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八月二号,下午。
正在自学高二所有重点学科知识的林听,以为今年夏天将会一如既往,枯燥又漫长。
笔下字是黑的,纸是白的,唯有冰箱里昨天刚买的小蛋糕是彩色的,她不免心思浮动,迅速将练习册最后一道题解决后,起身去厨房寻找她为自己准备的小奖励。
奈何脚还没迈出门,窗外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汽车锁门的滴滴声。
林听走到窗边垂眸一瞥,见一对面生的夫妇下了车,当即了然地收回视线。
四十万左右的奔驰,全身两万上下的简单行头。
隔壁的小洋楼断断续续施工了半年,前两天一批新家具刚被运进里头,素未谋面的邻居也该来了。
林听取下墙上挂着的纯黑长条棉布,绕在白净到没有多少起伏的脖子上打了个结。
她站在等身镜前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确保毫无破绽,眼皮才缓缓落下,掩去眸中淡淡的不耐。
她想,她可能很难喜欢上新来的邻居。
因为她最讨厌有人破坏她为自己设定的放松时间,尤其是她现在非常想要一个人躲起来享受甜点。
片刻后,林母上楼喊林听下去会客。
林父在客厅已经跟新邻居聊起来了,粗嘎的笑声在他炫耀自己那盒三万的岩茶时,乍得响亮许多。
林听带着礼貌的笑容走过去,任由林父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继金钱之后向外人炫耀起第二样东西。
“这就是我的儿子林听!”
是的,儿子。
货真价实的假儿子。
林听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坐在硬邦邦的红木椅上微微屈了点腰身,不让裹胸衣把自己勒得太难受。
她面色自然地看向新邻居,爽朗地笑着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
我的妈。
哪儿来的天仙。
“我叫林听,聆听的听。”
林听看着邻居家的女儿,比往常自我介绍时多出来一句名字解释,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场上没人注意到她的分神,反而因为她的出现,林父话多了不少,恨不得将她历年来拿的所有奖都数一遍给邻居听。
邻居或真情或假意的赞赏林听并不在意,她只想知道眼前那漂亮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头发很长,眼睛很大,睫毛很翘。
她的肩膀比寻常女孩更宽一些,但因为身材纤细,艳丽的红色吊带裙被她穿得毫不违和,反而衬得她容貌更甚。
她肩头上随意绑着两个蝴蝶结,余出的带子散落在细腻的肌肤上,让林听冷不丁想起了后院栽种的玫瑰。
林听生在南方未曾看过雪,但看见眼前人,她脑海内莫名就勾勒出一个雪落玫瑰丛的画面。
夺目的红盛开在无瑕的白上面,只消一眼,过分的美丽便能狠狠抓取人的心。
兴许是林听直白的目光太过炙热,沉默不语的邻居女儿被迫回神,悄悄皱了一下眉头。
林听心一颤,发现对方连表达不满的时候都那么好看。
她得收回刚才的话了。
新邻居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喜欢上。
“过两天我们会举办乔迁宴,到时候请你们一定要过来吃个饭。”
邻居父母在交谈尾声中发出邀请,见林父点头后才选择告辞。
“叔叔阿姨再见。“从林听出现起,一直没出过声的邻居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低沉的御姐音清清冷冷。
林听目送她离去,心率略微过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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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五号,晚上。
应新邻居的邀请,林听随父母前去赴宴。
为了让脖子上的一圈黑布不那么扎眼,她出门前特意换上黑T恤,右胸前还绣着一朵黄灿灿的小向日葵。
“欢迎欢迎,快里面请。”
邻居正站在门口等候,见到林听一家后往前走了几步迎接。
林听看了这对夫妇一眼,发现男的手腕上多了十万的表,女方脖颈间多了五万的项链。
“哈哈哈哈打扰了打扰了。”
林父扭头示意林母把手上提的礼物拿进去放,自己则领着林听往客厅走。
