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正是年中,宫里例行盘点。盘点这事本应该是由皇后监督,嫔妃和尚宫协助来办,但皇后很少年中的时候在宫里,所以往年都是交给宫里位份最高的嫔妃来负责盘点,尚宫协助盘点,并将账目交给乾德帝过目。
今年皇后虽然在宫里,但不日就要选秀了,选秀之后又是册封太子妃典礼,皇后忙这些事忙得不可开交,盘点的事情就落到了四妃身上,也就是仅有的淑妃身上。
胡淑妃第一年负责盘点,可以说是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毕竟今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压根就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往年都是由还是贵妃时的沐婕妤的来负责的。
想到这里,胡淑妃只能谦虚地去沐婕妤的院子里找沐婕妤讨教经验。
沐婕妤被胡淑妃取代了自己在后宫的地位,沦落为小小婕妤之后,跟胡淑妃的关系反而好了起来。虽然她们以前为了权势,闹过双方都很狼狈的地步。但胡淑妃上位之后,没有像个胜利者那样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反而还不计前嫌地帮助过她,这就改变了她对胡淑妃的看法。
后面她发现胡淑妃并非是只靠着哄尹璁上位,除了谄媚就什么都不会做的绣花枕头,而是踏实肯干没什么架子的人,对胡淑妃又多了几分欣赏。后来她又跟尹璁改善了关系,胡淑妃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看,有胡淑妃护着,她在冷宫边缘的生活才没有那么难捱。
所以胡淑妃来讨她的经验时,沐婕妤就将自己多年来的心得倾囊相授,然后她还发现,有了胡淑妃顶替她的工作之后,她就清闲了下来,再也不用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繁琐活计了。
她以前把本职工作做得那么好,就是为了获得乾德帝的青眼,为了能够取代皇后。但是现在她对做皇后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而且乾德帝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偏宠过她,她干得再多也是白干。还不如当个甩手掌柜,优哉游哉的过自己的小日子,让胡淑妃这样有能力有干劲的年轻人顶上。
因为盘点的事,胡淑妃跟沐婕妤走得更近了,宫妃们经常看到胡淑妃带着皇后身边的尚宫姑姑往长宁宫里沐婕妤的院子走动,有时候又看到沐婕妤跟在胡淑妃身边,和胡淑妃有说有笑的往哪里去,俨然一副姊妹情深的样子。
这要是放在大半年以前,可要说得上是个奇观了,谁不知道以前的沐婕妤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仗着强势的娘家在后宫里横行霸道,只有别人奉承她的份,哪里有她给别人好脸色的时候?
更让人惊讶的还是胡淑妃对沐婕妤的态度,要知道在以前,作为小公子一派的胡淑妃可是跟处处针对小公子的沐婕妤水火不相容的,如今她踩着沐婕妤的头当上了淑妃,对沐婕妤的态度倒好了起来,教人如何不奇怪?
胡淑妃突然跟沐婕妤走得这么近,后宫里的妃子不禁又要多想了。
如今杨氏姐弟仗着陛下器重杨侍郎而在后宫作威作福,小公子一派除了有陛下的庇护,就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了。然而圣宠是很玄乎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就没有了,所以小公子和胡淑妃才急着找外援,而沐婕妤的娘家就是他们的目标。
安国公虽然因为犯错而被乾德帝勒令在家养老了,但他好歹还是开国勋臣,乾德帝也没剥夺他安国公的头衔,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任谁看了都要尊敬几分。
如果小公子真的要拉拢沐家,对他们双方都是极有利的事情,沐家也许能够靠小公子身上的圣宠重新回到权力中心,沐婕妤可能会恢复贵妃之位,这对沐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了。而小公子则有了沐家这个强有力的背景,就再也不用忌惮杨家姐弟了。
想到这一点,宫妃们就反应过来,为什么沐婕妤对胡淑妃能够冰释前嫌,以姐妹相称了。沐婕妤肯定跟胡淑妃协议好了,以后她们俩在后宫的权力如何划分,等安国公真的靠着小公子回到朝中,沐婕妤回到贵妃之位,后宫肯定又要经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到时候,任人宰割的还是她们这些低阶的嫔妃,只是宰割她们的对象又多了沐婕妤一人。
温御女那几个嫔妃越想越不甘心越不服气,只怪她们不像沐婕妤那样,有那么好的条件可以利用,能够拉拢尹璁使自己平步青云了。
不过她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她们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沐婕妤得势,再来欺压她们?所以她们就把胡淑妃和沐婕妤的动向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杨充容,并且跟杨充容一一分析了其中的利害,让杨充容出面来阻挠她们俩的合作。
眼看着沐婕妤跟胡淑妃走得越来越近,杨充容这么多疑的人,肯定早就怀疑起她们俩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特别是看到作为小小婕妤的沐氏,因为胡淑妃的关系,居然能够越级负责宫里的年中盘点,而她作为宫里地位仅次于胡淑妃和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娜昭媛的充容,却没有这样的特权。
按理说,胡淑妃要是需要人协助盘点,怎么也是轮到她来,又怎么可能是沐婕妤?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岂不是更加不把她这个充容放在眼里了?
