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出租公寓里,小岛诚拍了拍后辈的肩膀。
这位大阪工业大学围棋部的副部长,嘴巴张开,眼睛瞪圆,半晌后才发出声音:
“部长,这个千原浩志和木寺千惠子恐怕早就不止业余的水平了吧?”
小岛诚沉吟片刻:“根据这盘棋的战况,依我估计,恐怕这两人都应该有了职业初段的水平。”
“职业啊,”副部长的眼中露出了向往之情,“不知道职业之路是什么样的光景啊!”
两人都不由地有些黯然。
他们都是曾经的院生,不过都是失败者罢了。
按照相关人员的指示,千原浩志站在棋室中央,面前是刚刚对弈时的棋桌。
“古垣,快过来,就等你了!”
尾生催促着,并没有注意到女记者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但毕竟在记者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脸皮早就练出来了。
她心下一横,快步朝摄像机前走去。
“古垣女士,我赢了,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失望?”
反倒是千原浩志先开口。
他的气量可没大到被人得罪马上就忘的程度。
古垣尬笑了两声:“千原君,祝贺你取得冠军”
看到两人的态度,尾生和伊村都是在电视台工作了十几年的社会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人的不对付。
只是他们想不通:这两人不过今天才见面,怎么就结了怨?
之前他们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决赛现场,还不知道那部短片的内容。
千原浩志倒也没有那么不识趣,讽刺了她一句也就停止。
接下来的采访,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
木寺千惠子来到楼下,却发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
来接自己的司机恭敬地站在车外。
她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没有交流,就主动坐进了这辆车。
果然,一位和服美妇人已经在里面等候。
这是她的母亲木寺菊江。
旁边坐着的是他的父亲木寺雄,此刻面色低落,看着她欲言又止。
木寺菊江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充满威仪:
“千惠子,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会信守承诺吧?”
木寺千惠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弯腰,起身后才回答:“放心,母亲,我不会再反抗了,今后我会尽责地做好木寺继承人的角色。”
“千惠子”
她打断父亲的话:“父亲,请您放心,我会切实地履行职责,绝不会辜负您的期许!”
她不想再听到父亲由于帮自己求情而被母亲训斥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但,
这不是她的期望。
车厢里,一时陷入了安静。
司机开始发动汽车。
看着窗外闪过的街道和行人,木寺千惠子想起了十五年前那段她与围棋结缘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但作为木寺家的独女,她每天的课程几乎塞满了行程表。
家训、礼仪、茶道、插花等等。
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父亲回来时,两人瞒着母亲偷偷地在宅子里探险。
而母亲自小对她严厉,她并不亲近。
原本她的生活会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偶尔夹杂着期待。
但转折就在那一年的年末。
母亲带着她前往北海道,处理分公司的一次重大危机。
那段时间是她难得的、没有被课程塞满的日子。
虽然还是会被母亲要求跟着她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和谈判,但依旧会剩下空闲时光。
这时候,父亲就会悄悄地带着她,去外面游玩。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玩具不止是茶具、花枝,还有布偶、洋娃娃。
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快乐
而在那一天,他们去了一间有名的寺庙,偶然碰到了一个僧人。
他面色枯槁,嘴唇毫无血色,但脸蛋上却有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
相谈之下,才知道他竟是母亲的兄长!
她不知道这件事,但显然父亲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木寺集团始建于明治中期,在大正时期的时候,为保证血脉传承的可靠,定下了传女不传男的规矩。
因此自此之后,每一代木寺传承人在生下一个女儿后,就不再生育。
但不代表没有兄弟姐妹。
对于男性子嗣,一般都会被送到边远地方或是海外,防止家族争斗。
对于那次偶遇,那时候只觉得是巧合,但现在想想,却未必如此。
她名义上的伯父名为木寺直人,对她很好。
父亲也没有阻止两人接触,相反,还经常带她去那间寺庙。
也是从这位伯父那里,她学会了围棋。
事实上,那时候的她并不喜欢这种枯燥的游戏。
但伯父很喜欢,经常拉着她对弈。
故意输给她后,就拍拍自己的脑壳,双手一摊。
或是从祭台上取下各式各样的贡品,作为奖励。
或是让她坐在身上,满室地爬来爬去。
但她在那时候并不知道,伯父在地上爬动的时候,会有多痛苦。
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伯父是除了父亲外,对她最好的人。
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母亲知道了。
那一天,母亲来到寺庙,前来接走她。
对于伯父,她甚至未看一眼。
伯父只是露出苦恼的表情。
当晚,母亲第一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训斥了父亲,并对她下了禁足令。
她以为直到离开北海道前,她都没有机会踏出房门了。
不过就在一个月后,父亲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又将她带了出来。
还是那一间寺庙。
她当时欣喜地以为,自己可以再次和伯父玩耍了。
但踏进熟悉的屋舍,伯父并没有过来迎接她。
他躺在了床榻上,身上盖着被子,裸露的肌肤透着可怕的青紫。
周围还站着几个陌生的僧人。
她有些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
而伯父看见她后,恢复了几分精神,想要抬手招呼,却几次都没有成功。
在父亲的鼓励下,她才走到床榻前。
伯父并没有怪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和她说着寺院的趣事。
说完顿了好久,语气有些悲伤,有些遗憾:
“千惠子,我是一个业力缠身的罪人,这身病就是佛祖对我的惩罚。
或许这辈子,菊江都不会原谅我。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我还能见到你,这是佛祖的恩赐,也是我的救赎。
其实我和千惠子一样,并不喜欢围棋,以前学习围棋也只是迎合那些大人物的兴趣。
但和千惠子下棋,我很喜欢,也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抱歉,千惠子。
但是但是我希望千惠子以后能快乐地下棋”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他还是勉强露出笑容,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千惠子出去好吗”
父亲走上前,将她带出僧舍。
半分钟后,门内传来低沉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