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着几人描述,她应该是在孟府。
也是,她先前欺骗孟戮,后又在孟戮跟前昏厥,昏厥前还有行刺孟戮的迹象……
孟戮于情于理都会把她放在身边,严加看管。
虽虞绾绾如今身处昏迷,但心下却没有多慌张。
比起同林潮生私奔,奔向那可怕的结局,还不如现在被孟戮限住脚步,最好孟戮手段了得,断绝“她”所有出逃的可能,这样想控制“她”身体的那个东西也无可奈何。
想到或许能让控制“她”身体的那个东西吃瘪,虞绾绾心中郁结稍散,静静嗅着屋里弥漫的淡淡鸢尾花香,多了些微欢快安定。
只是,她可能还是不能同孟戮解释她并不是想用祥云簪行刺他,而是想递给他祥云簪作为武器。
那个东西,虽然偶尔不会控制“她”的身体,但她行事说话却似乎都要照着一种既定的性格和习性。
譬如,不控制她之时,她想到林潮生就有气,甚至还想骂他两句,但她一句骂他的话都说不出口,书写下骂林潮生的文字,也会在写下去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变成夸赞林潮生的文字。
譬如,她并不喜欢吃清淡菜肴,但“她”似乎是喜欢吃清淡菜肴的,她每次都说不出拒绝,还得“津津有味”地吃下。
譬如,她有一日明明已然很累想早些休息,可躺在床上怎么都无法闭眼,她无奈只能走进绣房,绣起第二日林潮生根本不会收的香囊。
而且,没被控制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跟家人解释这样奇异的事,但只要她有这样的念头,不论是说还是写,或者做一些暗示,她通通无法行动。
这么多年,虞绾绾约莫摸出了一点规律。
即便是不被控制之时,她一来无法告知旁人真相,二来她像是被框进了一个书写好的性格和习性里,就像话本子里的那些人,她们或温柔,或大方,或热情,喜食清淡,喜给人绣香囊,所以她们的表现也是或温柔,或大方,或热情,喜食清淡,喜给人绣香囊,所以她们就不能不温柔,不大方,不热情,不能不爱吃清淡,不能不爱给人绣香囊。
不过……
虞绾绾思绪微凝,回想起她抬手取下祥云簪的时刻。
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是想行刺孟戮吗?
还有孟戮说她红了眼眶,那个时候真正的她是想放肆大哭一场,可被控制住的“她”却不会有这样激动的情形。
这是……
【——嘶!】
【好疼!】
一股细针刺指般的疼痛瞬间袭上虞绾绾的脑海,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她再次陷入昏迷。
初春凉风携着清新的草木香吹开议事厅内屋月纹窗边的一页棋谱,泛黄书页上描绘着的白棋有意突围,黑棋赶忙围堵包抄,两方俨然正胶着厮杀,却因棋谱残破,不知下一手的执棋者是黑棋还是白棋,但谁若抢占了先机,便能赢下棋局。
而等虞绾绾再次清醒时,这一回她睁开了眼。
……
议事厅大门被下人缓缓推拢合上,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下人们关门后,也没有候在门口,而是垂头,双手交叠身前,快速步下垂带踏跺,朝着议事院外的大门而去,阴云密布下,下人们的背影沉闷地像是几颗滚进黑影里的石子儿。
戮主议事,只得要人可听。
金曜和火曜耳聪目明,听见外间未有脚步,才同孟戮进行汇报,说的还是追击林潮生的事,金曜和火曜上次各有所因,办事不利,这次像是鹰隼见肉,卯足了干劲儿追击林潮生,派人沿路阻截追击,只是林潮生能成为大皇子的心腹近臣,其智不容小觑,林潮生利用易.容死士布局,使出了调虎离山之计。
火曜正说到:“那被属下刺死之人,那张脸同林潮生一模一样……”
火曜本想说是易.容之人技巧高超,扮得过于真实,不是他愚笨鲁莽,才没发现死的那人不是真的林潮生,火曜不想被金曜看不起说教,也不想承受戮主漠冷的目光。
但他才刚起了这个头,议事厅右侧“静”字折屏旁忽然闪出一道绿影。
瘦弱如扶风之姿,仅披着一件单薄的绿衫,像是风吹就飘折的柳枝,葱白的指节虚压在折屏一角,更为苍白的小脸上一双丹凤眼显出惊恐之色,她声似蚊音,却又急道。
“林公子如何了?!”