她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就奇怪了,所以在听说沐婕妤协助胡淑妃盘点的时候,她就气势汹汹地去栖凤宫找皇后理论了。
见她有事要找自己,皇后便暂时放下手中的事务,召见了她。
杨充容步子走得急,因为心情不太好,举止也不怎么端庄,被皇后身边的尚仪姑姑看了一眼,她这才收敛了点,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给皇后欠身行礼。
皇后见她一副有要紧事要说的样子,等她行过礼后,就直接问道:“充容有何事找本宫?”
杨充容便忿忿地说道:“回皇后娘娘,您因事务繁忙,将年中盘查一事全权交给淑妃姐姐负责,但是淑妃姐姐却私自动用沐婕妤协助,沐婕妤身为三品嫔妃,却在胡淑妃的纵容之下,越权插手盘查一事,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皇后见她又是因为跟人计较这种事情来找自己,心中多有不喜。杨充容进宫也有些年份了,她的能力皇后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既没有做事的能力,又想要做事的权力,换做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人。皇后嘴上虽然不说,但却是极不赞成她这样做的。
所以皇后淡淡地解释道:“这事淑妃跟本宫请示过,她说她头一次负责盘查,没有经验,跟本宫申请让经验丰富的婕妤协助她,本宫同意了,所以并不是淑妃或者婕妤越权。”
杨充容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试图为自己争取权力,道:“可是,淑妃要人协助的话,臣妾也可以为她效劳啊,她却不来找臣妾,而是直接越过臣妾找婕妤,这让臣妾情何以堪?”
皇后看了她一眼,委婉地说道:“可能是她见充容你也没有经验,才没有麻烦你吧,充容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的事,这宫里还是没人敢看不起你的。”
杨充容还想据理力争,就见一位管事公公走了进来,看样子有事要跟皇后说那样。
皇后见到那个太监进来了,果然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太监身上,不容置喙地对她说:“充容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就先回去吧,本宫还要重要的事情要忙,就不留你了。”
杨充容虽然还想说什么,但皇后下了逐客令,一副不想理会她的样子。她不敢执意留下来,怕一会儿会被皇后的宫人请出去,到时候闹得不好看,要让其他妃子笑话了,于是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愤愤离去。
胡淑妃还在继续盘查宫里的物什,很快就盘查到了冰窖。
尚宫姑姑叫来管事的太监问话,主管太监见了胡淑妃,便跪下来毕恭毕敬地问了安。
胡淑妃手里拿着账本,跟他交上来的账簿仔仔细细地对照了一遍,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她问主管冰窖的太监:“宫里每年入库的冰都是固定的,账本上记载得明明白白,这些库存的冰能用到什么时候,还剩多少。为什么今年剩下来的冰比往年这个时候剩得要少,就算宫里新进了主子,也不应该少这么多,你作为主管可有查明过此事?”
