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孟戮盯着虞绾绾的睡颜约莫两刻钟后,他才侧过了脸,背对着虞绾绾静坐了一会,冷色的面容在无灯的夜里多了些许的黯。

然后他抬手握住虞绾绾抱着他腰间的手腕,顿了两息,还是将虞绾绾的手腕扯下,塞回了锦被里。

之后,孟戮在虞绾绾床边站定片刻,确定虞绾绾进入梦乡后不会翻来覆去,才将床边帷幔放下,卷着手里的紫绸离去。

脚步无声,关门无声。

孟戮直背靠在议事厅内屋屋门口,目光落在缠在掌心的紫绸上一动不动。

院外,孟府巡逻的守卫们同另一批来交班的守卫交着手里的白笼提灯。

虽离议事院有些距离,但守卫们说话的声音皆不大,轮值完的守卫同接替他的守卫压着嗓音道。

“我瞧着咱们都督可真不是个人。”

提灯的守卫骇然,抬手准备捂他嘴道:“你不要命了,说这种话!”

轮值完的守卫偏头一挡:“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瞧自从这虞大小姐进了咱们府上后,我就没瞧过都督回过自己屋。”

轮值完的守卫神秘一笑:“你觉着是个什么情况?”

提灯守卫似想到什么,瞪大眼:“难不成……”

轮值完的守卫双手一拍,但又左右四顾,赶忙压低了声:“诶对,我就知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们都督是不是在偷偷修行什么不用睡觉的仙术,前两日六应道长不也过府了吗?难不成咱们都督修道去了?我瞧着咱们都督好几夜都没合过眼了,也不知是不是要当仙人去了。”

提灯守卫:“啊?我刚刚想说的是这个吗?”

轮值完的守卫理所当然:“不然你想说什么?”

提灯守卫顿了顿,想起自己方才思索的那种可能,乖觉闭口不提,他想的那种可能还不如都督修了什么不用睡觉的仙术靠谱呢。

***

日出东升之时,晴空万里,澄澈的蓝天如明镜透亮。

早起撒洗的孟府下人拎着沉沉的水桶,将灰色抹布浸在清水里有一会,才开始麻利地伸手进水桶准备拧干抹布,一边动作一边同旁边另一位下人道。

“今日风日正好,是个大晴天,比起前几日的阴天可暖和了不少,碰水都不冻手指了。”

“春日已至,以后晴日会越来越多的。”

“不过今个儿怎么是你来打扫,你同屋的李二呢?”

“他昨日有些发热,今个儿我便主动来替他,让他能好生休息一日。”

“王哥,你人可真好,难怪你人缘好。”

王满嘿嘿一笑,揽过另一个下人手里的抹布,帮他也拧了拧,才递回给他道:“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眼下天气回暖,万物复苏,好似多了些许盼头,今年攒攒钱,兴许还能给我家孩子买个镀银的长命锁。”

“对哦,王哥你家去年才添了新丁,你那老母亲应该可高兴了吧,回头我给我这大胖侄子包个大红包。”

王满家是同盛京普通老百姓家一样,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不满周岁的儿子,还有个贤惠的夫人帮他操持着家里,而他则在孟府好好赚钱,养家糊口。

所以,王满在孟府干活格外勤勉卖力,旨为了每月评选时能进前三,多赚半两银钱。

王满一边擦地一边摇头:“红包什么倒也不必,你母亲不还需要用药嘛,我们啊,都要好好赚钱才是。”

“不过…希望能平平安安干到年底吧。”王满似想到什么,忽然苦笑道。

孟府下人的月俸放眼整个盛京都是最高的,平素活儿也不多,孟戮并不是一个会苛责下人的主子,听起来似乎是个悠闲轻松的活儿,但孟府的下人一职能干长久的也少。

孟戮凶名外露,手上沾染人命不下数万,即使孟府下人经过层层筛选考核,偶也有刺客探子查出,一经查出,同房连坐,刺客就地正法,一房的下人皆由五曜带回去严加审讯拷问,且不说会不会脱层皮,便是这一房的下人没有问题,也不会再用。

不过若是下人们先行发现同房下人有问题,提前举报倒是可以免于被赶走的命运。

方法倒是好,只是孟府下人们越来越人心惶惶,一方面畏惧孟戮的凶名,生怕哪日做的不好,冲撞了孟戮,性命不保,一方面也担心怀疑下人们里的卧底刺客,连累到自己,身板受不住,饭碗也保不住。