火曜似是没想到虞绾绾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看她的模样,似乎也只听见了他先前最后说的一句,并不知前因后果,他顿了一瞬,转头看向孟戮,还未得到孟戮的首肯之时,虞绾绾忽地快步走到火曜跟前,发白的唇微有发颤。
“你方才说…林公子如何了?!”
火曜极少同女子走近,他瞬间耳根泛红,往后大退两步,腰间刀鞘轻晃,下意识脱口:“林潮生他……”
“死了。”冷似冰刺的声音于几人身侧响起。
虞绾绾蓦地转身,看向坐在主座上神态自若把玩着麒麟扶手的孟戮。
孟戮不避不让,平静直视着虞绾绾,目光似雪融浸袖,薄凉渗人。
虞绾绾身形晃动两瞬,火曜便准备上前,但突然脚下一滑,“诶哟”一声摔倒在地,金曜则全程未动,眼观鼻鼻观心垂眸看地,仿佛隔绝在另外一方天地。
好在虞绾绾还能勉力支撑,并没有彻底昏厥,只是也没好到哪去,她素白的绣鞋踩在刚撒洗完的灰石砖上,像是两张摇摇欲坠的白纸。
听虞家那个名为月画的丫鬟说,虞绾绾素喜鸢尾,闺房窗台的白瓷宝瓶中开春之时便会备上几枝,虞绾绾曾言闻着鸢尾香气入睡,梦中也会安眠。
但这个时节的鸢尾只有在离盛京十里外的长明山上,开得最为绚烂。
孟戮余光瞧着,折屏旁的白玉宝瓶里那一束他每日天不亮便前往长明山采摘更换的鸢尾花,五彩斑斓,极难让人忽视。
可方才虞绾绾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一眼。
耳边,虞绾绾声量终于高了些,尖细刺耳如惊雀高啼:“孟戮!”
“旁人皆言你如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不近人情,是现世屠魔,起初我并不相信,我始终记着我二人幼时初见,后复又再见,我虽有胆怯畏惧,但我同你相聊几句,似觉得你不同于旁人嘴里所言,我想世人或是对你多有误解。”
“可如今…如今……”
“你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孟戮沉默地收回看向鸢尾花的余光,望着为林潮生红了眼眶,眼泪盈满的虞绾绾,他手微抬,左手拇指抚着摘鸢尾花时落入右手掌心的荆棘刺,刺尖嵌肉,一碰便有钻心之疼,但孟戮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来回拨弄,静静道。
“那我该如何?”
“我同林潮生各为其主,我与他之间本就是生死之敌,卧榻枕边,岂能容虎蛇环伺,潜入敌方王都被发现这件事,我与他位置调换,他亦不会放过我。”
“届时,你可会说他一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不近人情?”