主管太监既然敢拿冰贿赂杨侍官,自然是有办法应对盘查的,见胡淑妃问起这事,他便胸有成竹地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回答胡淑妃道:“回淑妃娘娘的话,今年是因为宫里多了小公子用冰,所以库存才比往年少了许多。”
胡淑妃质疑道:“小公子就那么小一个孩子,能用多少冰?况且他还是住在陛下寝殿,用的是陛下的分例。”
主管太监没想到这个淑妃娘娘这么难缠,他还以为淑妃今年第一次盘点,应该是手忙脚乱很多地方都顾不上的,更别说发现冰窖里少了一些冰了。没想到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个胡淑妃有几把刷子的,怪不得能这么快坐稳淑妃的位置,被陛下和皇后器重。
他偷偷地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宠爱小公子,给小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不吝啬的,今年天气刚热一点,还没到用冰的时候,陛下就派人过来取冰给小公子用了。最近更是,要奴才一天三次往承光殿送冰块,一次就是往年一天的量,所以冰窖的冰才比往年用得快啊。”
胡淑妃便让宫人拿来算盘,按照他说的数快速地算了起来。主管太监在宫里干了这么多年活了,哪里见过一个主子会用算盘运用到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的?这宫里头的主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每天就吃喝玩乐睡,算账这种事情都由身边的奴才来负责,什么时候需要主子亲自来算宫里的用度?
所以他看胡淑妃麻利地拨算珠的样子,都看呆了,这个胡淑妃,怎么跟别的妃子不太一样?
他不知道的是,胡淑妃进宫以前不过是个贫寒之家的女儿,自幼就帮家里干活,小小年纪就开始持家了。因为家里穷,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块用,所以要弄明白每一文钱都用去了哪里,哪些又是可以省下来的。为此,她便整日带着算盘,用钱的时候都要用算盘算一算,久而久之,她的算盘就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胡淑妃快速地算出了个数,还是跟账本上的对不上,她把算盘给主管太监看,说道:“就算小公子五月份开始用冰,一天用十五桶,到现在一共用了五十多天,最多也就八十多桶,但是冰窖用出去的冰,除去各宫分例的,少掉的可远远不止这个数,你说,多用的那三十多桶冰都去了哪里?”
主管太监被胡淑妃问得冷汗连连,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应道:“可、可能是今年冰块存储不当,有些融化成水了,所以少了许多。”
胡淑妃冷冷道:“存储不当融化成水的部分早已经排除出去了,再怎么存储不当,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误差!”
说着,也不听主管太监狡辩,就对尚宫说:“姑姑,本宫怀疑少掉的冰被拿去做什么不正当的交易了,你派人去在冰窖值班的宫人的房间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尚宫姑姑应了一声,就带着人去搜查主管太监他们所住的地方了。
主管太监见尚宫带着人去搜他的房间了,两条腿一软,瘫在了地上,面如土色。
不一会儿,尚宫就带着人回来了,一起拿回来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主管太监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了,是杨侍官贿赂他的银子。
如果只是一般的银子,他都不用这么害怕,问题是杨侍官给他的都是整块的官银。官银是各地财政将收税来的银子重铸而成,是用来入库的,主要用在军饷赈灾官员的俸禄和朝廷的工程上,拿到官银的人必须要将官银切割或者熔化才能使用,不然将会犯下砍头大罪。
当初杨侍官把官银给他的时候,他想的是不告诉别人就行了,他自己偷偷藏着,等以后告老还乡了,出宫后再找地方将官银熔成碎银使用,所以就大胆地收下了这些官银,没想到居然被细心的胡淑妃给发现了。
尚宫将搜出来的官银放到胡淑妃面前,胡淑妃一看到银锭子下面的官印,脸色一变,拍案而起道:“大胆奴才,居然敢私藏官银!”
主管太监本就提心吊胆地害怕着,被胡淑妃这么一吼,直接就瘫在了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求饶,不停地磕头道:“娘娘饶命啊娘娘!”
胡淑妃大声质问道:“说,这些官银是哪里来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主管太监抖得像筛子一样,两股战战地应道:“回、回娘娘的话,这些官银都是侍官打赏奴才的,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
胡淑妃冷哼一声:“打赏你的,打赏你这么多?说,你是不是私下里跟他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他才给你这么多官银?冰窖里少掉的冰,是不是跟这些官银有关?”
主管太监哪里想到胡淑妃这么聪明,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连忙叫苦道:“娘娘,奴才知错了,奴才不该贪这点银子,做了错事,求娘娘饶命啊!”
胡淑妃刚正不阿地对左右宫人说:“来人,冰窖主管贪污受贿,擅自将冰窖里的冰卖给杨侍官,违反了宫规,将他押下去严审!”