所以孟府的下人们大多时候都感觉自己脑海时刻绷弦,不得片刻放松,悉数寡言慎行,战战兢兢。

另一个下人宽慰他道:“王哥,你且放宽心,这几日都督心思都在虞大小姐身上,咱们也不打扫议事院,就管着这偏山远水之地,安稳到年底还是可行的。”

王满扬起笑脸刚想回应,突然一行穿着玄甲提着刀的士兵便冲了进来,在几个下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将想攒钱给孩子买长命锁的王满捉了去。

等到王满吓得手脚发软般被押到孟戮跟前时,已然听到那位臂袖绣着金水仙的金曜大人面无表情地呈报。

“戮主,这便是昨夜给虞姑娘下毒的李二的同房下人。”

王满更是惊得双唇发抖,沉重的皮质刀鞘压得他直不起身,他张口想解释,却因为极度恐惧,竟一时发不了声。

耳边,他听到了金曜的冷声询问。

“王满,你同李二是同一批进入孟府的?”

“早先可曾相识?”

王满一开始说不出话,后脑勺便被身后的士兵重重一敲,他才吃痛找回了点自己的声音:“没…没有,小…小的来了孟府才认识的李二,并不知他会如此做。”

金曜漠然继续:“可这李二说你是他的密谋同伙,是他的上峰,昨夜他给虞姑娘下毒一事,便是受了你的指令。”

王满大骇:“……不!小的…小的只是一介草民,家住京郊王家村,祖上世代务农,京兆府户籍可查,小的连草药都不识,怎会指使旁人下毒。”

咬死不认的卧底,金曜见得多,他并不相信:“是与不是,押入天牢便知。”

金曜行罚狠厉,不近人情,于他手上用刑之人,不死也是半残,是五曜里心狠手辣的程度最接近孟戮之人。

王满顿时慌了,一直磕头地板求饶,不一会透亮的地面便沾染了片片血迹,空气中萦绕着难闻的血气。

孟戮余光扫过闻着血味不适的虞绾绾,皱了一瞬眉。

孟戮发了话:“先带下去。”

王满磕头的动作更快更响亮了些,“咚咚咚”听着像是铁蹄压过头颅,但王满再怎么挣扎也比不过驾着他手臂的戮门铁骑力气大,额头鲜血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血痕。

约莫血痕留下三尺时,一道轻柔的女声忽地响起道。

“且慢。”

“我瞧着这位下人,该不是卧底。”

说完,虞绾绾目光落在孟戮身上,手中锦帕微有捏紧。

戮门铁骑动作并没有因为女音话语停下,反倒是看孟戮抬了抬手才止住了拖拽王满的动作。

一时,金曜看向虞绾绾,孟戮也看向虞绾绾,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向了虞绾绾。

“你想保他?”孟戮静静开口。

听到这话,金曜先是看向孟戮,继而又扫过虞绾绾,眉微拧。

虞绾绾鲜少有被这么多人注视,更捏紧了几分手帕,低眉顺眼般看向孟戮道。

“嗯,他应该不是卧底。”

金曜眉心拧的更紧了些。

早有听闻虞绾绾有“木头美人”的名声,性子木讷,不甚聪明。

可未曾想,还留有“愚蠢的善良”,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也要妄下定论。

金曜抿唇:“虞姑娘,孟府卧底一事,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一句应该就能定论,或者保下此人的,凡事皆需要查验仔细,寻到证据后,才能下定论。”

虞绾绾眼眸微闪,她自是知道这位名叫王满的下人不是卧底,实乃她在梦里之时,王满便是给她打扫院子的下人,有一次她被刺客突袭暗杀,还是王满替她挡了一刀,才救了她的性命,当时王满这人也露在孟戮跟前,虞绾绾身边的人,孟戮自然会好生查探,不过,那个时候王满对虞绾绾有恩,孟戮也不会伤害王满,查出来王满确实也身家清白。

不过眼下王满处于这样的境地,又是落在金曜手里,便是之后真的查出来身家清白,估计身板也遭受不住。

梦境之事,虞绾绾定然说不了。

但眼下的局面……

虞绾绾思索片刻,看向金曜,唇微抿,才怯怯道:“敢问金曜大人,可否是你有言明,若是李二供出共犯,便对他手下留情?”