被控制住的虞绾绾心下虽着急,此时也忍不住为孟戮拍手叫好,且不说她知道林潮生没死,便是林潮生真死了,她更是会落得轻松,哪还会像现在跟个拎不清的疯婆子一样胡乱指责发难。
正如孟戮所言,孟戮与林潮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死敌,难不成还指望孟戮放过林潮生不成。
控制她的那个东西,在某些时候总让虞绾绾陷入一种对方好似不太聪明的感觉,但承担后果的却是自己。
虞绾绾见“自己”根本听不进去孟戮的话,只悲恸地说着。
“林公子心地良善,他定不会对你赶尽杀绝,而且林公子有治世之才,又有报效大胤之志,你明明可以保下他,游说他,于大胤所用,你明明可以…不杀他……”
“我凭什么不杀他?”孟戮道。
“虞绾绾”噎住,继而咬着唇,也没回孟戮的话,只是整个人在“噩耗”之下慢慢陷入自我喃喃,一直在重复着林潮生有多好,怨怪着孟戮不该杀他。
听着虞绾绾都气得想敲自己脑袋。
将她控制的那个东西已经疯得神志不清,无药可救了。
而就在这时,虞绾绾脑海忽地又传来一阵剧烈刺痛。
紧接着,些许画面快速在她脑海闪过。
看完画面的虞绾绾顾不上奇怪的脑海刺痛,整个人越发着急震惊,虽不知为何预知梦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她的脑海,但现在更为重要的是她看见的即将要发生的未来——
“虞绾绾”怎会想寻死?!
画面里,摔了一跤的火曜兴许是被虞绾绾念叨烦了,他也不可能拆孟戮的台,揉着发痛的手肘小声嘀咕了一句:“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声虽小,但“虞绾绾”恰好不好听见了,“虞绾绾”如被尖刀扎进脊背,更受刺激,慢慢弓起瘦弱身子泣不成声,从念叨着林潮生的好,变成了小声重复:“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我又能如何?”
抽噎之下,她声调含糊不清。
重复了几遍后,“虞绾绾”目色逐渐涣散,像是将落未落的黄叶,只等那猛然的秋风一起……
虞绾绾发红的眼睁大,似闪过一线癫狂,垂眸无声抖着唇瓣。
“既不能复生,我便去寻你。”
下一刻,“虞绾绾”扭身撞了墙。
虞绾绾看到这心惊肉跳,孟戮武功奇高,自不会真让“虞绾绾”撞上墙,但若她真为林潮生寻死,且不说,她同孟戮之间将会埋下难以跨越的隔阂,她自己也将会“恨”死“自己”。
虞绾绾性子一贯温和,极少会用到“恨”这个字,但此时此刻她真被气得心肝泛痛。
她为什么要为林潮生寻死?!
这个哄骗她,利用她,毁了她和她全家的男人。
他凭什么?!
他哪里配她搭上自己的性命!
这个将她控制的东西,到底是有多偏爱林潮生,又有多不把她虞绾绾当成一个人看!
饶是虞绾绾平素柔弱胆小,在这一刻也被激发出了难得的重怒,整个脑海像是翻涌着卷舌火浪。
可……
虞绾绾忽地沉默。
她该如何改变?
她又能如何改变?
一时,虞绾绾滞住,过往宛如重山的无力感再次压住了她。
***
孟戮难得有些心烦,停下拨弄掌心的荆棘刺,这点疼遏制不了他心尖的烦意,大手再次搭回麒麟扶手。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骗虞绾绾去讨一个自己已然知晓却不喜欢的答案。
自己是在期待着不一样的答案吗?
孟戮静默一瞬,片刻后,垂下的眸色划过些许轻嘲。
然后看着虞绾绾一遍一遍地说着林潮生的好,看着火曜出声,看着虞绾绾受了刺激的无声默念。
孟戮握住麒麟扶手的指骨骤而收紧,窗外风停乌云布。
孟戮下颌瞬扬,淡瞳彻底覆上一层森寒狠戾的暗影。
虞绾绾竟要为林潮生寻死!
扶手上的麒麟头在孟戮掌心成了齑粉。
荆棘刺深陷血肉。
孟戮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指骨握拳,便是要起身拦下之时。
忽然——
他身前闯入了一团柔软。
鼻尖倏而萦绕着清淡的鸢尾花香。
孟戮淡瞳微垂,看着一头扎进他怀里的虞绾绾,绿衫覆住了他墨黑的锦袍,像是浮着温煦之风的春夜。
他目光难得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