没想这么多,她拿了一下没拿过来,狠狠瞪了程老四一眼,然后使劲夺了过来,吨吨吨的喝了,然后叹息一声:“舒服!”
儿子给的水,好像确实要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