金曜点头:“不是手下留情,不过是赏个全尸。”

虞绾绾心头一惊,也知金曜未尽之言,看来这李二是担心自己受不住痛苦折磨,届时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这才冤枉王满,求个痛快死法。

她看向面若手无缚鸡之力作书生模样打扮的金曜,不自觉有些畏惧,对孟戮麾下五大杀星的手段残忍,渐渐有了些许实感。

那么比金曜更心狠手辣的孟戮……

此时的虞绾绾有些不敢看孟戮。

“虞姑娘,有何见解?”金曜的话打断了虞绾绾的思绪。

虞绾绾快速收回思绪道:“有没有可能李二只是随意供出一人,为求死个痛快。”

金曜:“确有这种可能,但也要查验过后再行定夺。”

虞绾绾:“重刑拷打?”

金曜淡然:“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便是身份无差,人在受刑之时,所表现出的神态状态,最容易反应真实情况,这点金曜不屑同虞绾绾一个不谙世事的闺中贵女多解释。

虞绾绾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确认自己一会不会舌头打结,才鼓起勇气小小声道。

“敢问金曜大人,会否有一种可能李二因为满心装载卧底任务,所以对孟府下人并不熟识,唯独对同房的王满相熟一些,供出王满还能说出一些他的具体过往,显得身份更为真实。”

冤枉一个人方法有许多,便是真查出来王满身份无疑,以金曜的性子,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兴许还会屈打成招。

虞绾绾有些着急,语速加快:“若为卧底,既知孟府有这样的连坐之法,古人云,鸡蛋不可放入同一个篮子里,以常人思考,会否将卧底分入不同下人房,更为稳妥?”

李二给虞绾绾餐食里下毒一事,并不是直接下毒,而是给虞绾绾喜好的不同菜肴里加入了不同的药,这些药单吃无妨,但合在一起便成了致.命.毒.药,幸而,孟戮嗅觉敏锐,一闻便知出了问题。

以孟戮的雷霆手段,查出个李二不是问题,但李二只是执行者,光凭李二一个人,这样周密的计划难以完成,因为里面有些药并不是李二所买,李二必然有同谋。

李二咬出王满,确实存在几个明显的疑点,但……

金曜:“虞姑娘可曾想过,兴许对方便是利用了你这般习惯思索,所以便逆着思路而行,我们都觉得正常人知道孟府有连坐之法,便不会让两个卧底同处一室,可对方若是也揪住了我们这样的心态,反其道而行之,也未必没有可能。”

虞绾绾微愣,一时语塞,好似被问住,过了会,她沉默了下来。

“金曜大人也言之有理。”

金曜只道虞绾绾果然不甚聪明,见孟戮并未拦下,便拱手将王满押了下去。

只是过了几日后,金曜同戮门铁骑押着浑身是伤的李二和王满,召集了孟府所有下人,打算当着孟府下人面,刺死李二和王满,以儆效尤。

李二虽被反捆着手,嘴里塞着抹布,神色惊惧,可心底却有坦然。

好在他的上峰没有被发现,他们在孟府还有机会盘桓,只是……

李二余光瞧着折磨的不成人样,满脸血污,目光呆滞,但看见他却恨不得冲上来同他拼命的王满。

想起王满前几日才同他说要攒钱给自家孩子买长命锁一事,还说有了多余余钱的话,要给李二也留点,以后李二娶媳妇儿也能多点聘礼,李二心下闪过一线愧疚。

对不住了,王哥。

下辈子我再给您做牛做马。

李二心下从容赴死,但目光还是装作恐惧,微微抬了抬眼,他看见王满被长剑刺进后背,倒在了他的身旁,即使知道下一刻死的是自己也未有半点畏惧,保住上峰,才有机会取孟贼狗命,死他一人,值得。

长剑刺破后背,身体的剧烈疼痛让李二倒在了地上。

他缓缓准备闭眼,却在这时听见身后的金曜道。

“戮主发话,同谋兴许不止一人。”

“在场下人,格杀勿论。”

