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艾芙洛殿下,巨马城一定已经落入叛军之手,”入夜之后,整座城市到处都在重复这句话,眼前的这位医生也不例外,“您凭一己之力就挫败了泰伦特商会的阴谋,拯救了城市,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人。”
一己之力吗?艾芙洛一点也不这么觉得。要不是那位不知名的、胖胖的典狱官,自己早已命丧叛军之手;没有戴维伯爵和加文大人指引道路,她会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在塔上攀爬时,若不是城外援军舍生忘死地发起攻击吸引注意,她也不可能在叛军的眼皮底下爬进窗户,半路上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这是大家共同的努力,再加上诸神的眷顾。
“而且要不是您,光是今晚就会增加数十名死者,”医生由衷地叹道,“那些都是致命伤,凡人的医术无能为力,是因为您手中引发的奇迹,他们才得以逃脱死亡的召唤。”
医生是个比艾芙洛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自我介绍名叫卡佩·奥萝拉·贝尔琳达。这个名字又长又拗口,可艾芙洛只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对于卡佩的这句赞美,艾芙洛的认同程度比前一句还要低。是的,我确实拯救了好几十个濒死的伤者,但也放弃了相同数量,不,还要更多的伤者。这不是因为伤者的身份地位有差别,更不是因为艾芙洛的个人喜好。原因只有一个,她实在没有那么灵能了。
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几个小时前,当夜晚来临,她拒绝了戴维伯爵稍事休息、用些晚餐的建议,只喝了点葡萄酒便匆匆赶到兵营,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同样严重这个事实。
和橡木城一样,巨马城的兵营也被用来安放伤员。地处最前线,再加上下午的混战,兵营里所有的空屋连同庭院都被挤得满满当当,连高台上的绞刑架都被拆除,只为再多容纳几个人。
在影堂学习时,曾有个白袍祭司向艾芙洛介绍教典里关于地狱的章节。当她跨入兵营大门时不禁想起,若把那位祭司带到这里来,下次他讲起地狱,想必能生动得多。
眼中看到的是鲜血、脓汁、白骨、一个个可怖的伤口和一张张扭曲的面孔,血腥味、汗味、屎尿味和尸臭味混在一起直钻鼻孔,呻吟声、惨叫声和哭声没有片刻止歇。
而对艾芙洛来说,最残酷的还不是这些。兵营里的伤者足有数千,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救下这里所有人,换句话说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死去时,这个事实带给她的打击之沉重、伤害之深刻,远远超过下午耶罗在她胸口的那一下。
可哪怕心在滴血,她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带着最甜美的笑容投入到对伤者的救治当中。尽可能地拯救生命,哪怕多一个也好,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是在场唯一的祭司,所以治疗的对象仅限于那些濒临死亡的伤员,一旦伤者脱离危险,立刻换人。她像是最吝啬的守财奴那样使用自己的灵能,同时毫不吝啬微笑与话语,不厌其烦地安慰、鼓励每一个治疗对象——如果这对象还有意识的话。
不够,远远不够,不管如何节省,灵能终究有耗竭的时候。最后,她终于迎来那个注定的时刻。
身体就像是个倒空的酒瓶,再也挤不出任何灵能来。她无法忘记施展出最后一次神术之后,身旁那个士兵的模样。那是个黑发的年轻人,或者还不如说是孩子更合适,和这里的许多人一样,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他……他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对生命的渴望与期盼,还有对我的感激。可他不知道,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救他了。她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从期待变成疑惑,疑惑变成愤怒,愤怒变成失望,接着便是绝望,绝望之后则是麻木。而她能做的,只是一边喂他喝下缓解痛楚的甜梦酒,一边轻声细语地对他说着安慰的话语,不外乎是睡吧,你很努力也很疲惫了,感谢你为巨马城、为艾格兰所做的一切……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他就此长眠不醒。
我干了什么?给人希望,再亲手将希望摧毁?士兵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她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再多省下一点灵能?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在城门口揍了人又接着在监狱里揍人,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我那么在乎自己的伤势?多流几滴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因此就能多一个人获救了啊!
即便累到快要虚脱,她仍不打算离去。她拿起药瓶和绷带,像个普通医生一样照料伤员。她不敢停下来,不敢让自己的头脑有空闲思索。
可当她继续留在成群的伤员里,却发现与那个黑发士兵相同的状况出现得越来越多。
殿下,救救我……殿下,请告诉我的母亲,我爱她……殿下,能拥抱我一下吗……殿下,我不想死……殿下,救救我……殿下,殿下,殿下……
诸神救我,她在心底悲泣,我要疯了。
就在她再也无法维持微笑、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那一刻,卡佩出现了。黑色的眼睛,一头黑色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身披的黑袍在胸前绘着一个小小的骷髅。在北境,这是医生们通常的装束。
“殿下,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女医生说着轻轻扶住了她。
她来得恰到好处,艾芙洛双腿一软,倒在了她身上。“我……我没事。您是?”
“戴维伯爵托我照看您。您伤得太重了,现在请跟我来,我带您去休息。”
“不,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艾芙洛挣扎着想起身,可她身心俱疲,连这点事也无法做到。
卡佩将她打横抱起,温柔得像是在照看婴儿。“您身体的伤或许确实不重,”她凝视着艾芙洛的眼睛,“但您的心已经不能再承受这些了。我们走吧,伯爵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房间。”
“可是,他们……他们……”艾芙洛扭头看着伤员们,硕大的厅堂里点起许多蜡烛,数不清的身躯扭动着在墙壁上头下怪诞的阴影。若我去休息的话,到了明天早上,这里又会有许多人死去。不,我不能抛下他们。
“您如果真心想救他们,”女医生道,“那现在更应该去休息。您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即便留在这里,又能做到什么呢?睡一觉,吃得饱饱的,然后再精力充沛地回到这里来,这样不是更好吗?”
“可、可我……”
“我知道的,您不愿丢下他们,对吧?”