林母低着头跟在女主人后面,放好东西后讷讷问道:“厨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女主人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我们家都是保姆做饭。”
林母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林听落座后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室内装潢,主要走现代轻奢风,品味比她家里那堆东拼西凑的中式风好了不少。
不过最吸引她注意力的,当属楼梯口前一大片空地上摆着的钢琴。
林听仿佛已经能够想象到,某道窈窕的身影坐在钢琴前优雅弹奏的场景了。
巧的是她刚想着这事,邻居家的女儿便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几个长辈也正好聊到钢琴,见到钢琴的拥有者出现,那种独属于长辈的诡异优越感就出现了。
“小语,趁着饭一会儿才好,先给你叔叔阿姨们弹奏一首。”
“弹一首你拿手的就行。”
林听的目光本来一直都放在被唤作小语的女孩身上,听到付母,也就是付闻语母亲的话之后,忍不住用余光瞥了对方一眼。
第二句话总感觉像是为了提醒什么一样。
“好的。”付闻语意料之外接受良好,被要求向陌生人展示才艺这件事,似乎带不动她多少情绪。
林听因为能够见到她而出现的淡淡愉悦感,见状莫名渐渐消退了些许。
付闻语抚平素雅长裙上的褶皱,坐在钢琴凳上掀开键盖,修长的手指摁响了第一个音。
幻想中激昂绚丽的古典乐并未出现,一首颇具夏天清新气息的曲子回响在偌大客厅。
林听诧异地眨了眨眼,在脑海中搜寻了许久后,才想起来这好像是《菊次郎的夏天》的主题曲,具体叫什么她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很认真,也很开心。
反观长辈那一边,付母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付父倒是没什么表情,林父林母则是听不懂一星半点。
一曲结束,原本热闹的客厅鸦雀无声。
唯有林听笑吟吟地看着付闻语,毫不吝啬地为她鼓掌:“好听。”
一众长辈闻言纷纷用各有不同的眼神看向林听,连付闻语淡漠的眉眼都染上了一分愕然。
只可惜林听的好意并未被对方接受,付闻语趁着没人看她,大胆地对着林听做了个口型。
傻*。
将口型清晰看入眼中的林听笑容一滞。
她的心中几乎是立刻浮现出某个不堪入耳的字词来,但马上就被她给否定了。
付闻语这样优雅美丽又知礼的淑女,绝对不可能会说这种话的。
一定是她漏看了什么。
“哈哈哈好听是好听,可惜弹的不是克什么亚狂想曲那种高难度的。”
“看来闻语还有进步的空间哈。”
林父说话惯常不看场合,或者说除了在面对比他更有钱有势的人时,其余人的心情他都不在乎。
付家夫妇头一回没有马上接话,就在气氛变得无可挽回之前,保姆端着菜出来了。
“饭好了,咱们先吃饭吧。”
付父轻飘飘一句话,勉强打破当下奇怪的局面。
落座之后,圆滑的大人们都不再提起刚才的小插曲,男的痛痛快快喝酒,女的安安静静夹菜。
两个小孩挨着坐,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面含微笑。
“我们不是本地的,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干脆全家人都一起搬过来。”
“小语暑假过后就要转校去二中,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挺担心的。”
付父一边喝酒一边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沉重地叹了口气。
“二中?这不是巧了吗,我儿子就在那里读书。”林父有事没事就喜欢多管闲事,硬要装出贴心大哥的样子来,“你不用担心,有我儿子在,没人敢欺负你女儿!”
“有林哥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付父笑了下。
林听也笑了下。
只有被强制安排的付闻语暗中捏紧了筷子。
随着酒越喝越多,话题越来越深入,非常容易被看穿的林父醉意上头,答应了付父一个又一个小要求。
林听淡定地看着,没有丝毫制止的欲望。
直到林父答应付父,这几天让林听陪着付闻语到处熟悉一下周围,她才不紧不慢地出声。
“付叔叔,我家里还有两瓶茅台,您还要接着喝吗?”