李二一下子睁眼,却见入目之处,此起彼伏的孟府下人倒下,个个面露惊惧,他目光瞬间落在了孟府下人堆的一人身上。

……

金曜带着李二真正的同谋跪在议事厅内,此时垂下的眸难得闪过一线震惊,余光扫向主座一旁的水红裙摆。

那日,他带着王满走后不久,刚要去牢中对王满行刑观测,便被戮主召回,金曜本以为是戮主有事寻他,未曾想,进屋见到之人,除了戮主还有那张怯生生的小脸。

因为白日之事,金曜对虞绾绾的印象并不算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等戮主发话。

谁料,戮主没有动作,自顾自倒着茶,而虞绾绾则起了身。

柔如软绵的声音,却让他听后愣怔当场。

只因这一次抓住李二同谋的计划,便是出自虞绾绾之口。

那日,虞绾绾言,白日她那般一说,只是为了演上一场戏,让李二真正的同谋放松警觉,她让金曜将一士兵易.容成受了酷刑后的王满,并将易.容后“王满”和“李二”当着所有孟府下人的面一道处死。

死自然不是真死,伸缩假剑和血包,戮门铁骑早有所备。

易.容成“王满”的士兵便是这么伪装假死的,而刺杀李二的剑却是真的,只是偏离了心口,最多受点伤,但不致命。

至于下达杀人命令后,倒下的下人自也是戮门铁骑假扮混入,利用伸缩剑和血包假死,骗取当时生死危机时的李二一个猝不及防显露出的真实。

只有在那个时候,担心着同谋安全的李二,才会看向真正的同谋。

直至真正抓着李二同谋后,金曜才对虞绾绾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这虞绾绾…似与传闻中不太一样?

等金曜带着李二同谋退下后,虞绾绾正也口渴,坐下来刚想给自己倒杯茶,却见孟戮早已为她倒好,将茶杯递给了她。

虞绾绾眉眼微颤,接过孟戮手中茶杯后,轻轻喝了口。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良久。

好一会,虞绾绾轻抚白瓷茶杯道。

“为何你会相信我?”

若不是孟戮发话,那一日晚上,她可见不着金曜。

孟戮:“并不是相信。”

虞绾绾“哦”了一声,带出些许失望。

“只是你如何处置皆可。”

“你若觉得王满不是卧底,便是他真是,我也可以让他不是。”孟戮淡然道。

虞绾绾眨眨眼,听明白这话,抚住茶杯的手微顿。

孟戮这是在纵容她。

好似在说,便是她指鹿为马,他也会跟着她指鹿为马。

虞绾绾垂下的眸间,似想起梦境里的林潮生只因他家中长辈不喜她戴金簪,觉得奢靡,便搬出孝道,看似委婉,实则敲定地让她换成木簪。

这样类似的时刻,在梦境里还有许多许多。

她从未在林潮生那里感受过纵容和偏爱,只一味地让她忍受退让。

虞绾绾忽地感觉眼角有些酸涩,但她知,这不是因为她对林潮生有情而觉委屈,只是,于男女之情上,她从未有过这般体验。

虞绾绾压下心中悸动,早先对孟戮的畏惧似淡了几分。

不过虽然欢喜,却不是她心中最想要的答案。

“大是大非当前,若是有一日我有误判,你得指出才是。”

虞绾绾是个人,世上无完美之人,是人就有可能会犯错,若她一念之差,行差踏错,她可不希望孟戮同她一起坠入深渊。

孟戮稍滞,片刻后道:“我指出,你会听?”

虞绾绾下意识回答:“自然。”

孟戮握住茶杯的手顿了顿。

明明杯中是早已放凉的茶,他在此刻却感觉杯中有暖意似染了些许于他的指尖。

像是水中月的幻梦。

不该奢望,却忍不住奢望。

孟戮眼底划过一线自嘲。

于虞绾绾而言,“听他话”一说,不过是随口一应罢了。

耳边,又听见虞绾绾小小声道。

“孟大都督,那你会觉得我同以前不一样吗?”

“无甚不同。”孟戮静静敛下心绪。

虞绾绾眸间闪过些许失望,她今日是多年后第一回展现真实的自我,方才金曜泄出的些许震惊,她也是瞧见的。

明明金曜都有所察觉,孟戮却……

哪知这时,孟戮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如既往的聪明。”

虞绾绾握住茶杯的手僵了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