主管太监还想求饶,但马上就被人拖下去了。胡淑妃拿到杨家私吞官银的证据,冷冷一笑,心想这下我还扳不倒杨家?不过她虽然拿到了证据,却没有直接汇报给乾德帝,而是走了流程,将盘查过程中发现的问题报给了皇后娘娘,让皇后出面告知乾德帝,这样,杨家就不知道是她故意针对他们了。
皇后听说了冰窖主管贪污一事,又见到胡淑妃从他房间搜出来的官银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将这事和官银一起禀告给了乾德帝。
乾德帝看到从主管冰窖的太监那里搜来的官银后,龙颜大怒,下令追查这些官银的来历,最后查到杨侍官的住处,居然从杨侍官的寝室里找出几箱官银。
虽然官银出现在宫里并不奇怪,朝中臣子有女儿在宫里当妃子或者女官的,怕女儿在宫里过得不好,从自己的俸禄里分一些银子进宫补贴女儿生活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朝廷命官,就算是正一品的大臣,年俸加上粮食和各种补贴合计也只有一千多两白银,像杨侍郎三品的,一年最多也只有几百两白银。
但是,从杨侍官房间里搜出来的那几箱官银,就足有五百两之多,几乎抵得上杨侍郎一年的俸禄了。就算杨侍郎再怎么疼爱进宫当侍官的儿子,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给杨侍官傍身,更别说这还只是剩下的。从掌管冰窖那个主管太监那里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杨侍官赏出去了多少官银呢!
这件事引起了乾德帝的重视,他收缴了杨侍官住处来历不明的官银,又派人去查了杨充容的寝宫,从杨充容的寝宫里又搜出好几箱官银,数量之多,远非一个三品侍郎能够拿得出来的。
为了查明这些官银的来历,乾德帝又派刑部和御史去调查杨侍郎,插手杨侍郎监管的工程。然后从杨侍郎家的仓库里发现远超于杨侍郎为官几十年年俸的白银,御史在调查工程资金流向的时候,发现了漏洞,有一大笔钱不知去向。经查实,那笔钱最后经的是杨侍郎的手。
在刑部和御史的调查之下,他们找到了杨侍郎为官多年的贪污证据,贪污饷银竟多达十数万两白银,受贿次数更是多不胜数,影响之恶劣,轰动朝野。
短短几天时间,杨侍郎就坐实了贪污受贿的罪名,从炙手可热的三品大员沦为阶下囚,家中财产全数充公,男女老少入牢的入牢,散的散,风光一时的户部侍郎府一朝之间倾塌。
而杨充容和杨侍官知情不报,与杨侍郎狼狈为奸,亦被剥夺封号和品阶,打入冷宫。和杨充容杨侍官走得比较近的嫔妃和宫人,则视情况轻重处置。
其中,徐宝林温御女等人因为从杨侍官那里收下太多涉及贪污的官银和物品,犯了知而不报之罪,也被剥夺了封号,贬去浣衣局当洗衣女工。徐宝林和温御女等人的下场使得宫里一时人人自危,生怕乾德帝突然想起她们曾经奉承过杨家姐弟的事,将她们也贬去浣衣局。
乾德帝这样做,更是表明了自己对小公子的态度,这宫里没有人能跟小公子作对,敢跟小公子作对的下场只有几个,要么处死,要么去冷宫,要么贬去浣衣局。不论是哪种下场,都足以让人害怕,乾德帝便用此来威慑后宫,从此再无人敢挑衅小公子在宫里的威严。
杨侍郎贪污一事,足以让杨家垮掉,所以胡淑妃之前收集到的,关于杨侍郎用人尽可夫的小倌充当儿子送进宫给乾德帝的证据就没派上用场。而且杨侍官一事事关帝王的名誉和尊严,史官也不敢记入史册,后宫和朝廷虽然知道这事,但也不敢声张,生怕乾德帝恼羞成怒惩罚他们。
不过杨侍郎此举还是令人感到唏嘘不已,堂堂一个三品大员,为了圣宠,居然做出认一个伎子做儿子的荒唐事来,真是丢尽了为人臣子的脸面。百官上朝路上,也将此事作为谈资议论,一时杨侍郎名声扫地。
胡淑妃在揭发杨侍郎贪污一事里立了大功,受到了帝后的称赞。胡淑妃却谦虚地将功劳让给沐婕妤,称是有沐婕妤指导,她才能不负众望地完成今年的年中盘点,又从盘点中发现杨家贪污一事,又委婉地提出让帝后重新重视沐婕妤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