“如果还要接着喝的话,我就去拿过来。”
她看着要醉不醉的付父,轻轻放下碗筷说道,完全是一副体贴的模样。
始终保持着六分理智的付父拿酒杯的手一顿,第一次正眼看了林听。
这两句话撇开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归根结底只透露着一个信息。
那就是——您差不多够了。
付父是个律师,也是个聪明人,从他不介意林父的目中无人,能够稍稍压低姿态去附和就能看得出来,他在社会中定然混得如鱼得水。
但同样的,他也有些自我,自大的林父和怯懦的林母让他有点得意忘形,忽视了还有个林听在旁。
不过挺意外的,他还以为这种人的孩子,会跟父母没什么两样。
“不了不了,我有些醉了。”反应过来的付父收回视线,婉拒了林听的好意,“林哥酒量太好了,我实在是喝不过他,明天还得起早上班,今天我就先认输,有机会下次再喝。”
林父听到这话本来还不依不饶,非得喝到凌晨三点才罢休。
奈何付父已经掌握了对付他的说话艺术,几句吹捧直接美得他起身离席,乐呵呵地告辞回家。
林家和付家的距离就隔了两个小庭院,林父在前头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短短的路程磨蹭了很久。
突然,一句尖锐且崩溃的怒吼声从付家传出,是付母。
“付闻语!!!”
林听愣了一下。
酒气熏人的林父嗤笑了声,满不在乎地嘲讽:“嘁,表面笑嘻嘻说着生个女儿就够了,背地里还不是嫉妒我有儿子,关上门就骂人。”
“大热天的穿个衬衫绑个领带装什么呢!戴个破表还没我一条皮带贵,娶的老婆倒是挺漂亮的。”
他一边东倒西歪地走,一边大着嗓子奚落。
林母像根拐杖一样被他夹在腋下,腰越弯越低。
林听没说话,只是看着庭院里蔫蔫的植物。
感觉今年夏天还挺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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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间隔了一天后,林听才又去拜访付家。
原因无他,虽然带着付闻语熟悉周围这件事,是林父在酒桌上随口说的,但既然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她就得信守承诺。
付父去上班,付母是个音乐老师,恰巧空闲的她开门迎接了林听。
林听三两句话道明来意,对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迷茫和讶异。
不过一想到成天到晚都闷在家的付闻语,付母即便已经忘了这事,却也没有拒绝林听。
“麻烦你了林听。”
她毫不犹豫地把付闻语推了出来,完全不在意对方满不情愿的样子。
同样有点意外的林听笑着跟付母道别,转身的时候却在想着,她看起来就那么让人有安全感吗?
这么轻易地让女儿和一个陌生的同龄男生相处真的好吗?
然而这事再怎么想也难以想通,现在还是先把人照顾好比较重要。
“闻…..语,我可以这么叫你的名字吗?”
林听见付闻语站在门口不动弹,选择先靠着称呼拉近一点点关系。
哪知道她只是瞥了一眼林听,冷冷哼了声,并不正面回答。
看来无论如何,再漂亮的玫瑰也都是带刺的。
可就算带刺也没关系,林听愿意为了这份漂亮买单。
“那么闻语,我们走吧?”林听摇了摇手上接地气的电动车钥匙,一口白牙笑得很晃眼。
兴许是没料到林听的脸皮还挺厚,付闻语终是没绷住怒了。
“你不觉得你这么喊我不太合适吗?”她很是冷漠无情。
林听闻言有些为难地歪了下头,不确定地开口:“那.....付小姐?”
“......”付闻语磨了磨后槽牙。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高一阶的地方轻蔑地看着林听,花瓣一样的唇张张合合,吐出来的话还挺毒。
“不想跟你再兜圈子,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我不需要你带我熟悉周围,也不需要你在学校里照顾我。”
“我只需要你做到一件事——”
付闻语双手环胸,眉眼间带着与初次见面相差甚远的傲慢:“麻烦你离我远一点!也麻烦你不要抱着任何恶心的幻想妄图接近我!”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浓浓的厌恶之情几乎扑面而来。
林听面对付闻语散发出来的恶意倒也谈不上生气,就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她下意识走近两步,希望能问清楚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抱歉,我是不是——”
“别过来!!”付闻语的御姐音险些破碎,她恶狠狠地瞪着林听怒声道:“离我远点你个脏东西!!”
林听脚步一顿,彻底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